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上黃龍觀是在五年前,那時的進村公路,像一條螞蟥緊緊吸附在三十度的坡麵上,彎大拐多自不必說,路還是毛麵,凸凹不平,車子每至拐彎抹角處,望見砌得很高的駁岸和駁岸下幽深的溝壑,著實讓在山裏長大的我也手心攥汗。
路往高處走,與天上的雲愈近,與河下的水漸遠。上到一個埡口,埡脊卻有一口土堰,水很清澈,山風襲來,漣漪漫開,別有意趣。我很驚奇,往前是深不見底的仙姑岩,往後是左旋右盤的進村路。前是峭壁,後是陡坡,埡脊並不寬厚,何以能肩起一堰綠水,而水又源自何處呢?
細察之,原來這埡脊並不孤立。它呈馬鞍型,左邊連著土地嶺,右邊依著觀尖山。土地嶺巍峨多土,樹大林密,嶺後的層巒疊嶂沒有規則地往西恣意鋪排,一直綿延至神農架深處。在其山腰,有一奇泉,平時幾近幹涸,可隻要天有響雷,奇泉便水量大增,咕咕湧泉,嘩嘩入堰……於是,堰居埡脊而不涸,水至土堰而清冽。
觀尖山呢,則雄奇多石,灌木叢生,山體呈正三角形急驟往上收斂,形成異峰,突起入雲,四周幾乎皆是絕壁,唯有埡東一條險徑通向山頂。裹著一身汗水,我們登臨觀尖。觀尖僅有十餘平方米,不知何年何月建造的宮觀,小是小矣,卻秉承規製,布局精到。宮觀坐北朝南,飛簷高低疊錯,樓台閣窗對稱,簡陋而不失古樸,古樸中又透出軒昂。
立於絕頂之上,腳下是萬丈深淵,頭上是無邊藍天,於虛幻仙界中沉靜下來,近聽蘇溪河水吟唱,遠眺馬橋平川風光……一時間,大有脫塵離俗、六根清淨之感。中國佛教的廟宇和道教的宮觀建築,其環境要求相差無幾。不論如何大的廟宇,亦無論如何小的道觀,選址幾乎都在天然勝地或深山奇險之境。黃龍觀生於深山,觀尖山長於絕壁,奇險幽靜,空氣清新,舊時交通阻隔,更有與世隔絕之妙,的確是道士潛心修煉和善男信女登高祈福的佳境呢。
其實,古往今來,在方圓百十裏黎民的心目中,黃龍觀自有玄妙,自藏奧秘。
黃龍觀民謠曰:“七道梁子八條溝,十六個畔上光石頭。”這說的是黃龍觀的地貌,卻未道明其高寒、陡峭、缺水、少地的生存境況。可是,黃龍觀人偏偏就熱愛著黃龍觀,踏踏實實在這個不宜生存的貧瘠之隅代代繁衍,生生不息。也許這就是宿命吧,終於,黃龍觀的奧秘揭開了——村裏的“石頭”竟然是寶貝疙瘩,厚重神秘的大山蘊藏著大量的磷礦石。
開礦先得修路。村裏用上全部勞力,劈山炸石,絕壁鑿洞,苦幹數年,啃出了十多公裏毛坯路。一車車礦石就從這條毛坯路運出了山,豐富的物資和山外文明也從這條毛坯路輸進了山。祖祖輩輩的堅守,世世代代的祈福,曾經的苦難生命形態倏忽間消失了。黃龍觀憑著“石頭”闖市場,謀發展,很快興修了村委會、學校、水利、電力、通信等,經濟、村務、黨建、治保調解等諸項管理製度也迅速建立健全起來。過去因為貧窮為山田地界、為牛羊互吃青苗、為丟一隻雞、為少一棵樹而扯筋鬧絆的各類糾紛,一下子銷聲匿跡了,人們忙於開礦賺錢,傾力建設文明新村。那次上黃龍觀,我正是帶著鄉村糾紛調解的調研課題而去的,不想卻發現了一個風光無限的寶地,也知曉了一個帶領村民治窮致富的典型人物——章祖良。據說他勤勞致富後,毅然接受鄉親們的挑選,回村擔任黨支部書記兼村主任,第一樁事就是個人墊資八百萬元改造進村公路。我為章祖良的無私而感動,遺憾的是卻未能見著他,他為村裏的發展正奔波在外呢。
五年後又上黃龍觀,有幸祖良同誌作陪。坐在他的三菱吉普上,輪下的路依然蜿蜒曲折,但平整光滑,闊綽大氣,寬度、厚度、彎度,乃至邊溝、護欄、警示牌……無一不具備國家二級公路標準。僅僅十來分鍾,我們就從山下上到了埡口。下得車來,啊!埡口的坡麵居然聳立著一道漂亮的村門,門楣上“黃龍觀村”四個大字筆力遒勁,金黃耀目。進入村門,筆直俏麗的鎮村石,台階式的迎賓走廊,級級升高的漫水池,扇形、圓形、梯形、矩形等多形狀的花壇,一步一景,景隨坡轉,坡賦園形,精巧地組成了一個頗具特色的花園廣場。
廣場上端,七八棟別墅式的農宅全為新建。我急切地奔埡脊的土堰而去,想看看堰裏的水是否依舊清澈,卻見著堰無滴水,一班工人正把土堰改造著,水泥已完全覆蓋住浮土,堰麵還在建著亭榭……我並不擔心土堰變洋水會清澈不再,也不顧慮山風吹來水而漣漪不興,隻是感到土堰沒了原汁原味有點缺憾。好在土地嶺上的奇泉猶在,它會伴著一聲響雷重生一池碧水並護佑池水永不枯竭的吧。
站在埡脊,最想看的當然還有觀尖山了。但見五年前的那條險徑已為石級蹬道所替代,蹬道如練淩空下垂,兩邊鋼索護險,上達觀頂,下接埡脊,計有四百六十餘級。讓人歎為觀止的是,一條三百餘米的索道,從土地嶺右側延伸出來的臂膀頂端(此處修建了聚賢亭),越過仙姑岩幽深的峽穀,連接到蹬道的半腰,更增添了入觀先登神路、拜神須攀險峰的神秘感。
聚賢亭是觀賞和拍攝仙姑岩的最佳位置。調焦時,我的鏡頭裏赫然出現了一位酷似現代美女的“仙姑”。她烏發高綰,臉罩黑紗,身著青衣,丁字步態,亭亭玉立;左臂自然彎曲,作伸手邀請之狀;右臂匿貼身後,姿態優雅,惟妙惟肖,似一幅巨大的油畫與整個岩壁渾然一體。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把我的發現描述給大家,大夥看了都興奮起來:像,像,太像妙齡美女了!作為黃龍觀旅遊開發顧問的修平兄感歎道:仙姑岩的名字不知始於何時,岩上的“仙姑”卻一直未被發現,今天“仙姑”現身顯靈,讓仙姑岩名副其實,黃龍觀從此又多了一個有價值的看點囉。他和祖良對我說,帶你去看看正在開發的蘇溪河景區吧,那裏有幾個景點還沒有名字,去幫助命名吧。
車子穿過馬虎營隧道,停在後莊居住小區的花園邊,我們從莊子後山西側穿過響水洞隧道,蘇溪河景區朗然在目。沿著人工開鑿的遊道,我們小心翼翼地攀上第一岩頭——夫子岩。相傳黃龍觀早年狀元宦古風,不願為當朝皇帝已有身孕的女兒做替夫,自刎身亡,回鄉安葬時突然狂風大作,雷雨交加,棺材不翼而飛。雨過天晴後,人們發現棺材飛走的蘇溪河畔陡生一座山岩,鄉親們為了紀念宦狀元,便將此岩稱作“夫子岩”。如今,夫子岩上建起了夫子亭,想必可以更好告慰這位有骨氣的先人了。
繞過夫子岩,我們攀上第二個岩頭。小憩於亭,修平說這亭子還沒名呢,我當下就說叫“溪聲亭”吧。大家噤聲一聽,果然,岩下蘇溪河的水聲,透過對麵大山的回音,反射到亭子周圍,溪聲清脆,餘音繞梁。兩人異口同聲:定了,溪聲亭,名兒美!的確,端坐亭內,呼吸著富含負離子的空氣,聆聽大自然的天籟之音,那種美的享受,足以讓久居都市的疲憊身心得到徹底放鬆。
在攀越第三個險岩的蹬道中,一株岩柏形似虯龍,淩道當舞,我們彎腰低頭扶柏而過。拍攝完這棵至少有五百個年輪的岩柏,我感慨萬千,岩上幾無寸土,水分不保,而這棵在石縫中生存的岩柏,主幹直徑竟逾半尺,其旺盛的生命力與滄桑的曆史感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修平兄對它關注在先,已將此岩命名為“龍柏岩”,確哉。
過了龍柏岩,便是彩虹橋。橋為鋼構,長約十米,漆鐵鏽紅,架深壑間。壑深目不可及,橋似懸空而臥,人步其上,膽戰心驚,實為探險遊之一絕。
捏著一把汗過了橋,反過身去看橋下的千仞絕壁,但見銀色的石壁猶如九天飛瀑,激越地從峭壁上一瀉千尺,散墜岩下,擲地有聲,蔚為壯觀。我提議此岩為“飛瀑岩”,得二人讚同。
再往前走,險岩變為緩嶺。一道山脈,卻有二致。山的質地不同,所分布的植物亦大相徑庭。險岩為石所造,岩縫中生長的鐵匠樹、高山柏、油鬆三大樹種皆具石性,木質堅硬如鐵,在寒風冷雨的輪回中,寧可扭曲自己的軀體,也堅守著與岩石互為依存的信念。因了石的光禿,它們偏要四季常青;因了岩的奇險,它們才去點綴襯托。於是,蘇溪河就這樣美麗了。
緩嶺則為土構,那些花櫟、杉木、楸樹就生得端莊挺拔,一棵挨著一棵,樹尖直指藍天,葳蕤茂盛,集結成林。我們突破樹林的包圍登上太陽山,山頂所建亭子還未完工。祖良說,從山東購置的石料正在運輸途中,不妨先給亭子起個名吧。眾人左觀右看,發現太陽山的名字起得真好——從太陽升起到落下,這裏竟可全程觀日,叫“觀日亭”再美不過了。
我沒有再到礦山去看,站在太陽山頂卻看見了九曲回腸的礦山公路和攀爬其上的運礦汽車;我也沒有去看飲水工程,站在太陽山頂卻聽見了提水站水泵的歌唱——那是從八百米深處的蘇溪河把清泉抽上山的激越的高歌;我還沒有去看千畝核桃基地,站在太陽山頂,祖良指著一片正抽嫩綠的半大林子,那就是村裏的“搖錢樹”。當然,我問到了村裏整個基礎設施、礦山植被恢複、旅遊、經濟林等富民項目建設投入。祖良實話實說:全村這些年各種建設的總投入已達七千三百多萬元,其中用於村、戶公路的建設資金是一千九百多萬元,用於礦山水土流失治理投了一千二百多萬元,用於新村建設的投資近一千萬元,用於群眾安全飲水工程的投資是八百多萬元,發展核桃、旅遊產業已投了一千一百多萬元,旅遊及其他產業後續項目還將有超過兩千萬元的資金注入。
祖良接手村事的2005年,村裏尚欠外債四百六十多萬元。如今,村裏興辦了磷礦開采、立體農業、生態旅遊等11家企業,2011年實現工農業總產值七千二百餘萬元。村裏有了積累後,將分散居住的兩百多戶集中到四個片區,由村裏補助部分資金,統一建設別墅式新居,並配套建設基礎設施,徹底解決了吃水、行路、就醫、入學、用電等難題。
來到村委會中心廣場,我記得五年前村辦公樓是掛在溝邊的,根本沒有可容七八百人集會的廣場。祖良見我疑惑,說這溝被填了上百萬方土石,整整墊高了四十七米,才有了建廣場的地盤。在祖良辦公室,我得到了一本由中國文聯出版的《黃龍觀民間故事集》,粗略翻翻,印在書上的故事竟有一百二十多個,而故事中的人物涵蓋麵亦很廣泛——神話人物、盛朝君臣、亂世武將、起義領袖、遊醫鹽商、民間藝人,甚至本地狀元秀才、近代革命者等等,皆有囊括。祖良說,黃龍觀一帶流傳的民間故事數以千計,大都是教人從善如流,正派做人,口口相傳,流布很廣。他還告訴我:村裏的那些龍、仙、神的傳說,是先輩們撫慰多難靈魂的精神支柱,更是他們對美好生活的期盼,現在我們請民間文化專家整理這些故事,不僅僅是搶救村裏的“口頭文物”,重建鄉村記憶,更重要的是用行動去圓祖先的夢想,有載體去既富口袋又富腦袋!
一個經受過長期貧窮的地方,一旦發展起來,其速度與業績往往是驚人與非凡的。但是,我沒有想到黃龍觀人還生活在故事裏,也沒有想到一個九百人口高山村的當家人,在帶領群眾走上富裕之路後卻要去村裏曆史的長河與神話的雲霧裏行走……
(稿於2013年7月,原載2013年8月13日《襄陽晚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