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並不是一場輕鬆的談話,但是對於兩個人來說,這是一個關鍵的轉折點。
和厲君陌相比,心愛的人生經驗並不豐富,但是從小作為優等生的她,天生聰穎,喜歡思考,對於人性也有很多獨特的看法。
更何況,厲君陌問的所有問題,都和她息息相關。
厲君陌問她,女生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Echo之前能那樣容忍楚銘默,將自己放在那樣低的位置上,當低到塵埃之後都沒有開出花來,為什麽後來又像完全不在意一般踐踏了自己的婚禮現場?
心愛回憶起所有她接觸過的心理學、社會學知識,和少有的社會經驗,以及作為一個女生設身處地的揣度,來努力為厲君陌解釋這個現象:“我忘記了,在哪裏看過一個帖子。在男女之間這種非強迫性的關係裏,被背叛的人反而更有力量。楚銘默背叛了Echo,看似他占據了優勢地位,也以為完全控製了Echo,她可以任他擺弄,也確實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看起來是這樣的。可是Echo卻擁有最終結束糾纏的權力,正因為楚銘默將她傷害到底,也成了她能完全放開的契機。或許當時當地,兩個人不能完全意識到這一點,但是退開之後,比如你我,就可以看到,Echo能像騎士一般將自己拯救出去,但是楚銘默卻永遠陷落在自己的背叛之中。”
“你的意思是說,楚銘默會有一天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嗎?”厲君陌問她。
這……心愛躊躇不答。
“心愛,你不要高估了男人的品性,楚銘默可能永遠不會認為自己背叛了誰,他可能會一輩子為自己辯護,否則你讓他餘生如何度過?”厲君陌提醒她說。
“是嗎?”心愛默默咀嚼著厲君陌的這句話,她讚同一部分,因為這世界的確有很多男人,並不認為同時擁有很多女人是一種背叛。
尤其是有錢人。
厲君陌感覺到了心愛的目光,他笑了笑說:“我們就事論事,不要針對某一個人。”
心愛聽出他對自己的辯護,並不追究,倒是覺得有些好笑,她想了想說:“一個人無論有怎樣的過去,擁有怎樣的世界觀,但我總相信一件事,在心底深處,誰也騙不了自己。”
“是嗎?”厲君陌問她,“那你騙過自己嗎?”
“沒有。”
“你騙過別人嗎?”
“騙過。”她誠實地回答。
“我說的欺騙,在這裏不包括白色的謊言。”
“騙過。”她回答說。
厲君陌抬起眉毛,看著前方,突然想起了在海邊的事情,他說:“你還欠我一個故事,記得嗎?在巨人島的小屋裏,現在還給我,好嗎?”
沉默了一會兒,心愛慢慢地說:“好多年前……我們那時候在鄉下住著,生活很窘迫。”
心安那個時候,還是個高中生,心愛還沒上學。爸爸媽媽去世之後,她們又在醫院裏治療,花了很長時間才恢複過來,早就傾家**產了。
曾經住的房子賣了,大部分東西都全部變賣,她們姐妹倆就住在花台鄉下的一間小屋裏。這間小屋,是爸爸以前來釣魚時建的,除了這間小屋,她們還擁有一個魚塘,是爸爸生前承包的。
心安當時在花台鎮的陽子粉鋪打工,陽子粉鋪在長途汽車站附近,生意太好,她從早忙到晚,還整天將心愛帶在身邊。
辛苦不算什麽,但是身為少女的心安總會遇到一些令她更加難以麵對的事情。
比如有一個大叔,最喜歡來粉鋪吃粉,每次來都瞄著心安,趁機動手動腳,心安不堪其擾,但是又沒有辦法。
不知道多少個夜晚,心愛從睡夢中驚醒,聽著身邊的姐姐在哽咽哭泣。
第二天,她又看到她像沒有事一般,繼續去幹活。
那時候的心愛,不太愛說話,幾乎不說話,也不懂安慰,但是她其實想得很多,比一般孩子都想得多。
有一天,在粉鋪最忙的時候,心愛悄悄去找陽子說,看到來吃飯的大叔偷了抽屜裏的錢。
心愛那時才六歲多,在粉鋪裏跟著心安,從來不給任何人添麻煩,有時候還會給鋪子幫忙,給客人端粉,算賬,從來沒有出過任何問題,尤其是在錢上。
所以她瞪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告訴陽子這件事的時候,陽子立即就去找大叔算賬。
結果真的從大叔身上搜出了幾百塊錢,和抽屜裏少的錢數一模一樣,有的錢上,甚至還有陽子的油手印。
陽子破口大罵,讓大叔滾出去。
這麽個地方,一點點小事就鬧得全鎮的人都知道了。從那以後,大叔再也沒有來過粉鋪,甚至在花台鎮都沒臉見人,後來從故鄉搬走,不知道去了哪裏。
心愛總結說:“這是我第一次騙人。”
厲君陌默默地聽著,想象著她曾經經曆的事情。
心愛歎了一口氣,說:“其實我很內疚,直到現在,都覺得內疚,想到大叔因為這件事情整個人生都改變了,這麽多年來,我都被這件事壓在心裏。”
“你這是內疚泛濫。”厲君陌點評說。
“雖然內疚,就算重來一次,我也會這樣做。”心愛點頭說,“心安後來談過戀愛,但最終沒有結婚。我總覺得,那段時間的生活對她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寧願自己內疚,我也不希望她受到傷害。”
厲君陌說:“你連內疚都可以免了,這種男人就是渣,你同情他做什麽?”
心愛點點頭,有些感慨。
厲君陌聽她不說話,知道她心裏並不讚同,但是他認真地對她強調說:“心愛,無論你以後遇見什麽人,包括我,如果傷害你,對你不利,你記住,第一反應,永遠不是去同情對方,為對方設想這樣那樣的理由,而是要保護好自己,永遠站在自己這一邊。你懂嗎?”
心愛驚訝地轉臉看他,沒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這麽一番話來。
厲君陌頓了頓,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過了頭,不由得對自己搖了搖頭,心想,自己也太沒立場了,一見了喬心愛,全身心都站在她的立場上去了。
想到這裏,他突然問她:“你騙過我沒有?”
心愛想了想,說:“騙過的。”
……那,他問:“為什麽現在這麽誠實?”
“我騙你,是因為你是傷害我的人。”心愛誠實地告訴他,“如果是一點點傷害,我一定會忍著,因為我能忍得下。但是,你抹殺了我所有的自尊心,甚至隨時可以讓我生不如死,所以我除了欺騙你,沒有其他選擇。”
厲君陌的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心愛注意到,車速也似乎放慢了。
“你告訴我,當初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麽?”
“我當然是為了錢。你不知道我姐姐生病了,我走投無路嗎?”
“……那你喜歡過楚銘默嗎?”
……心愛沉默了很久,她還是勉強回答他:“是的。”
他也沉默了,看著前方,然後還是問她:“你為什麽能這樣理直氣壯地說出這些話?”
心愛低頭,她並不是理直氣壯,相反,這個問題讓她黯然:“……關於姐姐的事情,我是別無選擇。我羞恥於與你簽下的契約,可是如果我不簽,心安連一次普通的化療都無法做下去,她根本不可能挺過三個月,而我怎能看著我相依為命的姐姐……離開我?我夢裏常常覺得自己在水裏掙紮,我快沉下去了,卻一次次向她求救,我聽到自己幼年的聲音,總是在叫著,姐姐,不要離開我……”
厲君陌沉默地聽著她的話,想著最初他們是如何相見,如何糾纏的……
“關於楚銘默,是我未能看清。並非一開始就喜歡他,但他在我最惶惑的時候出現,好似命運帶來的貴人,他救過我,不止一次兩次,還幫我參加海選,告訴我作為一個新人,如何麵對這個圈子的是是非非。我被綁架後,得了破傷風,如果不是他救了我,將我送到醫院,我可能現在已經死了……”
厲君陌突然一刹車,在七月的林蔭道邊停下來。
他回過臉去,狠狠地盯著心愛。
心愛有些惶惑地看著他,但是卻不曾回避,不曾離開他的眼睛。
“他媽的,”厲君陌終於忍不住狠狠地罵了一句,“竟然將老子的功勞全部搶走!”
想到喬心愛在神誌不清的時候看到他,竟然將他當做夢中的惡魔,他一氣之下就離開醫院,還去找艾琳瀉火,結果,卻讓楚銘默鑽了空子。
心愛對楚銘默的感情裏,有多少是出於感激,有多少是出於喜歡?
心愛看著他的眼睛,她感覺到了暴風雨之前的寂靜,等待著他的爆發。
“不效忠,無背叛。”厲君陌薄薄的唇裏吐出了這幾個字。
當初從她嘴裏說出這六個字,他決定將她從飛機上拋下去。
“什麽欺騙,你從來沒有騙過老子,你為什麽不騙老子,你就說不喜歡他,你就說喜歡我,愛我,誰又能知道?!”厲君陌狠狠地說。
心愛心裏突然一痛。
過去,她可以理所當然地對他說出的話,現在卻無法說出口了。
過去,是因為他逼她簽下了恥辱的契約,她便也以恥辱的方式去償還,心裏不會對他感激,也不會喜歡他,愛上他。
但現在,他和她,還是從前嗎?
“因為,這是我們唯一坦誠相待的機會。”心愛慢慢地說出了心裏話。
厲君陌狠狠地看著她,看著她那雙澄澈無比的眸子,還有那緊緊抿著的嘴唇,那是無比倔強的表情,又是無比脆弱的表情。
想起好多年前,她就坐在他身邊,也常常這樣看著他。
她是楚銘默一手養大的孩子,對楚銘默的依賴如同女兒對父親的依賴,她從來不會騙人,她幾乎不開口說話。
這種根深蒂固的聯係,會隨著她對他的看清而改變嗎?
他懂她心裏未曾說出口的話。
如果她此次騙他,他們將永遠不可能再信任彼此。
除了完全接受,誰也無法靠欺瞞,靠詭辯,走下去。
車子繼續向前開去,兩個人再次沉默起來,一直開到天宜醫院的小白樓前,他們彼此之間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直到下車,心愛才勉強開口說:“厲君陌,謝謝你送我到這裏,接下來的路,我自己去走吧。”
厲君陌沉著臉,半天沒有作聲,到最後她下了車,他還是保持著原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