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堯治河,就走進了樹的海洋。

兩河四灣,七梁八岔,遠看近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除了樹還是樹。

樹,包圍著村子,包裹著河流,纏繞著公路,覆蓋著礦山,掩映著村民別墅。以至於在陡峭的岩頭,險峻的絕頂,都有著居危不畏的樹,都有著倔強生長的樹。

當然,在山腰退耕的梯地裏,更是有著人工種植、精心管護的樹——或為紅豆杉,或為水杉,或為杜仲,或為香椿,或為核桃,或為棗皮……各踞一片一窪,各領一隅一景,遞次續接,連片成園,極高顏值的背後,蘊涵著不菲的經濟價值。

而在八公裏的堯帝峽內,河下碧流淙淙,夾岸林深樹密。基於石多土少的地質特性,一眼看去,十之六七的樹們固然主幹不夠粗壯,冠幅不夠闊大,卻終年青枝綠葉,四季英蕤秀濯。走在曲徑通幽的遊步道中,你會不期頻頻遇上一棵或數棵株連一體的楨楠、榆榔、青檀、巴山榧、篦子杉們,這些常綠喬木猶如一個個巨型盆景,活生生地擋在麵前,你唯有低頭彎腰或側身扶樹才能通過。每每至此,你遇見的便是一個又一個伸手可觸、與自然無間的驚喜。

要是去到磷礦博物館、農耕博物館、太極養生館、村民廣場、村民別墅區及地質公園,必要見著與城市公園、場館一樣規範種植的銀杏、垂柳、香樟、水杉、刺槐、馬尾鬆、華山鬆、紅楓、紅葉石楠等。像是有一種使命,這些樹們或葳蕤,或軒昂,有風度、有色彩地駐守一隅一角——那具有“植物活化石”之稱的銀杏樹,無疑是在烘托博物館收存的曆史的厚重;那婀娜多姿的垂柳、冠大蔭濃的香樟、“霜葉紅於二月花”的紅楓,一定是在渲染村民廣場與村民別墅區的現代氛圍;而那些枝葉茂密的水杉與刺槐,四季常青的馬尾鬆與華山鬆,以及樹形整齊的紅葉石楠等等,分明是在彌補磷礦采空區曾經的瘡痍……

或許蟄伏於華中屋脊神農架裙腳的時間太久,也或許得益於神農架植物王國的真傳,更或許緣於山高水高、氣候立體的獨特環境,堯治河的植物資源極為豐富,在境內一千一百餘種被子植物中,木本多達五百零九種。因了地形、土質、光照、溫度、濕度等自然環境,那些鬆、杉、柏、櫟、栗、楠、樺、楊、柳、楸、漆、櫸、椿等主要樹種,那些紫荊、青檀、桂樹、厚樸、蝟實、合歡、毛竹以及葛類、藤本等等,從峽穀向半高山、高山依次蔓延,隨意而恣意地或喬喬伴生,或喬灌棍生,或闊葉針葉交織,或木本藤本糾纏,你攀著我,我拽著你,勾肩搭背,親密無間。而各屬各科又有種類之分,比如鬆樹,其中就有巴山鬆、白皮鬆、馬尾鬆、華山鬆、日本落葉鬆;比如柏樹,其中就有岩柏、龍柏、塔柏、刺柏、黃柏;比如杉樹,其中就有水杉、湘杉、紅豆杉、篦子三尖杉;比如櫟樹,其中就有栓皮櫟(俗稱花櫟樹)、青崗櫟、刺葉櫟、鋸齒櫟。即使是四季常青的闊葉楠樹,也有楨楠、閩楠、黑殼楠之別;即使是果實為山珍的栗樹,也有板栗樹與錐栗子樹之別;當然,更不用說柳樹有垂柳與麻稈柳之分、楊樹有楓楊與白楊之分、楸樹有刺楸與鵝掌楸之分了。

有趣的是,堯治河的樹還形、物具備,色、香兼有。有的依葉子生長形狀被冠以動物或器物名稱,如鵝掌楸、馬尾鬆、老鼠刺、鋸齒櫟、篦子杉;有的依果實成熟形狀被稱作錐栗子、巴核桃、拐棗子;有的依色澤被叫作青崗櫟、白皮鬆、白玉蘭、紅豆樹、映山紅、紫荊樹、黃皮樹。還有相當多的樹到了一定季節,就散發出四溢的清香或幽幽的暗香,那不外乎就是香椿樹、香樟樹、玉蘭樹、桂花樹、蠟梅樹、刺槐樹等等了。

神形,類物,有色,釋香。堯治河的樹們活到這個分上,便是有了妙趣,有了靈氣。

說到樹香,其實是樹之花香——堯治河的樹大都是開花的樹。每至春季,滿山枝頭含苞吐翠,恰似望不盡的鵝黃色小花,卻是依了海拔高度的逐步上升,那柔嫩的、似花的新綠,隨了時序的漸進而遞次上延,直到河穀的樹葉舒卷變圓,風過回聲,山頂的樹們才始發新芽,枝梢染妍。這個時候,最吸引眼球的便是山窪裏的烏桑了。因為野櫻桃、野桃樹早在眾樹發青之前就開得熱鬧,開得妖嬈,先報了春的消息,先引了人的視覺,如果說它們是“花開千樹複蘇前”的話,那麽,烏桑則是“蕊綻萬綠蔥蘢中”。在堯治河高大的喬木中,烏桑為數甚多,每山每窪都有它朝氣蓬勃的身影,每溝每岔都有它自成一家的格調。因其花兒紫得純淨,紫得執著,它在植物學上的名字叫紫荊。最是仲春,烏桑盛開,萬綠叢中,一簇簇,一片片,宛如紫色的浪花雀躍在茫茫綠海中,又若一抹抹紫霞飛落在密實的叢林間。

然而,堯治河大多數開花的樹都是低調的、樸素的,以至於低調得不覺得它開過花,樸素得不覺得它會開花。比如鬆、杉、櫟、漆,比如柿、栗、核桃,它們的花開得悄然,開得普通,花色與枝葉幾無二致,散碎或條狀的花形不堪稱之為“朵”,既無月季之鮮豔,亦無牡丹之嫵媚,更無蠟梅之暗香。開花時節,它們是被忽略的,是被不屑一顧的。但是到了收獲季節,鬆樹與杉樹的果實像褐色的小小寶塔,滿坡滾落,溢出的籽實是鬆鼠們的美味,剩下的果殼則是火屋裏最好的燃料。櫟樹漆樹呢,櫟籽也叫橡子,拾撿回家,磨粉製作為橡子豆腐,口感絕佳,營養豐富,是綠色食品中的上品;漆籽榨汁成油,淡黃透明,芳香沁脾,所含不飽和脂肪酸,具有降血脂、抗動脈硬化等多種保健功能。柿樹的風景更是火在深秋,淡霜初上,滿樹葉落,紅柿鬧枝,誰能想到柿花開時的如金沉默?當然,對於板栗、核桃,縱有“七月核桃八月奓,九月板栗笑哈哈”的俚語,總結的卻也不是其開花的狀貌,而是人們收獲時的喜悅。

這麽說來,堯治河的樹,春天倒似顯清淡,夏天才濃釅,秋天才豐厚。而冬天呢,常青樹們一如既往地披綠上陣,忠誠勤勉地裝扮山川,傳遞冬的信息則全由落葉喬木承載。尤其是數九嚴寒,它們**承接雪飄,承接霧凇,往往一夜之間,本已枯瘦的枝梢胖了起來,本已灰暗的樹身一片晶瑩潔白,宛如瓊樹銀花,純淨無瑕,舒爽著冬晨的空氣,繽紛著人們的視野,令恭候的攝影愛好者驚呼雀躍,“哢嚓哢嚓”拍得數張精美的賽貼。

其實,無論春夏秋冬,堯治河的樹都是受看的,都是搶鏡的。遠山近丘、河穀岩頭、場館庭院、礦區梯地、景區路旁……凡是有樹的地方,沒有一處不是攝影家鏡頭裏絕倫的構圖,沒有一處不似畫家重墨積染的畫作。那漫無邊際、層次分明、比肩綿延、鋪天蓋地、浩浩****、密密織就的生態籬笆,多姿多彩,雄渾磅礴,撼人心魄。

可是,堯治河的樹也曾飽經滄桑。

六十二年前,縣裏的鐵廠辦到了堯治河腹地,原始森林慘遭砍伐,參天古木毀於一旦,熊熊爐火吞噬了大量樹木,滿目灰燼裏卻並不見“大辦鋼鐵”之成效。違背規律的鐵廠尷尬下馬,依然貧窮的堯治河無奈又步入伐薪燒炭、砍樹賣柴討生活的舊途。“越窮越砍,越砍越窮”,一年一年,遍是古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曾為賀龍元帥率領的紅三軍第七師駐紮提供過給養的紅色土地,幾近山光嶺禿,地無成林。水土流失,生態失調,以致一方水土難養一方人。

20世紀80年代末,地下蘊藏的磷礦成了堯治河致富的寶貝“疙瘩”,修路,開礦,遍山毀林木,滿山打礦洞,追求所謂“有水快流”。數年下來,戴家灣、老屋溝、雷打岩、石草坪等地段都成了采空區,滿山亂石,樹斷林稀,地表植被奄奄一息。缺乏科學規劃的亂挖濫采,使脆弱的生態雪上加霜,河裏水流不暢,溝岔廢渣成山,村裏塵土飛揚……

磷礦致富了堯治河,磷礦也帶來了“環境病”。

“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我們會無處容身。”村黨委經過冷靜思考,決心帶領大夥走“礦開到哪裏,樹植到哪裏,景建到哪裏”的路子。從2005年開始,先後關停不符合環保要求的十五個露天采礦點和八家礦粉廠,投入六千萬元治理戴家灣、老屋溝、雷打岩、石草坪等礦區生態環境,填墊采空區,遍植景觀樹,建設以“節約苑、環保苑、和諧苑、生態苑”命名的地質公園和高山農業觀光園。將堆成山的礦渣有序轉填建設村民廣場,粉碎製作建築材料為村民興建別墅;將地下數十公裏礦洞,建設成白酒博物館、防空博物館、地質博物館等觀光旅遊項目。投資四億多元引進先進設備,跳出村域興辦磷化工業園,開發磷化精細產品,增加磷礦附加值。投資五億多元,開發堯帝峽、野人穀、老龍宮、中國磷礦博物館、農耕博物館、太極養生館等一批設施配套、景觀相連、富有個性化的旅遊產品,打造國家 4A景區。村裏還通過村規民約嚴格保護林木,“砍伐一棵樹,罰栽一片林”成為村民規範,禁伐禁燒、義務植樹成為村民行為自覺……十多年來,累計投入二點三億元,完成植樹造林二千六百畝,美化、綠化村莊道路三千一百畝,實施退耕還林六百七十七畝,使全村森林覆蓋率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五。

徜徉堯治河,村裏留住青山綠水的精雕細琢無處不在,保護自然生態的傑作無處不有——長八公裏的堯帝峽遊步道,全程運用落地與棧道、與吊橋、與攔河壩相結合的辦法,不砍一棵樹,不挖一塊石,依山就勢,隨水附形,繞樹而築;為防止水土流失,用鋼筋焊接筐籃,就地取材,裝上河裏的卵石,碼放於遊步道山根一側,形成集過濾山水、遮擋泥沙、美化遊道、為樹保土等多種功能於一體的“風景牆”;而峽內旅遊公路,則緊貼山岩鑿石鋪築,開鑿總長三點八公裏的隧道,最大限度地保護了沿途山體樹木景觀。村裏還別出心裁,把自來水廠、汙水處理點建成了生態園,把為填溝造地挖取土石方遺留下來的小山頭建成了石徑盤桓、亭閣飛簷、綠樹掩映的觀景台……

這些景區建設中的細微之處,彰顯的是堯治河人嗬護自然、珍愛一草一木的時代手筆,詮釋的是堯治河人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生動圖景。

這些綠色發展中的濃墨重彩,繪就的是堯治河“村在園中、廠在綠中、房在花中、人在景中”的生態畫卷,換來的是國家五部委授予的“綠色礦山”“生態公園”等“國”字號金牌。

沒有綠色,發展就無以為繼;沒有綠色,生活就不會溢光流彩。堯治河人踏準時代的鼓點,闊步綠色發展之路,正是他們以樹為本,以樹為美,植樹成癮,愛樹成癖,才把一個曾經頻遭生態重創的高寒邊遠山村,一個曾經滿目瘡痍的磷礦開采區,建設成了“中國十大最美鄉村”“中國十大幸福山村”、武當山——神農架旅遊線上的黃金節點。

而這一切,樹,功不可沒。

樹是堯治河的服飾呢,隨了四時變幻,春有春裝,夏有涼裙,秋有華服,冬有素裹。

樹,嗬護堯治河;樹,福佑堯治河!

(稿於2019年1月,原載《漢水》文學雜誌2019年第3期,中共襄陽市委機關刊物《領導參考》2019年第5期。獲國家林業和草原局首屆“季羨林杯”生態文化散文征文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