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六月的天氣,但寬敞的營帳內,涼風習習,不見一絲悶熱。

那一日從南阪安然退回官渡後,袁紹仍是步步緊逼,與曹軍繼續相持於官渡。

“媽媽……媽媽……”抱著小小的包子,我坐在臨時做的涼席上,用極其誇張的嘴型對著包子講話,“我是媽媽……”

“撲哧”一聲,旁邊傳來一聲很不給麵子的笑。

我回頭白了華英雄一眼,不想理會他。

“拜托,他才出生幾天,你倒想教他說話了。”華英雄終於忍不住拍著大腿大笑起來。

我磨了磨牙,張口便要開罵。

“坐月子期間,請保持心情愉快,否則會對身體產生不良影響,還會影響到衝兒。”華英雄一本正經地開口。

“包子!包子!是包子!”我強調。

“姓名隻是一個稱呼,即使姓名做了改動,命運的軌跡也不會因此發生任何的偏差。”華英雄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淡,頗有些老僧入定的感覺。

我刻意忽視到心底的寒涼,不理會那張烏鴉嘴,回過頭,對著包子做鬼臉,逗包子笑。

“你不是說要出家當和尚麽?怎麽還在這裏混?”半晌,我又道。

“機緣未到。”

好家夥,四個字打發我。

“你說過若救下三百人性命,你便可得道,上回你說已經救下二百九十九人,唯剩一人而已,為何還在這裏磨蹭?”

“機緣未到。”華英雄的嘴比蚌殼還緊,撬不出一點天機來。

“最近很少見到曹操,戰事不利麽?”換個話題,我又道。

“你想他了?”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我繼續翻白眼。

“注意你對包子的榜樣作用。”華英雄提醒道。

“你倒是很閑嘛,一直在這裏陪我抬杆。”

“這是軍令,隻可惜我這軍醫大材小用,竟被命令來侍候月子……”華英雄一臉的不甘願。

“好呀,好呀,明天我跟曹操說說,讓你上陣殺敵。”齜牙咧嘴地,我森森地笑道。

“NO!能夠侍候夫人的月子,是小人的榮幸。”華英雄見風使舵的本領日漸強大。

“厚顏!”我不屑。

“謝夫人誇獎。”華英雄一臉的與有榮焉。

我隻得作罷,回頭對著包子哼哼小曲兒。

下午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不覺已是晚上,包子又被華英雄偷渡出去了。

有人掀開營帳,走了進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停在我的榻前。

“咳咳……”來人捂著嘴,發出悶悶的咳嗽聲,極輕。

郭嘉?

我睜開眼睛,看向他。

掀開的營帳外有薄薄的月光透進來。

月色下,他一襲青衣,眸如墨染,身形卻是愈發的清減了。

“半仙?”我撐著身子想要坐起身來。

略帶涼意的手輕輕按住我的肩,郭嘉輕咳一下,微笑道:“抱歉吵醒你了。”

我隻得躺下,笑眯眯地歪頭看他,“許久不見呢,曹操那個家夥一直不讓我下地,你也不來看看我。”

“咳咳……這身子骨不大中用,也在榻上躺了些天。”輕咳著,郭嘉笑道。

“既然身體不適,為什麽不留在許昌,非要長途跋涉行軍作戰?”我蹙眉。

“孟德兄基業未穩,江東有孫策虎視眈眈,劉備也非泛泛,若此戰不能一舉擊潰袁紹,形勢危矣……咳咳……”側身在榻沿邊坐下,咳了一陣,郭嘉淡笑,“而且我這身子骨,也還不知道能夠撐多久了……”

“胡說什麽!”我微微有些惱意,坐起身,替他撫了撫背,隻覺單薄得仿佛一拍就會散了架,“藥呢?吃了沒?咳成這樣!”

“嗬嗬,那藥難吃得很。”郭嘉笑了起來。

“良藥苦口!”我瞪他,“若你對自己的身子有對那行軍布陣一半的上心,隻怕不會這樣!”

“好凶啊。”郭嘉假意縮了縮脖子,輕笑。

“那你還來討罵!”我沒好氣地輕斥。

“啊?嗬嗬……”郭嘉笑了起來,隨即有片刻的失神,“我果然是來討罵的……”

見他喃喃自語,我抬手覆在他的額上,又反手撫了撫自己的額,“沒發燒吧。”

“裴笑。”郭嘉抬頭看我,清亮的眼睛望著我,那樣仿佛深入骨血的凝望。

我滿頭黑線,“可不可以不要連名帶姓的叫我?!”

“裴兒……笑笑……”郭嘉略略有些失神,“笑笑……笑笑……若……若……若若……”

“若若……若若……”喃喃著,他站起身,轉身走了出去。

他輕聲念著那個名字,如獲至寶的模樣。

冷冷的月華牽下一條長長的影子,模模糊糊的。

我看著他走出營帳,滿心疑惑,半仙這是怎麽了?從未見過他如此失神落魄的模樣,就算是以前,就算是傷心絕望,他也依然那樣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淡定,是什麽讓他變成這般模樣?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發生什麽我不知道的事了麽?

正在怔忡間,營帳再度被掀開,我倒頭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是曹操,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但我就知道是他,他的身上帶了一絲淡淡的腥甜。

是血的味道。

戰事很緊張麽?

略帶粗糙的手緩緩撫上我的臉頰。

“哇……”包子的聲音,他在哭鬧。

他抱了包子來了?我幾乎是下意識地睜開眼睛,卻見曹操正緊張兮兮地將包子往懷裏藏,“小點聲,別吵到你娘睡覺!”

我哭笑不得,“你想悶死我兒子?”

曹操轉頭看我,將包子塞進我懷裏,轉身去點了燈。

我抱著包子,輕輕搖著哄著,然後包子便不哭了,乖乖地睜著黑玉一般的眼睛望著我,明亮如夜空裏的星星。

感覺到曹操的視線,我抬頭望他,卻見他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很認真的神情,帶了一絲察覺不到的溫暖。

“看什麽?”

“看你。”

廢話。

這句話我是在心裏說的,還是沒膽子惹毛他。

“我們之間,有些賬,還沒算呢……”微微拖長了聲音,曹操半眯著眼睛,慵懶地望著我,像隻狐狸。

我心裏開始發毛,他該不是要追究我逃跑的事吧。

“嘿嘿”傻笑兩聲,我準備顧左右而言其他。

“夫人可知,為夫為了尋找夫人,真是頗費了一番工夫呢。”那隻狐狸顯然不準備就這樣放過我,打算秋後算賬了。

“呃,有句話叫做‘踏遍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嘛。”我有些不甘地咬牙,“我這不是主動自首了嘛。”

“自首?”曹操對於我怪怪的言辭表示疑惑。

“自投羅網。”翻了個白眼,我悶悶地解釋道。

好整以暇地調整了姿勢,換了個更帥的POSE,某隻狐狸眯著眼睛,繼續盯著我看。

在那樣X光一般的注視下,我的嘴角開始抽搐。

“不過,夫人那一晚倒是熱情如火呢……”摸了摸下巴,那狐狸輕笑。

見他色眯眯的模樣,我立刻抱緊包子,一臉戒備地瞪他。

緩緩走到榻旁,曹操居高臨下的看著我,仍是一臉欠扁的高深莫測。

我立刻沒骨氣地抱著包子縮成一團,一臉的小媳婦相,聽說這世界上,一物降一物。

我算是碰到天敵了……

“阿瞞……”人一緊張,說話就不經大腦,我自然而然地張口便道。

聞言,曹操的眉毛挑得高高的。

“呃……相爺……”

眉毛繼續高聳狀態。

“咳……曹大人……”

眉毛居高不下。

我怒了,“曹孟德!你想怎麽樣!”

見惹毛了我,曹操反倒笑了,“為什麽又來這裏找我?既然逃了,為什麽回來?”

我一時語塞。

我該怎麽說?聽說他快死了,帶包子來見他爹最後一麵?如此一想,我便恨得牙癢癢,周瑜啊……怨念……

“為什麽?”在榻上坐下,曹操看著我。

“我聽說你快死了。”答得真順溜,說完,我差點沒咬了自己的舌頭。

“哦?”曹操繼續微笑,“聽誰說的?”

我愣了愣,忽然明白過來了,下意識地抬頭看他,對上了他的眼睛,“是不是……我的出現給你添了麻煩?”

“沒有,我隻是好奇。” 曹操伸手撫了撫我的臉頰,極其溫柔,揚起的唇帶了些許的蠱惑,“是誰?誰告訴你我快死了?”

“周瑜。”我誠實回答,心裏明白我的出現定是帶來麻煩了。

“嗯嗯,改日應當登門拜謝,多虧了他我才能‘得來全不費功夫’呢。”曹操現學現賣,笑眯眯地說道。

我一頭黑線。

曹操卻是緩緩撫上我的臉,“夫人是特地趕來見為夫最後一麵麽?真是令為夫感動。”

我繼續黑線。

第二日的時候,我明白事情的一些原委。

想了一夜,我終是心下難安,周瑜如此大費周張地哄我來找曹操,定是有所圖謀,於是第二日正午的時候,我聽聞曹操在對麵的帳內議事,便勉強起了身,披上外袍,溜到對麵的營帳外。

“夫人?”守營的士兵一臉詫異。

我忙將食指放在唇上,比出一個噤聲的動作。

那守衛看得一愣一愣的。

“相爺,許昌有消息傳來,孫策欲渡江北襲許昌!”

“相爺,孫策已盡得江東之地,實力不可小覷!”

營帳內,有聲音傳出。

“前有袁紹,後有孫策,這該如何是好……”

“不如兵分兩路,留一隊人馬回援許昌?”

“可是……夫人的狀況,不宜遠行……”

帳內,眾說紛紜,一時雜亂無章。

我怔了怔,立刻明白了,周瑜是想萬無一失,雖然曹操與袁紹對持於官渡,但周瑜與孫策北襲許昌,是要趁許昌守備薄弱的情況下一舉攻城,萬一袁紹拖不住曹操,還有我這個不宜遠行的大肚婆……

我的作用,竟是曹操的絆腳石。如此……許昌無力防守,豈不成了孫策的囊中之物?而我也算是罪魁禍首。

可是周瑜也當真看得起我,他就那麽篤定地認為曹操不會拋下我不管?

曹操是舉世聞名的梟雄,又豈會因一個女人放棄自己的宏圖霸業,大好江山?或許,他看高了我;亦或許,他看低了曹操。

隻是如此一想,我不禁有些惶惶然。

正恍惚著,忽然間,有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肩,我側頭,看到一隻修長而又蒼白纖瘦的手。

轉身,我看向一襲青衣的郭嘉,他站在炎炎的烈日下,卻仍是清清涼涼的模樣,仿佛周遭的一切環境變化都與他無關,春夏秋冬於他而言,都是靜止不變,他仍是那般模樣。

見我看他,郭嘉微笑起來。

隻是那樣一個清淺的微笑,卻仿佛有著某種安定人心的力量,我望著他,有些迷惑,明明是那副病弱的模樣,明明仿佛連一陣風都能將他吹走,但……他卻偏偏讓人覺得,他可以是一座穩妥的靠山。

“咳咳……”郭嘉微微皺眉,低頭輕咳。

“軍師在外麵?”營內有人詢問。

郭嘉複又拍了拍我的肩,走進營帳。

“軍師也知孫策渡江北襲許昌之事了吧?”有人問。

“嗯,咳咳……”郭嘉的聲音,帶著間或的咳嗽。

“真是棘手!”有人歎。

“奉孝,你是否有何好計?”曹操的聲音響起。

“如今袁紹在前虎視眈眈,貿然出兵回援許昌,反倒不利於此戰。”郭嘉清清淺淺的聲音,“咳咳……依奉孝之見,相爺隻管與袁紹相戰,不必理會孫策。”

“不必理會?!”眾人大驚,“許昌乃是都城,萬一被孫策攻下,我們即使勝了袁紹,也是得不償失!”

“嗯,此言何解?”曹操饒有興趣地問。

“孫策此人輕而無備,雖有百萬之眾,亦無異於獨行中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敵耳,以吾觀之,必死於匹夫之手。”郭嘉開口,清淺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卻仿佛在說一個預言。

“軍師是說……孫策會在途中死於刺客之手?”有人不敢置信地低呼,“這種毫無根據的說法,怎麽能取信……萬一有差錯,豈不是萬劫不複?!”

“咳咳……孫策在平定江東時,曾殺掉了吳郡太守許貢。”郭嘉咳了咳,又道,“孫策必在途中死於許貢家的刺客之手。”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

曹操沉吟半晌,“就依軍師所言,不必回援。”

“相爺!”

“相爺三思!”眾將紛紛相勸。

“就依軍師所言。”曹操一錘定音。

我心下暗暗驚詫,這才想起這一幕我在《三國誌》上看過,那樣完美而精準的推斷。

郭嘉實無愧“鬼才”之名。

隻可惜周瑜的煞費苦心倒是白白浪費了。

正感慨著,營帳忽然被掀開,我一時躲藏不及,被曹操逮了個正著。

眾將士紛紛散去,各司其職,唯剩曹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捉住了郭嘉的衣袖。

“奉孝,你該喝藥了。”曹操提醒。

郭嘉忍了笑,愛莫能助地看我一眼。

我可憐巴巴地看向他,實在不想單獨跟這隻大狐狸鬥智鬥勇,太傷神了。

“哇哇……嗚哇哇……”正躊躇間,忽聞一陣嬰兒的啼哭之聲。

“包子在哭!”我大叫一聲,忙腳底抹油,便想開溜。

身子一輕,我已經被曹操打橫抱起,直直地送入營帳之中。

將我在榻上安置好,曹操輕輕擰了擰我的鼻子,“軍醫說,你半個月之內不能下榻。”

“半個月?”皺了皺鼻子,我哀嚎。

“本該是一個月,軍醫說夫人好動,必不能忍,才勉為其難準你半個月下榻走動。”曹操一臉的開恩。

我低頭不語,卻開始齜牙咧嘴地幻想**某個陷我於如此境地的家夥。

周瑜……周瑜……周瑜……

我咬牙切齒地默念。

我想周瑜一定會打噴嚏打到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