他如幼獸呢喃:“…奴,奴奴。”
小木偶是個腦袋圓又大,四肢短小的娃娃,它現在腦袋潮潮的,都是狼奴口水。楚言枝憑本能地想丟掉,但沒有丟。
狼奴放好小木偶,仍拖著沉沉的鎖鏈,趴到了棉被上。
他看起來累極了,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那隻小木偶抽走了,臉蹭在棉被上,身體蜷縮著,眼睛很快就閉得緊緊的了。
這樣的畫麵讓楚言枝沒由來的害怕。
他不是最想出去的嗎?不是為了出去不惜把自己弄得渾身是傷的嗎?為什麽籠子打開了,他卻不願意出去了?
她握著被狼奴小心愛護的小髒木偶,茫然地回頭,看看年嬤嬤,又看看錢錦。
他們也都奇怪地看著狼奴。
“許是他太累了。”錢錦緩步走進來,離狼奴三步遠站著,垂眸看他四肢的鐐銬。
每個鐐銬都很緊,每道傷都觸目驚心。且這些傷不似表麵看起來那樣隻是被磨切破的,因為鐐銬內還嵌有寸長的暗針。暗針是鋼質的,不僅能紮進皮肉,還能紮穿骨頭。他隻要動一動,鋼針就能紮得更深,或是將傷口劃得更長。
這些鋼針總能在審訊行刑的時候發揮出令人滿意的效果。因而千巧籠幾乎每次都可以讓那些嘴比石硬的文臣、骨比金堅的武將說出該說的話、承認該承認的事實。錢錦一直很滿意自己這個傑作。
雖然早就知道狼奴是個怪物,錢錦還是驚訝於他能順利地活到現在。
唯有他知道狼奴每動一次將承受多少痛楚。
若放在幾日前,狼奴還能激烈地用頭撞籠子的話,錢錦不會置自己於危險之地,開他的籠子還離他如此之近。但如今的狼奴已完全力竭,看起來和路邊奄奄一息的野狗沒什麽區別。
“錢公公,幫一幫他。”小公主仰頭晃他的袖子,“把他的鏈子解開吧。”
錢錦不作聲,但伸出了手,打算去握狼奴的腕子。
狼奴驟然睜眼,呲起牙發出低弱的“嗚”聲警告,運力想要反捉他的手。
“狼奴!”楚言枝把小木偶塞到他伸出的爪子裏,努力同他解釋,“他是幫你的好人呀!”
“哢噠”一聲,鐐銬開了一隻。
錢錦撩起眼皮,瞥了眼一臉焦急的小公主。
四肢上的鐐銬悉數解開後,狼奴被錢錦親自抱到了小福子住的那間左耳房。狼奴始終死死盯著錢錦,一隻手用力地攥著他係帶上的南紅瑪瑙垂珠,一隻手握緊了楚言枝遞還給他的小木偶。
錢錦把他放到**,他仍不鬆手。錢錦隻好扯斷係帶,將這垂珠送給他了。
小福子去太醫院請人了,紅裳和疏螢去了廚房劈柴燒水,年嬤嬤被楚言枝催著去做肉給狼奴吃。知暖站在耳房外頭,往裏麵張望著,眉頭皺得緊緊的。
怎麽重華宮裏還養了這麽個小怪物?還不如黃豆幹淨。
錢錦撣了撣被狼奴弄髒的紅袍,撣不幹淨,他幹脆解開蓋在了狼奴身上。
楚言枝見狀跑到床頭,打開小福子的箱籠,翻翻找找,找出一件破洞漏棉花的襖子。她難為情地踮腳遞給錢錦:“穿上吧。”
錢錦裏頭隻收腰穿了件禦賜的百花蟒配犀角帶,好看是好看,但這樣的天出去走一遭定會凍出病來。
錢錦接過楚言枝遞的破襖,手指填填從洞裏冒出的棉花,披上了。
他一轉頭,卻見狼奴掀開了紅袍子。狼奴蜷縮在一角,那雙剛剛還凶得不行的眼睛懵懵然看著楚言枝,竟然還含了霧氣。
耳房窄小,錢錦望望外頭,先出去了。
楚言枝把小凳子搬過來,坐到狼奴對麵,戳戳他手裏的小木偶,歎氣道:“不要難過了,我不是故意這麽晚來看你的。”
狼奴抓著小木偶的手鬆了鬆,巴巴地望著楚言枝。楚言枝對他笑:“你那麽喜歡它?”
楚言枝並不怎麽對他笑,狼奴仍舊看她。
小福子很快就把劉太醫領來了。太醫院的人見他是重華宮的太監,都以為是姚美人要看診,沒願意去的,小福子隻好也隻能請了院判劉太醫。
楚言枝把凳子讓給劉太醫,站到旁邊戳玩起狼奴的手指和他手裏的小木偶。劉太醫拿過狼奴傷得駭人的手腕診脈,狼奴竟沒有一絲反抗,乖乖地臥著。
診完脈,劉太醫撫了撫胡須,開始檢查狼奴的傷口。四肢自不必說,他胸腹腰背上還有好多深深淺淺的傷。有的在愈合了,有的沾了髒灰開始潰爛,必須及時剜除。
劉太醫打開藥箱,要掀去狼奴的獸皮為他處理傷口,楚言枝必須回避了。
劉太醫站在床尾,拿金瘡藥和棉質繃帶的動作慢下來,想到上回來時狼奴咬著鐵欄想衝出來吃他的樣子,一時猶豫:“……他如今也願意聽別人的話了?”
“他沒有力氣不聽話了,剛剛錢公公抱他,他都乖乖的。”楚言枝收回自己的手,準備往外走,“而且我就在門口守著,有事我就凶他。”
“嗚——!”
一直沒有對她出聲的狼奴忽而叫了一下,他鬆了抓小木偶的手,小木偶“啪嗒”落到地上,他的爪子揪住了楚言枝的袖擺。
楚言枝回頭,他拽得更用力了,身子不停地往前挪蹭,蒼白幹裂的唇張合好幾次,終於發出了個模糊卻極盡努力的聲音:“奴……奴。”
楚言枝愣了一下,走回床邊,看到他發音時跟著努力眨動的濃密長睫。
“你說什麽?”楚言枝彎身將耳朵湊近了些。
冬日耳房門口掛了葛布縫的棉簾子,冷風和陽光同樣有隙可乘,室內氣息冷熱交雜。但在這一刻,都被小公主突然的貼近打亂了。
昏暗的光線下,小狼奴那雙烏潤透亮的眼睛怔怔地望著她,即使輕輕屏住了呼吸,他還是嗅到小公主的頰畔,有如他在雪崖邊打滾時遇到的一朵花的香氣。
那時他是北地最快樂的小狼。白天母狼教他獵食,夜間他和狼群一起宿在山洞,他們一起對著一輪明月嗷叫。他還不會叫的時候,他們會蹭著他的脖子教他,還會帶他一起在雪地裏打滾。玩困了,他們頭靠著對方毛茸茸、暖呼呼的肚子,聽著彼此的呼吸聲和心跳聲一起睡去。
有時候狼群獵不到東西,母狼會從雪下扒出先前備好的食物分給他們,自己跟幾頭成年壯狼遠赴幾十甚至幾百裏外覓食。他和剩下的小狼就從山洞裏探出來,嗅嗅這個、嗅嗅那個。滿鼻腔的冰雪氣息裏,唯有花香不同。
狼奴的手指緊張地攥著什麽,他已分不清了,他本能地把自己髒兮兮的腦袋蹭過去,仍是努力地擠壓嗓子,發出幼獸般的呢喃:“……奴,奴奴。”
狼奴的吐息噴惹在楚言枝的耳畔,癢得她眨動眼睛。她離得遠了些,對上他滿是希冀的視線。她明白他是不想她離開,他叫的是自己的名字,隻是還不會說“狼”,更不會說別的複雜的詞。
楚言枝摸摸他拽自己袖擺的手指:“可你都要脫光了,我不能看你脫光。你知道羞嗎?”
狼奴殷切地眨眼睛,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他隻想楚言枝不要又這樣離開。
楚言枝很為難。
她把小木偶撿起來,遞到他懷裏:“它陪著你呢,我就在外麵看著你。”
狼奴看著自己的手指被小公主握住,然後又被一根一根掰開了。狼奴沒有多少力氣了,他再想用力,也掙不過她。
楚言枝往外走,掀開葛布棉簾時,回頭看了一眼。暖黃的陽光鋪陳在她白淨的側臉上,一線光落到狼奴的眼睛上。狼奴緩緩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有什麽晶潤的東西滑過他的鼻梁骨,沒入了她看不見的暗處。
她放下簾布,背對著門,揚聲道:“狼奴,不要凶劉太醫。”
狼奴沒有應聲。
劉太醫擦擦額頭的汗,拿著清理傷口的器具和金瘡藥,開始為他處理傷口。
狼奴始終摟著小木偶,不動也不叫,唯有尖銳的刀片剜去傷口腐肉的時候,他才怔怔地蹙眉,垂著眼睛輕輕地哼一聲。
楚言枝靠著牆,用腳尖在地上畫著圈玩兒。知暖殷勤地過來問:“殿下餓了吧?想必廚房已備了膳,奴婢端些過來?”
楚言枝確實有點餓,但沒什麽胃口,她心裏堵堵的。
明明已經把狼奴從籠子裏弄出來了,也請來劉太醫給他治傷了,他為什麽那樣傷心?是因為他不明白這些人是在做什麽吧……他應該也不明白她在做什麽。
楚言枝最開始隻是想給母親治病而已,但從上林苑回來後,她的心變大了,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多,想要做成的事也越來越多,讓狼奴活下去便是其中一件。
為什麽要讓狼奴活下去?她說不清楚,反正不想他死,她不想任何人死。
等廚房把水燒好,飯菜也做好,耳房的門簾終於動了,劉太醫吐出一口長氣走出來,對楚言枝道:“藥上好了,切忌傷口不可沾水。藥三天一換,以他的體質,應該很快就能痊愈。”
楚言枝鬆口氣,忙讓年嬤嬤去取診金付給劉太醫。
她掀簾子進去,本以為會一如往常撞見那雙一直盯著自己瞧的眼睛,卻發現狼奴睡著了,嘴裏還咬著小木偶。
劉太醫貼心地從床頭那隻打開的箱籠裏挑了幾件衣服給他穿上了,小福子個頭不高,但這衣服在他身上仍顯得太過鬆大。他枕著枕頭,蓋著被子,除了太髒了點,看起來和尋常人家的小孩子並無不同。
年嬤嬤燉了骨頭湯,烤了叫花雞,還做了一大盤獅子頭,和紅裳疏螢一起端過來了。
楚言枝想起什麽:“錢公公呢?”
“啊,飯沒熟的時候就有幾個公公過來找他把他叫走了。奴婢本想留他用膳,哪怕是喝口茶呢?可惜他太忙……”
“嬤嬤您這話說的,別說人家錢公公忙,就是不忙,也未必看得上咱這的飯啊茶啊的嘛。”知暖瞧他們端著飯進來了,才跟著掀簾走進來,眼睛往桌上一掃,嘴上就接了這話。
年嬤嬤抿了下唇角,卻不好說什麽,她畢竟是皇後娘娘撥給的人。
耳房太小,站不下太多人。中殿那一會兒沒個人看著,年嬤嬤的心就懸著,趕緊先去了,疏螢跟著出去,問自己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紅裳正要服侍楚言枝用膳,知暖卻擠過來拿起了桌上的碗筷,率先夾了塊獅子頭:“來,殿下嚐嚐?”
楚言枝皺眉:“我自己吃。”
知暖訕訕地放下了碗筷。
狼奴是酉時末醒的。
那時天已黑得透透的,耳房裏隻有一豆昏暗油燈,他扭頭看,看到一個人正裹著襖子窩在桌上打盹。
狼奴認得他的氣息,被楚言枝帶回來的那天晚上,他聞到過。
狼奴發覺自己的手腳暖暖的。鐐銬已除,舉止都輕便了。他掀開被子,也不嫌冷,歪頭看今天那個下巴長了白毛的人給自己纏的布帶。布帶上洇了血跡,他鬆開齒關,摟坐著小木偶想要舔咬幹淨。
“啊,啊!”
小榮子醒了,瞧見睡在**的小孩兒起來了,又怕又激動地往外跑去通傳。
狼奴奇怪地看他跑的方向,發覺自己舔不幹淨布帶上的血跡後,轉而舔起小木偶的腦袋。
楚言枝正坐在碧霞閣和姚美人、江貴人聊著今日在坤寧宮見到陛下的事。
“他沒有問起你?”江貴人問。
楚言枝搖頭,翻弄著之前姚美人手抄的那本千字文。
“也沒有……問起你娘親?”
楚言枝還是搖頭。
姚美人笑了:“姐姐,陛下怎麽會問起我?”
“怎麽不該問一問?不論如何,枝枝是你為他生下的女兒……”
“我生枝枝的時候,不為他,隻為了枝枝。”姚美人摸摸楚言枝的頭發,目光慈愛道,“他於我而言從來就不重要。如今我想要爭寵,也隻是為了枝枝。”
“既要爭寵,又怎能任憑他半點不在乎自己的女兒?”江貴人不理解,憤懣道,“見到了,他連正眼也不給一個……我們家枝枝多好的孩子!”
楚言枝捏著紙頁,不知道為什麽,鼻子忽然就酸了。她將臉埋到姚美人的懷裏,半晌後,抽抽噎噎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