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奴的殿下。”
楚言枝的手被瑟瑟發抖的貓腦袋蹭得癢癢。
她把貓兒摟到懷裏,貓兒直把腦袋往她臂彎裏鑽。
狼奴一臉期待地等楚言枝咬斷它的脖子,剝開它的皮毛,吃它骨頭上的肉。但楚言枝還是一臉生氣地凶他:“狼奴,不要坐在地上!”
狼奴困惑地歪歪頭,“嗚”著把自己的腦袋蹭過去。
楚言枝懷裏的貓兒再次炸毛,後腿一蹬直接脫開她的懷抱跑沒影了。
狼奴的牙又呲起來,身子一轉就要去追。
“狼奴!回來!”
楚言枝追出去兩步喊他:“再不聽話我不要你了!”
狼奴不甘心地停了動作,扭頭對著楚言枝失望地叫了下。
他不明白,為什麽她不肯吃自己獵來的食物?食物跑了,還不讓他追。
“小福子,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我不要養一個連路都不會走的小奴隸。”楚言枝推推還躲在柱子後頭的小福子。
小福子哭喪著臉:“他會咬人啊殿下……”
“他不敢。他咬你,你就咬回去。”楚言枝繼續推他。
年嬤嬤跟著推他:“快去吧快去吧。”
小福子隻好縮著肩膀抽著鼻子朝蹲坐在地上的狼奴走近,嘴裏嘀嘀咕咕:“衣服給你穿了,床也給你睡了,現在命都要給你了……”
他視死如歸地去抱這個渾身是傷還髒兮兮的小孩,狼奴卻下意識要反抗,楚言枝氣勢洶洶地拿著一截梅樹枝指著地麵:“站起來!”
狼奴看著她,被小福子抱著站立起來。
狼群永遠四肢伏地,他自然也是。而被獵人關進籠子送到這個奇奇怪怪的地方後,他看到的所有人都是站著的,包括楚言枝。他們不是狼,狼奴不想像他們那樣。
可是楚言枝指指自己的膝蓋,又指指他的腿,要他必須站著走路。
狼奴聽她的話。
他不自在地站著,身上鬆鬆垮垮的衣服褲子拖到了地上。
但狼奴長了一身漂亮的骨架,他隨意立著,衣服隨便披著,人也顯得精神挺拔,像有無窮的野勁兒要衝破他的皮囊,迸到這四方天之外。
且他一站起來,楚言枝就要仰頭看他了。
這幾日陽光好,沾著雪水的琉璃瓦被照得反光,紅牆映得人心裏熱熱的。楚言枝拿手擋在額頭前,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狼奴晶潤的眸子:“在重華宮,你隻能跪我和娘親。我不讓你跪,你以後就不準跪,曉不曉得?”
有楚言枝在,小福子就沒那麽怕狼奴了。見狼奴不說話,他拍拍他的肩膀:“曉得沒有?別歪頭了,點頭!”
狼奴被小福子吵得煩,一甩肩膀,把他的手震了下去。
“小福子,給他洗頭洗臉,髒死了。”
“得嘞!”小福子甩甩手,忙不迭下去燒水了。
年嬤嬤去東殿主屋搬了一條長凳和一隻櫸木盆子,又去右耳房翻出兩條巾子。紅裳想起楚言枝還沒吃早膳,和疏螢一起去廚房拿食盒去了。知暖聽到這邊的動靜,想著也是無聊,躲到了廡廊角落剛好有陽光的地方,抓了一把西瓜子磕著看熱鬧。
楚言枝瞧見了,沒理會她,拉著狼奴站到廡廊底下,把他的長袖子卷上去看他手腕上的傷。
紗布上的血色變暗了,應該已經止了血。她剛要把他的袖子再放下來,忽然不知什麽東西滑了出來,狼奴俯身一撈,再直起身抬頭時,嘴裏叼住了那隻小木偶。
“你怎麽把它藏這了?”楚言枝笑了,頗為嫌棄地點點那隻髒木偶。
狼奴咬著木偶肚子,朝她眨眼睛,順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楚言枝好像猜到他要做什麽了,往後退一點兒:“不許蹭我,我才換的幹淨衣服。”
她拎著狼奴的袖子,拿下他嘴裏的小木偶交給年嬤嬤:“嬤嬤,給他洗洗。”
狼奴迷惘地看自己的小木偶被楚言枝遞給了別人,著急地揪緊手裏細軟的布料,喚她:“奴,奴……”
“我才不是奴,你要叫我殿下。”楚言枝把他拉到院子裏的長凳上坐下,總算不用仰視他了,一字一頓地教他,“殿、下。”
“殿,殿,殿下……”狼奴艱難地學她的吐音,連眼睫毛都在努力,眨個不停,“……奴奴的殿下。”
他說完了便一臉期盼地仰望著楚言枝,把楚言枝的袖子揪到懷裏蹭。
楚言枝眼睛一亮,沒想到笨狼奴也不是很笨,學得挺快的。
她來了興致,年嬤嬤和紅裳疏螢也覺得稀奇,都圍著狼奴坐下來,想教會說更多的話。
“狼奴,叫嬤嬤,嬤、嬤。”
“叫姐姐,姐、姐!”
……
但狼奴一概不理會她們,他的眼睛隻知道盯著小公主瞧。小公主坐在椅子上,兩手捧著年嬤嬤蒸的三角糖包吃,一邊吃一邊晃晃小腿。
“糖包,這是糖包。”楚言枝揪下一塊遞到他嘴裏。
狼奴張嘴接了,手裏還攥著她的袖擺,跟著她說話:“糖、包。”
年嬤嬤把小木偶用皂角洗了一遍,擦幹淨了,遞到他懷裏。
失而複得,狼奴摟著小木偶蹭臉,還想咬到嘴裏去,楚言枝想他大概是需要磨牙的,就沒管他了。
才教會狼奴說“木偶”“凳子”“椅子”這幾個常用的物件,小福子擔著整整兩桶熱水過來了。
疏螢和紅裳又幫他打了兩桶井水,楚言枝站起身,要狼奴乖乖躺到長凳上。
狼奴嘴裏咬著小木偶,手裏攥著她的袖子,眼睛迎著冬日暖融融的太陽光,巴巴地望她。
楚言枝也怕自己把他的手拽下來後,他會鬧騰,傷到人就不好了,就任由他拽著了。
見小福子把狼奴的頭發放下來,置到水盆裏要開始洗了,楚言枝幹脆讓年嬤嬤幫著給他洗臉,自己則拿帕子浸了溫水,搓洗他灰蒙蒙的爪子。
她動作輕輕的,指腹又軟又暖,狼奴的心跳聲不知為何噗通噗通變得燥亂起來,他的臉都被年嬤嬤搓紅了,目光愈發溫軟,凝視著楚言枝微垂的眉眼。
像那天晚上她給他喂水時一樣,她的表情始終淡淡的,如同天上那層淺淺的月光。但狼奴就想靠近她、永遠挨著她,攥到她的衣角後,怎麽也不想放手。
小福子邊給狼奴洗頭發,邊“咦”著說好髒好髒,一盆水接一盆水地潑;年嬤嬤搓完狼奴的臉,開始搓他的脖子,眼看他原本細白的皮膚顯露出來,“乖乖”著感歎;紅裳怕楚言枝的衣服被弄髒,想辦法幫她把袖子卷上去,可顧著了左手又顧不到右手,兩邊來回轉反而把自己的衣服弄髒了;疏螢則幫著他們幾個洗帕子、擰巾子……
沒一會兒東殿廚房後頭的小院子淌了滿地的水,剛剛那隻被狼奴咬住後脖頸的貓就窩在屋頂上,邊看狼奴被鎖著四肢不敢動,邊愜意地舔著自己的毛,還想撲停在雀替上的肥瓦雀。
錢錦漫步走到這的時候,恰好看到眾人忙忙碌碌給狼奴洗頭的場麵。他靜靜立在廡廊下,感受冬日火烤般的暖意,看著那個小姑娘抓著狼奴的爪子細細搓洗的身影。
他想起在許多年前的青州城,也有這樣一個大好的暖陽天。那時候他的母親還沒死,就坐在門口給他縫跌破了的衣裳,嘴裏絮絮叨叨地叮囑他去學堂的路上要當心,不然過年都不敢給他穿新衣服。
其實他的衣服不是被跌破的。錢錦漫不經心地聽著,眼睛看向院子裏光禿禿的樹,和樹下正給在村頭滾了一身泥的大狗洗澡的妹妹。大狗一搖頭抖水,水就到處飛濺,妹妹破洞的衣裳都被打濕了。
妹妹那時也才七八歲的樣子,最喜歡揪著他的袖子,央他帶糖回來給她吃。
錢錦喜歡捉弄妹妹。有一回他把一個泥丸子搓圓,裹上一層薄薄的糖霜騙她,她還傻乎乎地吃了,邊吃邊懷疑地問:“哥哥,怎麽會有泥巴味的糖呀?”
廡廊下靠柱而站的錢廠督笑了,他一笑,驚飛了雀替上的瓦雀,貓兒撲了個空。
角落裏嗑西瓜子的知暖站起來,遠遠地躲了,院中給狼奴洗澡的眾人回頭看過來,一時都噤了聲。
楚言枝還握著狼奴的爪子,回過頭看到他,朝他招手:“錢公公,你看,幹淨的狼奴!”
錢錦一步步踏出廡廊,走到陽光底下,像多年前看向妹妹指著的濕漉漉的大狗一樣,看向躺在長凳上,嘴裏還咬著小木偶,滿臉潮氣的狼奴。
確實洗得很幹淨了。狼奴的頭發比之前更黑更韌,顯得那張臉極白,和楚言枝竟不相上下。想來北地常年下雪,是曬不黑人的。
小福子把他的頭發擰幹,年嬤嬤把巾子搭在他的肩頭,扶他坐起來。狼奴就乖順地歪著腦袋坐著,一手抱著小木偶,一手抱楚言枝的手臂。他明明生了一對野性難馴且靈氣逼人的眉眼,但坐在楚言枝麵前時,就溫馴得如同那隻很聽妹妹話的狗兒,黑亮亮的眼睛裏隻掬著楚言枝的身影。
楚言枝還搖搖狼奴的手臂,指指錢錦,教他說話:“這是錢公公,錢、公、公。”
錢錦便笑了,負手立著,等狼奴說話。
但狼奴坐在木凳上,晃起了腿,“嗚”一聲,抱住楚言枝的手臂蹭臉,不肯叫,還拽得楚言枝踉蹌了一下,離錢錦站遠了一大步。
狼奴不想楚言枝對這個人說話。
他和那些把他關進籠子裏的人,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