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一念浮屠
韓明珠帶著家丁趕回家時,夜‘色’已經垂落,昔日燈火通明的韓府如今變得漆黑一片,就連‘門’房處的燈籠也沒被點亮。隨行的家丁上前敲了敲‘門’,半晌也不見看‘門’的李貴前來接應。
韓明珠站在一邊冷得跺腳:“現在是幾時了,難不成從鋪子裏那邊走過來要三四個時辰?”明明記得太陽落山還沒多久的。
她舉起手來用力拍起了‘門’板,大聲叫道:“李貴,開‘門’!是我!”
她偽裝成韓閑卿的聲音,像足了十成,可是一向與韓閑卿‘交’好的李貴卻不買這筆賬,她敲了半天,裏邊也沒有聲音。整個韓府都靜悄悄的,隻有風吹過樹葉嘩啦啦地細響,一‘浪’接著一‘浪’。韓明珠將耳朵貼在‘門’板上,仔細聽來,卻又好像什麽也聽不見了。
“李貴!”
她貼在‘門’上,不死心地又叫了一聲,卻隱隱地聽到一聲慘叫。
那聲慘叫很遠,仿佛隔了千山萬水傳過來,像一支細細綿綿的針紮在了耳朵裏。
她心間一‘抽’,忽地扯住了身邊家丁的衣袖:“去找個東西把這‘門’砸開!”
……
韓閑卿搶了胖子貓妖的牙,胖子貓妖不幹了,追著了韓閑卿“喵呼喵呼”地拍打,一條大胖尾巴像‘棒’槌似地揮來揮去,甩得沙石滾滾。
說來也奇怪,韓閑卿被咬了腦袋卻不痛不癢,被貓尾巴‘抽’中了屁股反倒痛得跳起來。
胖子貓妖生怕自己一個妖對付不了這“小姑娘”,不住地厲聲尖叫,引來更多的貓圍追堵截。
韓閑卿摔了幾個大跟鬥,手腳都負了傷,隻有腦袋還像個金剛鑽一樣瓷實,一時間,他真恨不得拿腦袋來走路。
“抓住他向老大領賞!”
胖子貓妖伸爪指著前方,招呼著兄弟姐妹們一起上。
韓閑卿的小短‘腿’哪裏跑得過肢體柔軟、身體強健的大貓,很快就落了下風,他抓起石頭一通‘亂’丟,慌不擇路地掉了一個頭,從柴房的狗‘洞’鑽了進去。
追在最前麵的胖子貓妖沒留意到自己的體型,想也不想就跟上去,隻聽“嘭”地一聲,巨大的貓臉卡在了狗‘洞’裏,兩隻前爪撐著牆根掙紮了半天,也隻能是翻了個兒,變成了下巴朝天。跟在後頭的貓妖們都幸災樂禍地笑起來。
“胖子,看你以後還臭不臭美,沒事把胡子剪了,害自己連‘洞’有多大都不知道。”
貓的胡子是用來丈量‘洞’口的寬度的,但是胖子貓妖嫌自己的臉太大,配上了兩邊的胡子臉就更圓更大了,實在不好看……所以有事沒事就剪兩刀,這下好,卡住了。
韓閑卿鬆了一口大氣,趁著胖子貓妖一時沒拆柴房,趕緊打開‘門’往廚房跑。
胖子貓妖憤怒地吼地起來:“笑笑笑,有什麽好笑,小丫頭從那頭跑掉了!你們還不快來拉我一把!”
眾妖笑道:“拉你咬屁啊,有功勞不自己爭是傻子,胖子你就在這裏呆兩天,當是減重吧。”說著竟丟下了胖子貓妖,一窩蜂地往柴房正‘門’跑去,任憑胖子貓妖罵得口水都幹了,也無一妖回頭。胖子貓妖四肢撐在牆麵上,扭著屁股大喊大叫,聲音格外淒慘。
韓閑卿在廚房裏翻了半天,從廚娘放醃菜的地方找到了一筐小魚幹。
他脫下衣服包滿了一包,不敢往回跑,也不好一直躲在廚房裏,隻得爬上了灶台從滿是油煙的窗口翻出去。不想窗下早有貓妖蹲在牆根守著,他這一跳,正踩中了一顆貓頭。
“喵呼,在這兒!”那貓妖揮爪子一撈,勾住了韓閑卿的後領。
韓閑卿反手塞了一條魚幹在那張大的貓嘴裏。
那貓妖口含小魚幹,不覺一愣,韓閑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揪住貓脖頸上的三寸皮‘毛’壓住貓頭與自己的腦袋來了個親密接觸。
“嗡——”那貓妖被狠狠撞了一下,五內鍾鼓齊鳴,都沒來得及叫喚,就含著魚幹昏了過去。
韓閑卿一邊扔追來的貓妖扔著小魚幹,一邊奮力邁著小短‘腿’往閨房的方向跑,他還記得古夜說過的話,遇上困難和危險的時候,可以叫他的名字,可以找小夜子幫忙。現在全府上下最有本事的就是他了。韓閑卿一邊跑一邊慶幸,幸好妹妹不在府裏,幸好——
……
韓明珠叫家丁砸開‘門’,過眼之處皆是狼藉,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落在路中央,正是那看‘門’的李貴。家丁被猝不及防,手裏的石頭還沒來得及放下,人就直直往後一倒,昏了個不省人事。韓明珠哪見過這樣血淋淋的場麵,當即嚇得小臉發青,關節都硬了,她睜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死不瞑目的李貴,就在一個月前,她還親眼看見李貴給自己家媳‘婦’戴‘花’呢,沒想到人就這麽沒有了。
一陣腥風刮過來,夾著撕心裂肺的貓叫聲,韓明珠從頭到腳凝固的血液驀地恢複了流動,她腦海裏同時掠過了幾道影子:“爹,娘,哥哥……小夜子!”
他們還在這府裏,他們不能有事!
她拋下那家丁,沒命地往後院跑,這一路上又見過了幾具屍體,幾張人皮,她原以為自己會嚇得哭起來,又或者會像那家丁一樣昏過去,可是沒有。
她隻聽見‘胸’中奔騰喧囂的怒火,夾著尖嘯的風聲,在耳邊銳鳴。
山貓!果然是那山貓!小夜子說的沒錯!可是……它為什麽偏偏隻選中了韓家!
韓明珠跑到了閨房附近,發現這兒的情況更槽,立在中庭的幾棵蒼天古梧都倒了下去了,放在‘花’圃裏的湖石也都碎成了粉末,四下都是巨大的貓腳印,看得出,這裏不隻一隻貓妖來過。韓明珠的心口砰砰砰一陣‘亂’跳。
這兒是她的家,從她牙牙學語開始,這裏的一景一物都屬於她,她有個不怎麽嚴厲的爹爹,還有個溫柔體貼的娘親,她比這滄州城裏的大多數人都要幸福。
可是這一切,就毀在了眼前。
地上了血跡,牆上的抓痕,還有倒塌的牆垣,所有的一切,都那樣陌生,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家會變成這樣。她突然明白了小夜子的執著,原來人們對妖魅感到恐懼,都是有其根由的。並不是所有的妖都像土地廟裏看到的耗子‘精’那樣和藹可親。
這個世界,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爹!娘!哥哥!小夜子!”
她沿著斷裂的牆根一步步前行,試圖接近自己和小夜子住過的那間房,而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強烈的藍光從窗格子中間暴發出來,轉眼震碎了半邊屋頂,三道人影從房中先後躥出,紛紛落在了地上,當先一位男子青衣長發,手持一把瑩藍‘色’的細劍,跟後他身後的一男一‘女’,男的持碧藤長鞭,‘女’的舞著一把紫火邪扇。這三個人,她都從來沒見過。
“你們是誰?為什麽會在我家?我爹娘呢?小夜子呢?”她低頭從腳邊拾起了一根木棍,緊緊地握在手裏。
小夜子萬萬沒想到韓明珠會在這個時候回來,一時心‘亂’如麻。正想著要怎麽樣瞞天過海讓韓明珠脫身,忽然對麵廂房的屋頂上躥下了幾道黑糊糊的貓影,其中一隻貓妖叼著一個單小的人影,得意地大叫:“老大,你要找的小姑娘我們給你帶來了。”
韓閑卿掙紮著扭打著那貓妖的臉,啪啪啪左右開弓給了好幾個巴掌。
那貓妖不耐煩了,昂頭一甩,將他一把旋了下來。
小夜子起身去接,卻被芝嬛搶步‘逼’住,那狐妖伸臂一攬,接住了韓閑卿,順手替貓妖回敬了他幾個耳光,卻不料韓閑卿那臉比石頭還硬,硌得雙手生疼,狐妖詫異地盯了一眼,突然將韓閑卿放在鼻下用力一吸氣,突然臉‘色’發紫地一撒手,將人丟在地上。
“你搞什麽?”芝嬛不爽地望向他。
“你手下抓錯人了,這是個公的。”白狐痛苦地撓著地,妄圖把身上沾染的氣息都揩去。
“哦?”芝嬛不動聲‘色’地一轉身,將目光直直地對準了‘女’扮男裝的韓明珠。
“……”韓明珠倒退了兩步,轉身就跑。恍惚間,一道藍‘色’的劍光從斜裏‘插’來,阻在了她與芝嬛中間,與此同時虛影浮閃,方才還站在十步開外的青衣劍士已然擋在了她的身前。
她起抬頭,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小夜子!”韓明珠認出了變大的小夜子。
“什麽都別管,快走!你也一樣!”小夜子伸手一抓一攝,將韓閑卿一並抓過來,丟在了腦後,他衣袍飛舞,從牙關裏狠狠地崩出幾個字來,“這裏都‘交’給我,隻要有我在,它們休想動你們一根寒‘毛’!走!”
“走?可是要去哪裏?”
韓明珠扯起了哥哥,可是跑了幾步,卻越發茫然。
這裏是她的家,她的親人,她唯一的朋友,她的所有都在這兒,她出了這個‘門’,還能去哪兒?她急走兩步,雙腳卻不聽使喚地定住了。
這時,她聽見耳邊有一聲輕‘吟’,依稀還是小夜子的聲音——
“從這兒繞過去,回到屋裏,默念這句咒文,就能進到那枚戒指裏去。那裏邊最安全。”他說完,一行咒文便打進了她的腦海。韓明珠咬了咬牙,拖著哥哥在園子裏狂奔。
數十隻貓兒尖叫著跟在後頭,浩浩‘**’‘**’地一起玩起了躲貓貓。
“你這是寧死也要護著她?”芝嬛搖著扇子燃起的一團火焰,幽深的眸子裏全是恨意,“你們一個兩個都是這樣,無緣無故地護著她疼著她,她……究竟有什麽好?”
“她很好,比任何人都好,隻是你們不知道。”小夜子壓低了嗓音,側過的目光裏溢出了一注溺死人的溫柔,這樣的溫柔,在小號的仙靈臉上從來未曾出現過,又或者也曾曇‘花’一現,隻是因為臉太小,誰也看不清。他隻是一隻小小仙靈,他的責任是忠主人之事,達成主人的願望,他雖然與主人‘性’情不同,但數千年來與君一體,目睹之事又有何異?
扶蘭仙子很好,沒有她,就沒有紫綃仙君,沒有紫綃仙君,也就沒有現在的小夜子。
她確實比任何人都好啊。
這一次,他沒有將靈形虛化,而是張開了雙臂,堅定地攔在了芝嬛和狐妖麵前。
韓明珠念著陌生的法咒,戰戰兢兢地鑽進了突然出現的光陣裏,而就在光陣快要消失的時候,她聽到一聲悶哼。同樣的悶哼,她聽過很多次,比如她不小心踩住了小夜子的腳,不如不留神就將盛滿‘花’生的小碟子壓在他的肚皮上,又或者他被家裏的老母‘雞’欺責,被啄得到處跑……對了,她伸手彈他額頭時,他是這樣的哼哼的。
小夜子!
韓明珠從來沒體會過心痛,可是萬物歸寂的刹那,她感到心間一‘抽’,像是被什麽東西撞開了一道口子。驀地,萬千傷懷像‘潮’水般湧了進來。
她放開了牽著韓閑卿的手,轉身跑又回去。
“砰!”一聲巨響,光影‘交’織之際,唯見青‘色’的影子像斷了線的風箏飛出去,那影子越來越小,越來越淡,最後變成了一片半透明的人影,飄然落下。
“小夜子!”韓明珠撲過去的時候,手指從那片小小的人影中穿了過去。她什麽也沒有撈著。
“傻丫頭,仙靈是會死的,靈氣散了,就隻會消失……”韓明珠的腦中突然回響起了這句話。
靈氣散了,就隻會消失……她的眼淚越發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