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的半監禁生涯就在我與華英雄的抬杆中挨了過去,實屬不易。
曹軍與袁軍的對持仍是如火如荼,雙方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自從準許我下榻的那一刻開始,我便已經開始蠢蠢欲動,策劃新一輪的逃亡,雖然營中將士因我的“夫人”身份已給我諸多特權與照顧,但軍旅生涯的艱辛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就連難以下咽的食物也異常的珍貴,這不禁令我加倍地想念春風得意樓的姑娘們,她們絕佳的廚藝,真是想到便要流口水。
但這裏是戰場,稍有不甚便性命不保,何況還帶了包子和昭兒,實在不敢輕舉妄動,而且曹操的耳目也無處不在。
昭兒最近倒是忙得很,開始學著舞刀弄劍。
吃過早膳,喂飽了包子,我便抱著包子四處串門,其景象十分的怪異。隨時備戰的軍隊間,有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悠哉悠哉地東逛逛、西看看,實在詭異得很。
其實我是在偵查逃跑的路線。
逛著逛著,正好看到華英雄在指揮火頭軍熬一鍋藥,很濃鬱的中藥味。
“夫人!”看見我,華英雄忙揚手招呼。
我抱著包子走上前,疑惑地看他,“幹什麽?”
華英雄二話不說,甩手便將一碗湯藥遞到我手上。
“又是補藥?”瞪著那黑漆漆猶如涮鍋水一般的藥湯,我開始反胃,口中直翻酸水。
“自作多情。”華英雄嗤之以鼻。
“不是給我喝的?”我大喜過望,也就不在意他的口氣問題了,半個月的補藥喝得我見藥就想吐,帶給我嚴重地心理創傷啊。
“給奉孝那家夥的。”華英雄難得地皺了皺眉,“那家夥真不是個好病人,一點也沒有病人的自覺。”
“他不肯喝藥?”我也蹙眉,想起他老說藥苦。
“嗯,總說喝不喝藥都一樣,不要受那份罪。”華英雄從我懷是抱過包子,又道,“你去送藥吧。”
“為什麽我去?”我疑惑。
“因為你漂亮又有愛心,正義感又強,又喜歡鋤弱扶強……”
“嗯?”我揚眉。
“呃,是鋤強扶弱。”華英雄忙不迭地更正,複又下結論,“所以,送藥這麽偉大而神聖的事,交給你了!”
我白了他一眼,在包子臉上“啵”了一口,便端了藥去找郭嘉。
問了幾個巡邏的守衛,終於找到他的營帳。
端著藥走進他營帳的時候,郭嘉正低頭極為吃力地在看一冊書簡。
大概是聞到藥湯的味道,他頭也未抬地道:“藥放下,你可以出去了。”
我沒有理會他,直接端了藥走到他身旁,“喝。”
他微微一怔,抬頭看我,“裴兒?”
仍是極為清秀的麵容,不同的是,鼻梁上架著我送他的眼鏡,戴著眼鏡看書還如此費力麽?
我心裏微微一墜,將藥遞到他麵前,“喝藥了。”
郭嘉看著我,有些為難地皺眉,“藥好苦的。”
“男子漢大丈夫怕喝藥,說出去不怕貽笑大方!”我沒好氣地說道。
清秀的眉緊緊地攏到一起,郭嘉站起身,盯著我看,看了許久,忽然開口,“以前……我似乎也逼過誰吃藥來著……”
我愣住,他以前跟我說過的,是安若。
郭嘉皺眉,臉上隱約有痛楚之色。
我大驚,即使他病得極為嚴重時,也從未見他麵上有絲毫的鬆動,隻是此時,他竟是滿麵痛楚。
“半仙……半仙!”我扶住他,一邊把他手中緊握的書簡丟到一旁,一邊口中嘟嘟囔囔,“你這臭書生,都什麽時候了,還看書!”
“你說什麽?”清亮的眼睛看向我,郭嘉握住我的手,“你剛剛說了什麽?”
我被他嚇了一跳,“我說,你這臭書生,都什麽時候了,還看書!你要不要命了!”
聞言,郭嘉竟是緩緩坐下,麵色又恢複了平靜,仿佛鬆了一口氣一般。
“若若,是若若,我想起來了,我逼著她吃藥,她說我是臭書生的。”仿佛得了糖果的孩子,郭嘉的笑容竟是那樣的欣喜。
“喝藥。”雖然心裏疑惑重重,但我仍是將藥碗遞到他手中。
郭嘉微微笑了一下,乖乖地接過藥碗,喝了個底朝天。
拿了空碗回到華英雄處,幾個火頭軍正爭著要抱包子。
“喝了?”華英雄見到空碗,笑道。
“嗯。”我將空碗遞給他,複又道,“你知道是怎麽回事情,對不對?”
華英雄頓了頓,笑,“你問哪樁事?”
“關於奉孝的,他剛剛……有些奇怪。”我皺眉。
“你知道時空秩序嗎?”華英雄問了一個更奇怪的問題。
我搖頭。
“每個時空都有自己的秩序,而我們穿越時空者,則打亂了這秩序。”華英雄將我拉到僻靜處,道。
“那又如何?既然如此,我們為何要穿越時空?”
“穿越的機緣有很多種,有些是為了償還前世的債,有些是為了解開前世的結,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一個穿越者能夠重新返回自己的時空,那麽,為了維持時空秩序,所以那個穿越者在異時空的一切痕跡,都會隨其離開而一點一滴漸漸地消失殆盡。”華英雄看著我,緩緩開口。
一點一滴……消失殆盡?
我呆呆地看著他,不由自主地接口,“包括……記憶?”
“是,包括記憶。”他點頭。
也就是說,安若離開之後,郭嘉和曹操他們對於安若的記憶會一點一點消失?
那剛才……郭嘉是在強逼自己不要遺忘有關安若的種種?
記起剛剛郭嘉痛楚的神情,我的心也跟著微微抽痛起來,這會不會太殘忍?如今他惟一僅有的……也隻剩回憶了啊……
可是……竟是連擁有與她的回憶都是一種奢望嗎?
那個病弱的男子……是在用他的全部生命留下與她的回憶……
有人思念,是一種幸福,能夠思念別人,也是一種幸福,我原以為,郭嘉可以永遠思念著那個已然幸福的女子;我原以為,郭嘉可以在那樣的思念中保有安詳……
思念,是你的腦海中有思念之人的輪廓,有她的模樣,她的聲音,她的笑顏……
思念,是你可以回憶與她經曆過的一切,一顰一笑,一滴眼淚,亦或者……隻是一句話……
然後,可以隨著歲月細細品味,慢慢回想……
可是,當那個男子以生命在愛護的女子悄然離去之後,他卻連思念的權力都被剝奪。
最後一切……隻剩空無……
那一晚,我抱著包子,怎麽也睡不著,直到聽到曹操走進營帳的腳步聲。
我抬頭,看著他走向我。
“怎麽這麽晚還不睡?”曹操問。
我沒有回答,依然看著他。
“怎麽這樣看我?”曹操在我麵前坐下,輕聲問。
“你……還記得安若嗎?”看著他,我開口,他是否早就意識到記憶的淡化,所以才會急著擁有那樣一群安若的拚圖,甚至不惜留下與她同名的我?
“安若?”曹操揚眉,神情竟是全然的陌生。
“笑笑呢?可還記得?”換了一種說法,我繼續問。
“嗬嗬,笑笑不就是你麽?”曹操笑了起來。
他不記得了,他不記得了……
他不記得那個叫做安若的女子……他不記得自己曾經為之苦苦搜集拚圖的女子……
那個與我同名的,叫做笑笑的女子……
“你怎麽了?”一手撫上我的臉,曹操微微揚眉。
我忽然倦極,抱了包子躺下,側過身,閉上眼睛,不想說話。
有好些天,我都沒敢再去看郭嘉。直到華英雄來找我,說郭嘉一直不喝藥。我隻得奉命捧了藥碗去找他。
到他營帳的時候,他正在埋頭畫什麽,那般認真,那般的小心翼翼,連我走到他身旁都沒有察覺。
滿紙都是一個女子,卻隻勾勒了簡短的幾筆,臉龐處一片空白。
“半仙,喝藥了。”我喚他。
郭嘉抬頭看我,露出一貫的微笑,“裴兒。”
那樣的微笑令我不忍看下去。
“裴兒,我在想,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著回到許昌,再做一次胭脂糕……”
“喝藥。”我將藥碗塞到他手裏。
他仍是微笑著,乖乖地喝了個底朝天。
喝完,他輕輕吐了吐舌頭,皺了皺眉,道:“好苦。”
好苦?好苦……苦的是藥,還是他千瘡百孔的心?
“裴兒,你會畫畫麽?”郭嘉看向我。
“不會。”我有些生硬地開口。
“你還記得……”他微微擰了擰眉,似乎在思索,複又舒展開來,“若若,是若若,你還記得若若的樣子嗎?能不能幫幫我畫下來?”
“我不會畫畫。”輕歎,我放軟了口氣。
“我教你啊。”郭嘉微笑,“那些記憶越來越模糊,我怕自己徹底忘記……若若的模樣。”
我終是無法拒絕,接過毛筆,在他的指點下,有些生澀地一筆一畫地勾勒那個女子姣美的容顏。
好不容易完成,在郭嘉略帶驚喜的神情還未消散前,紙上那女子的容顏便又模糊成一片,幻化為一片空白。
郭嘉怔了怔,微笑著有些抱歉地看向我,“讓你白白畫了那麽久……”
我能說什麽,我隻得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第一次見她,是在涼州,她隻有三歲的模樣,漂漂亮亮的小女孩,一個人坐在門口喝肉湯啃雞腿。”郭嘉微微帶了幾分迷茫,微笑著輕聲開口,“那時我很餓,她便分了半隻雞腿給我……她說她是神女……
“第二次見她,是在涼州城外的護城河旁,孟德兄救回一個容顏盡毀的女子,奄奄一息,那便是她……我照著醫書給她治傷……後來,還開了一家胭脂糕的店鋪,她很喜歡吃……再後來,她為了救我進了宮……
“第三次見她,她滿身狼狽,孑然一身,有家歸不得……
“最後一次見她……她便死了……我熬藥給她吃,她說,臭書生,我都快掛了……放我一馬吧……”
郭嘉微笑著一點一滴地慢慢回憶,“我每天都要跟自己講三遍……怕忘……”
想著被稱作“鬼才”的郭嘉一個人傻乎乎地自言自語,我咧了咧嘴,想笑,卻發現笑不出來。
“這有什麽好聽的,你聽過笑話沒有?我說笑話給你聽啊?”抬手,我拍了拍臉頰,笑眯眯地道。
“笑話?”
“嗯!”我點點頭,一鼓作氣地開講:“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小孩長的像番茄,有一天他走著走著,突然……他摔倒了!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笑哦……”
郭嘉微笑。
我汗,繼續講,“從前,有個人,他想進宮,可是他不想當太監,你猜怎麽了?”
郭嘉微笑,“怎麽了?”
“……最後他還是當了太監!哈哈哈哈哈……”我大笑。
郭嘉看著我,還是微笑。
嘴角抽搐數下,我決定再接再厲,站在門外的華英雄卻是聽不下去了,進門來把我拖了出去。
“我拜托你,可不可以不要講這麽冷的笑話……快凍死人了!”華英雄看著我,咬牙切齒。
“很冷嗎?”我一臉的疑惑。
“要不……我給你講一個?”華英雄白我一眼。
“好啊好啊。”我忙一臉期待地點頭。
“有一隻北極熊孤單地呆在冰上發呆,實在太無聊就開始拔自己的毛玩,一根、兩根、三根……最後拔的一根不剩,他突然大叫……”華英雄頓了頓,看向我。
“他叫什麽?”我眨了眨眼睛,好奇。
“好冷啊!!”華英雄忽然大叫。
“啊?哈哈哈哈哈……好冷啊……哈哈哈,笑死我了……”捧著肚子,我開始大笑。
真正的捧腹大笑。
華英雄一開始站在一旁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後來見我越笑越誇張,越笑越大聲,越笑越離譜,不由得皺眉來拉我,“喂!別笑了!有什麽好笑的!”
我彎著腰,低著頭,不停地笑,“哈哈哈,笑死了,好冷啊……他居然說好冷啊……哈哈……”
“喂喂……有完沒完……別笑了!”華英雄拉住我。
我彎著腰,仍是笑,止不住的笑。
“裴笑!不準再笑了!”華英雄終於板起臉來,強行將我拉起身,卻看到我滿麵的淚痕,驚住,“笑笑……”
“嗬嗬……好好笑……”咧了咧嘴,我道。
伸手撫去我臉上的淚痕,華英雄別開臉,“別笑了。”
“嗬嗬,為什麽不笑啊,真的好好笑。”我扯了扯唇角,淚水終於肆無忌憚地流下,“為什麽……為什麽連記憶都不願給他留下……那是他惟一僅有的……為什麽要那麽樣殘忍……”
對著一則毫無笑點的笑話也能笑得天翻地覆,那是因為……我必須找一個可以讓自己發笑的理由……用笑,去撫平一切的傷痕,即使無法撫平……掩蓋,也是好的……
華英雄抱著我,輕拍我的背,“好了好了,我知道,別哭了。”
“我沒哭。”
“好,你沒哭。”
“我沒哭……”
“嗯,你沒哭。”
有的時候,我在想,如果郭嘉也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是不是會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