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誰不說俺家鄉好,我的家鄉是真好。

這不,盛夏七月,家鄉又傳來好消息——經過持續攻堅拔寨,精準扶貧順利通過國家檢查驗收。一頂如家鄉大山一樣沉重、戴在數代父老鄉親頭上的貧困帽子,如今輕紗般地抹去了,塵埃般地吹走了,儀式般莊重地收進了曆史博物館。

按說,經過七十年的滄桑、幾代人的奮鬥,摘掉這頂貧困帽子極是不易,但卻未見家鄉有什麽慶祝,也未見媒體有什麽宣傳。家鄉再怎麽低調,也抑製不了我對家鄉的關注與感佩;而家鄉麵貌的每一個變化,家鄉事業的每一項進步,我都無不為之興奮,為之自豪。

我已離開家鄉二十二載,在社會上卻始終融入不了異鄉的圈子,而離不開的仍然是家鄉朋友圈。生活上呢,家鄉風味是入了骨髓,且不說喝的一直是保康茶,吃的大都是保康菜,就是家中常備的木耳、香菇、葛粉、蜂蜜等等,也都產自保康,源自保康。工作層麵的事兒隻要與家鄉沾邊,專題調研也好,經驗總結也好,我從來都是不遺餘力,力求完美達成。即或是業餘以閑文抒**感,我也大都記錄的是家鄉物事,描述的是家鄉經曆。文自根來,家鄉是我的根。文以載道,不敢說我的一些拙作對故鄉“篳路藍縷”的精神有什麽弘揚,但我確然是憑著對荊山的敬仰之情,憑著對養育我故土的感恩之心,來字斟句酌、謀篇作文。

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華誕的日子裏,我想,我極有必要為家鄉七十年的巨變而謳歌,為我們祖國走向繁榮富強征程上的一個美麗縮影、一份生動樣本寫點什麽。

2

打開家鄉的記憶,腦子裏裝載很滿。那山,那水,那城,那路,那村,那景……更有那勤儉善良、樸實厚道的家鄉人——家鄉的美無處不在,大荊山的美一文難表,無以言盡。

那麽,我就姑且說說家鄉那城吧。

家鄉那城是縣城。縣城是縣級行政區域的龍頭。我在縣裏工作時,曾經有位省委領導同誌到保康視察,他講,我們很多山區群眾一生都難走出大山,那麽把縣城建設好,讓老百姓來縣城看看,在他們眼裏就等於看到了首都北京,看到了我們社會主義建設的成就。這位領導的話現在看來或許有一定局限性,但在當時,其鼓動性是很強的。

對於建好縣城,或許自明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置保康縣以來,曆朝曆代,無不都想把這座大山皺褶裏的縣城建好。可是,悠悠歲月,唯有開啟縣城建設的首任縣令蘇惠和青史留名。史料說,蘇公為建保康縣城,“以家人父子視其民,以家事綜理報其國,以休戚勞苦體其閭閻”,走巷進戶,遊說民眾,捐資捐物,投工投勞,曆經五載,建房三百間,築城五百十一丈,且輔修迎暉、迎秀、迎明、迎恩、迎翠五座城門,環以壕溝;又封東坡為“官山”,保護植被,搜尋泉眼,鑿山開渠,引泉自迎暉門進城入井,解除居民下河擔水之勞頓。民眾享了方便,敬稱此井為“蘇公泉”。

我曾有幸與“蘇公泉”相鄰居住十一年,少不了常去井邊悠步。其井甚圓,井口直徑四尺有五,井深六尺,井台由六塊扇形青石拚接而成,附近居民仍取此冬暖夏涼、清甜爽口之水飲用。有時月夜,我登泉亭(20世紀80年代中期興建)賞月,不免懷想蘇公勵精圖治、構築一域龍頭之業績。其實,正德年間的《湖廣圖經誌》早就對蘇公褒獎有加:“開創縣治,凡百庶務,親身規劃,九年滿去,士民流涕載道,至今思之。”可見,即便是封建時代的官吏,隻要他對一個地方的建設做出過貢獻,百姓都不會忘記,史籍都留有佳評。

五百餘年前,蘇公所建土城奠定了保康縣城之基,所築泉井成為縣城最具人文情懷之古跡。可是,在相當長的一個曆史時期,保康一直都是閉塞、落後的代名詞。縣城或因天災,或因匪患,或因經濟不興、人口不旺,城垣頹落,市井若墟;甚至屢屢街巷俱廢,城址盡失。有史為證,康熙四年(公元1665年)在舊址修葺城垣,以茅草代瓦,覆頂為屋……凋敝狀貌,可窺一斑。直至新中國成立之初,一首形象描述縣城之小之陋的民謠仍有流傳:“保康縣,賽豬圈,堂上打板子,河裏大聽見。”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餘年後,“一無一處工廠,二無一寸公路,三無一支電燈;一個喇叭響全城,一支煙卷遊全城,一盞汽燈照全城”的新民謠,依然讓人倍感縣城之寒磣;至於“寧到漢口拾破爛,不到保康當知縣”的笑談,更是道出了保康貧窮落後的辛酸。

3

1979年10月,十七歲的我從保南小鎮到縣城臨時就業,首次進城,竟未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要去的單位。那個時候,縣城最高、最漂亮的建築是保康旅社。說它高,連同樓西可見、樓東隱形的房屋地基總高四層;說它漂亮,是其建築規模較之周圍房屋闊大一些。而其對麵的百貨商場,要算是當時縣城最熱鬧的地方,可商場建築僅為一層,遠不如保康旅社氣派。

整個縣城,無論民居還是機關,土房占半,平房當家。街道主構架大致為三角形——底邊是河街,呈南北走向,南交東溝街,北接東街;東溝街與東街分別起自保康旅社及電影院,呈A形依山就勢斜掛於官山坡腳,交匯於縣醫院正門,充當著三角形之兩邊。在這個三角形構架內外,不規則地布局著南關街、順城巷、東後街、西街、西後街等短街小巷,連同穿城而過的316國道“將就”出來的沿河路,構成縣城主城區,總麵積不足一平方公裏。

沿河兩岸,“七五·八”特大洪水(衝毀半個縣城,奪走四十條生命)毀損痕跡猶在,房屋破舊,淩亂不堪。我工作的外貿局,除了兩層樓的職工宿舍有點看相,辦公室、倉庫皆為一層式簡陋建築,門前是城關生產隊的菜園(今文化局、影劇院),倉庫後的西後街及尚未成形的西街北段,包括沿河路均為土質路麵。而東街的路麵則具古街遺風,鵝卵石鋪就,間雜的已踩磨得發亮的青石塊,顯露著歲月的風霜。街巷民居,不少牆麵是木質板壁,打開為店麵,閉合為牆體,方便生意,頗有古意。至於今天的新街、河西、夾堤一帶,或為菜園,或為耕地,一派鄉村景象。

而去往河西或從河西進城,跨越清溪河的是上、下遊的兩處閃閃橋。所謂“閃閃橋”,即以三五根鋼絲繩牽連兩岸,在橫鋪其上的木板兩端鑿眼,用鐵絲穿眼拴綁鋼絲繩加以固定而成。清溪河寬雖僅百米,但由於河心無固定橋柱起緩衝作用,人步橋上,一步三晃。如不順勢挪步,步履一亂,極易發生墜河危險,讓人心驚膽戰。所以亦稱“戰戰橋”。

在縣城短暫的日子裏,我卻時刻都感到有種輕鬆、明快的氛圍裹繞,從電影院放映的內容(如《英雄虎膽》裏比較暴露的倫巴舞)到街頭小商販的經營,從人們的衣著打扮(有年輕人開始穿喇叭褲)到精神麵貌等等,都發生了不可名狀的變化(後來才明白是改革的春風吹到山城)。不過,未及對縣城續享更多美好,翌年四月,我正式招工去了馬橋電站。

4

再返縣城,已是1984年5月。

四年過去,縣城變化明顯。首先,因有馬橋電站的穩定供電,城區不再有隨時大麵積停電或電壓不穩、電燈忽明忽暗的情況發生;很多地方已蓋或正在新蓋三五層高的樓房;西街完全成形,影劇院開始動工興建;新街菜地裏連接車站(現紫薇廣場)的馬路即將打通;沿河路的路麵已為水泥覆蓋,路二麵的街市雛形已延至夾堤一帶;更讓人振奮的是,清溪河上第一座鋼筋水泥公路橋,於上年“七一”竣工通車,橋高八點五米,寬十點五米,連同引橋全長一百七十米,東接沿河路,西抵縣城舊景“萬卷書”。夜晚,橋上燈光亮起,輝映河水,波光粼粼,市民流連忘返,成為縣城最搶眼的新景觀……

變化遠不止這些,最大的變化是發展思路的躍升。在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指引下,縣委、縣政府重新打量山,重新認識山,針對山場、礦藏、水能資源優勢,時任縣委書記劉代啟組織論證提出的“以多種經營(木龍)為主的農業結構,以磷化工(石龍)為主的工業結構,以小水電(水龍)為主的能源結構”的“三龍齊舞”治窮致富方略,極大地鼓舞著全縣幹部群眾的士氣。

縣裏還把淩霜傲雪的野生蠟梅定為縣花,在進入主城區的路口塑立“九牛爬坡”縣標,以此倡導一種奮進精神。盡管,我所在的縣委機關依然在簡陋的平房辦公,許多幹部職工在老舊的土房居住。但從縣領導到一般幹部,人人勁頭十足,上下齊心協力,迎難幹事蔚成風氣。

5

從1984年5月到1997年5月,我在縣委辦公室工作十三年,先後服務四任縣委領導,零距離地見證了他們接力舞“三龍”、實幹興百業的精彩作為。他們團結帶領全縣人民,以“篳路藍縷”“九牛爬坡”的精神艱苦創業,持續發展以多種經營為主的農業經濟,農村大麵積的極貧狀況得到扭轉;有效開發水能資源,電力實現了自給自足;大力興辦磷化工業,突破了原礦原賣的單一生產方式。

特別是蓬勃發展的小水電接上了國家電網,使“以電興工”變為現實。於是,磷化加工廠、硫酸廠、纖維板廠、家具廠、水泥廠、精密鑄造廠、印刷廠、酒廠、澱粉廠、食品廠等一大批工業企業,在縣城主城區外圍如雨後春筍般崛起,人流、車流爆發式增長,縣城開始變得擁擠。

1993年,深具戰略眼光的時任縣委書記李遠繼,提出把過境國道改至河西,變沿河路為真正的城市街道,並組織規劃興建了清溪河三橋(一九九〇年建成了清溪河二橋),但限於財力,河西改道關鍵節點難以打通,以致擱置成了李遠繼同誌的一大憾事。

建設事業,遺憾難免。但在那十三年裏,縣城建設突飛猛進。幾十家行政機關從低矮、陰暗的平房或土坯房裏搬進了敞亮的辦公樓;絕大多數幹部職工告別了集體宿舍或筒子樓,住上了單元房;學校、醫院、商場、銀行、供電、供水、影劇院、體育場、汽車站、賓館、公園等一大批公益和生產生活服務設施,以嶄新的容顏釋放著一個縣城應有的活力,以年輕的姿態發揮著一個縣級行政區域的“龍頭”功能。

小街小巷曾經破舊的民居,曾經木板為壁的牆體,曾經鵝卵石鋪築的街麵,皆封存進了曆史相冊。取而代之的是變高變靚的舒適住宅與商業門麵,是規整通暢的下水道,是平坦而不再硌腳的街麵。

似乎一夜之間,大街小巷還湧出了許多門店。個體、集體、國營,不同成分經營應運而生。門店牌匾,或是玻璃鑲嵌,或是電子翻轉,或是藝術書法,霓虹閃爍,綺麗華美。店牌是一種文化現象,是一種經濟象征,何嚐不是家鄉那城匯入時代步伐、鼓**歲月脈動的印記。

6

1997年6月,因工作需要我調離了家鄉。但每年都要數次回家,或看父母,或過年節,或因公務……而每次回家,縣城發生的新變化我都看在眼裏,喜在心裏,常常為整潔的街道、摩天的高樓、豐潤的清溪、歡悅的沿河公園、花紅百日的紫薇林、樹稠林密的官山發出由衷的讚歎;更為清新的空氣、純淨的藍天、爽口的飯菜、濃烈的鄉情而戀戀不舍。

2016年春節,我回家過年。車子從新開通的麻(城)竹(山)高速保康出口輕快駛出,我新奇地發現路邊、河畔及至山坡高處,有許多人在那裏朗聲說笑,目送呼嘯而過的車輛,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原來,大家都是來看高速通行的。

那一年,回家過年的人可真多。因為,在新年前的臘月二十八,麻竹、保(康)宜(昌)高速同時開通。別說家鄉人對此有多麽激動、興奮,就是我們這個小家庭的歸程也是一路歡暢、無比開心。是啊,過去想都不敢想的進山如履平川的高速公路,卻在“荊山,九州之險”(《左傳·昭公四年》)的保康四通八達,卻以四條高速(穀竹率先開通,保神即將竣工)、東南西北皆可暢達而一躍為湖北山區縣高速裏程最長、覆蓋區域最廣的地區。

據說那年春節,保康境內凡有高速通過的地方,都有絡繹不絕觀看高速“飛”車的熱鬧人群。年後回襄陽與友小聚,我說這個春節過得最高興、最幸福的是我們保康人。大家聽我說了緣由,無不拍手稱快。

7

父母居住於河西,住所位置較高,數年來每次回家,我都會佇立窗台或上到樓頂觀賞縣城全景。而近些年再到相同地方賞景,視線卻被一棟棟高樓遮擋,難以再看全河東主城區依山傍水、鱗次櫛比、錯落有致的“小香港”模樣。為此,我在心裏嘀咕過林立的高樓讓縣城“破”了相、“改”了樣。其實,這是我多年形成的視野慣性在作祟。

那天,與家人一起經官山去茶垵,在城東的山脊上俯瞰縣城,十數裏的密集建築,宛如一條不見首尾的巨龍靜臥於青山綠水間。夾城兩山,青蔥浩瀚;清溪一水,碧波潤城。城南處的麻竹、保宜高速互通,及其南北分道揚鑣的高架橋梁,連同改道河西的穿城省道(原316國道,實現了李遠繼同誌的願望),猶如有序構築的城市精靈,流淌其上的車輛更添一份城市的靈動……

因是登高遠眺,市聲得以屏蔽;因是換了視角,眼福得以飽足——此刻的家鄉那城,靜美如詩,靈秀似畫。那向東南蔓延數公裏的城市骨架;那依地勢起伏而建的重重樓宇;那順河道攔築的梯級橡膠壩;那長堤臥波、垂柳依依的沿河步道……其精巧布局自然天成,其秀美格局終是人造。

還在21世紀之初,家鄉那城就有鄂西北深山明珠之譽。如今,這顆明珠更加絢麗,更加璀璨,不僅摘取了“全國文明縣城”桂冠,還榮膺“國家生態文明建設示範縣”,闊步前進在綠色發展之路上。

我知道,家鄉的覺醒很早。從20世紀末抓“兩林”(長江防護林、天然保護林)建設開始,縣裏就忍痛割愛,陸續關掉了纖維板廠、水泥廠、礦粉廠、磷肥廠、硫酸廠等一批不利生態環境保護的企業。這些企業是當時縣裏的經濟支柱,纖維板廠的稅收甚至占到了全縣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可它也是吞噬林木的超級老虎,其他諸廠更是環境汙染的心頭之痛。為此,縣裏決策果斷,關閉徹底,還山以樹茂林密,還水以河暢流長,還城以清新寧靜,還民以藍天碧水……直至把自己“還”成了襄陽的後花園,“還”成了人們愛去的“福窩窩”。

眼下,我同家鄉人都在期待——隨著鄭(州)萬(州)高鐵的全線開通,保康山水生態遊必呈井噴式增長,綠水青山之生態優勢必成金山銀山之後發優勢。

家鄉那城“福窩窩”,抑或該叫“金窩窩”了吧。

(稿於2019年8月,原載《野花文藝》2019年第2期,獲慶祝新中國成立七十周年“我和我的家鄉·城鄉巨變看保康”征文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