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修誌,誌修至村,華夏鮮見。
村,作為我們這個泱泱大國最小的行政細胞,在誌書史冊裏本應有其一席之地。可囿於社會認知、人氣文脈的現實缺失,詳盡描述村級地理、曆史、風俗、教育、物產、人物等狀況的方誌,可謂鳳毛麟角,難得一見。
己醜年冬,我到鄂西北保康縣店埡鎮隔攔坪村訪友,友人向我隆重推薦了一本裝幀美觀、圖文並茂、序跋凡例齊全、章節像模像樣的《隔攔坪村誌》。誌書洋洋三十萬言,所載內容甚是詳盡,堪稱隔攔坪村的一部“百科全書”——既有包括建置沿革、自然環境的“山河概覽”,又有涵蓋人物簡介、人物名錄的“人物紀略”;既有列舉農業生產、水利工程、綠色產業、小手工業發展的“經濟長廊”,又有回顧革命遺跡、政黨群團工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曆次運動的“政治舉要”;既有表述醫療衛生、文化教育、曆史古跡、鄉土文化、風俗習尚的“文化傳承”,又有描述整村推進、新農村建設的“現實變革”……無論紀略還是舉要,都客觀真實地記錄了全村社會經濟、人文曆史、鄉土習俗等變遷之概貌,且文字直白簡練,文風清新質樸,非常適合村民閱讀。
在荊山深處、靜謐一隅,能夠讀到這樣一部散發著書卷氣息的村誌,我在驚喜之際,深深欽佩修誌人——隔攔坪村人氏——徐佳儒、常繼祥兩位有識之士!
對於隔攔坪村,我自然不陌生。20世紀70年代初,我隨母親在店埡讀小學,說起隔攔坪,幼小的心靈就非常神往。店埡雖為古鎮,但它卻是個名副其實的山埡,因其自古就是南(漳)保(康)宜(昌)遠(安)四縣交通要塞,人們才在這個風多水缺的埡口設點擺攤,搬石築屋,逐漸形成一縱兩橫之古街,成為曆代區(鎮)級政權治所。而僅相距五公裏的埡東隔攔坪,四麵環山,兩溪纏繞,地勢坦緩,水美林茂,稻麥飄香……單從人居角度看,怎麽也得是店埡一帶政治經濟文化治所之寶地啊!
據傳,早年楚王發跡荊山、開辟基業(《史記·楚世家》記述:“昔我先王熊驛辟在荊山……以事天子”)之時,曾在隔攔坪修築過楚王殿。20世紀80年代末,有村民在楚王殿遺址挖掘出直徑近六十厘米、單個重達半噸、比舊縣衙的磉凳整整大一倍的四個鼓形石磉;至今,在約有三十畝遺址的地層,仍然埋藏著大量石條與青磚,而在一些農戶的房前屋後,更是散落著多個大小不等的磉凳。還有始建於清朝嘉慶年間、毀於民國戰亂及“文革”時期的徐家花屋,從其殘存的建築上看,那門檻門墩、立柱磉凳、門窗簷頭,經古匠人打磨、雕琢、鐫刻的吉祥動植物圖案,栩栩如生,美輪美奐,實乃歎為觀止的民間藝術珍品……這些彌足珍貴的遺跡,足以證明隔攔坪村曆史的輝煌。
然而,曆史既公正又殘酷。集店埡之精華所在的隔攔坪村,僅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由南漳縣劃歸保康縣管轄時在此設立過短暫的鄉政府。好在質樸的隔攔坪子民並不在意治所不治所,也完全淡忘了昔日楚王殿與徐家花屋的奢華。千百年來,他們活在自己的祥和天地裏,陶然於大荊山的皺褶裏,虔誠地守望著一方美麗的風景。
隔攔坪於我之不陌生,還在於1988年仲春,我隨時任保康縣委書記的劉代啟同誌在此調研。記得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們坐在一家農業科技示範戶的稻場上,促膝交談扶農政策的落實情況。不經意間,我的眼前浮現出了一幅桂林山水畫——從稻場至數百米開外的山根下,拔節有聲的小麥酷似一江碧綠的漓江水,而突兀矗立的一座小山分明就是漓江邊的“喀斯特”地貌,更有金色的油菜花點綴其間,綠波中透出盎然的生機,春風徐徐,鳥影點點,景色美不勝收。我的靈感驀地迸發,湧泉般構思了《農業升溫後農民為何仍有滿腹怨言》的調查報告。
時隔二十一年,應友人之邀,我驅車五百裏故地重遊。趕到隔攔坪,已是向晚時分,在淳樸民風的熏染中一夜好睡。
翌日天剛亮,我便登上友人屋後的小山,但見山上林木茂密,落葉的花櫟樹,每棵樹上都有一些待落的葉子在無風的冬晨裏顯得異常寧靜;常青的鬆杉樹,以其堅忍的意誌倔強地透著春的消息;鳥們起得比我還早,在山上飛來飛去,啁啾個不停。我興致勃勃地沿著小山頂處的村級水泥公路往山畔走去,拐過一個山嘴,一衝百餘畝好田突顯於山畔之下,田的右側溪流淙淙,田的左側修竹依依,溪聲環繞著山間,翠竹掩映著人家,好一處山間塢居,好一處人間仙境!
抬眼上看,一條未及鋪設水泥的盤山公路盡頭,似有一抹綠雲若隱若現,我快步登上山梁,不禁為眼前的另一番景致所折服——那一抹綠雲原來是一片茶園,而在茶園內側,則是一畈令人稱奇的種著油菜苗的水田。茶園開在山梁上尚有道理,水田何以種在山頂上呢?原來,這裏山高水高,正是山頂有一處終年不竭的泉眼和一畈肥沃的好地,才有幾戶人家祖祖輩輩不舍不棄地生活於此。看看那白牆紅瓦、屋頂安裝著太陽能熱水器和地麵衛星電視接收器的新建房,你便不難想見山頂人家的殷實了。
回路上,我細致地俯瞰全村——三灣五溝盡收眼底。紙廠河如一根碧綠的飄帶,從村西頭的上坪曲曲彎彎繞過村東頭的下坪,在其兩岸開闊的平地上,到處都布滿了翠綠的油菜畦;纏繞在小山丘上的茶園,更是綠得深沉,綠得恣意;一片一片的鬆杉,也不遺餘力地以其惹眼的濃綠潑灑著溝溝凹凹。而村居呢,約有七成為近年新蓋,三成老居雖顯陳舊,卻不論新宅老屋,或翠竹掩映,或碧樟點綴,或綠堰相襯。正是做早飯的時辰,卻不見了舊時屋頂的炊煙;還值冬閑時節,倒可以瞧見田野上勞作的農人。在通往向家灣的村道上,一大群人有的提著一籃青菜,有的扛著一袋米麵,有的擔著豆腐筐,有的擎著豬後座……興高采烈地向一戶新落成的宅院走去——很明顯,這是一群送“恭賀”的親朋摯友。果然,鞭炮在新居的場院上響起來了,加之鼎沸的人聲與歡快的器樂,又一個喜慶的日子誕生在隔攔坪的早晨了……
我頓感隔攔坪的冬天是綠色的冬天,這裏沒有冬天的凋敝和肅殺,隻有春天的蔥蘢與生機!這裏的地生金,山長物,水養人;這裏的女人素來不愁嫁,小夥兒從來有好娶;這裏的風景可入畫,可上影視;這裏的風土人情能淨化人的靈魂,能醉倒任何一個外鄉人;這裏的建設越來越漂亮,發展越來越繁榮……
這就是隔攔坪——一個藏在荊山皺褶裏的古老村子,一個積澱著厚重人文曆史的村子,一個乘著時代車輪飛速前進的村子,一個有著自己村誌的村子!
(稿於2013年4月,原載2013年12月10日《襄陽晚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