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看著李川走進門,一頭歪倒在**,大口大口地喘息。它小心地蹲在床邊,鼻頭一抖一抖,背上的肉尾瑟瑟豎起。

疼痛如潮,在李川身體裏澎湃洶湧,每次呼吸都伴隨著撕心裂肺的痛苦。這些他都可以忍,但右手的骨折幾乎讓他快哭出來,手腕軟綿綿的,骨茬刺在肌肉裏。他死死咬住嘴唇,才讓自己不至於呻吟出聲。幽閉的房間裏,光線暗下來,最後一縷光線在窗簾邊角消失,他的臉埋在陰影中。

“嗚嗚”,保羅不安地哼著,烏黑眼珠裏映出李川的身影。

李川艱難地擠出一抹微笑,“沒事的,我隻是累了……”話剛說完,腦子也開始昏沉了,一股睡意席卷上來,掩蓋了疼痛。

保羅等了很久,見李川一直昏睡著,便站起來。它在房間裏轉來轉去,不免有些無聊,便跳上了床,偎在李川身邊,借著他的體溫睡覺。當它醒來時,夜已深沉,房間裏寂靜如死,李川還保持著之前的姿勢昏睡著,鼻息微弱而均勻。

保羅張大嘴,兩腿前伸,撐直腰背,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它睜開惺忪的睡眼,朝李川看去,頓時嚇了一跳——李川的右手正在瑩瑩發光,清輝在房間裏彌漫。是的,他的手像通電了的燈管一樣,通透瑩輝,骨骼和脈絡清晰可見。

在保羅不解的目光下,一些變化正在那條手臂裏發生。

首先是肌肉,原本細長結實的肌纖維紛紛散開,像一捆鋼管突然被解開了捆繩,使得他整個手臂幾乎粗大了一倍;其次是骨骼,在斷掉的骨茬上,鈣質和磷質像糖一樣溶解、消退,等退到恰當位置後,溶解停止,然後逆向斷口生長過去;同時變化的還有血管,大量的營養物質被裝載到紅細胞上,運至右手後析出,加速骨頭的愈合生長;待骨頭完美地接合後,肌纖維重又聚合,迅速匯集到骨質外,重重包裹,形成致密的骨外肌肉群……這一切都有條不紊,所有的細胞都高效率地運作,似乎李川右臂裏正有什麽在源源不斷地下達命令,指揮一切。

這些無法解釋的變化持續了十幾分鍾,而後,手臂上熒光黯淡,黑暗重又籠罩了整個房間。寂靜中,隻有保羅疑惑的眼珠偶爾眨出一點光。

李川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幸好今天是周日,沒有錯過課程。他翻身下床,頓覺饑腸轆轆,前所未有的饑餓感在腹中翻騰。他打開冰箱,把裏麵的食物全部翻出來,坐在地上大口嚼咽。

他的屋子在七樓,窗子對街的房間裏,一個戴銀邊眼鏡的男人也在吃東西。他盯著攝像頭投影出的影像再低頭看著自己為了方便充饑而買的一大堆經典泡麵,嘴角不由揚起一絲無奈。

這一頓幾乎是李川平時飯量的四倍,吃完後,他打個飽嗝,心滿意足地站起來,拍拍鼓脹的肚皮。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右手一點兒也不痛。他刷起袖子,把手臂湊到眼前,隻見皮膚完整,不但斷骨恢複了原樣,連一點淤青也沒留下。

難道昨天的毆打是做夢?

他想著,立刻感覺到了身上其他部位傳來隱隱酸疼,這提醒他昨天的一切是真切發生了的。但右手怎麽會恢複得比其他部位快,而且毫無痕跡?他盯著手臂上的細細絨毛,左思右想仍是不得其解。

正傷神思考時,房間裏的電話響了,李川拿起話筒,牆壁的屏幕上立刻出現了劉凱的身影。

“在幹嘛?”劉凱問,“你臉上怎麽了,這麽多淤青?”

“沒事,昨天修車的時候出了點事故,被砸到了。幸好沒破相。”李川決定不說出吉姆的事,把袖子挽下來,舉起正蹲在自己腳下的保羅,道:“你看見過保羅吧?”

劉凱點點頭:“嗯,前幾天都是我在給它喂食吃。這條奎狗是純種的初寒短腿犬,跟古地球上的威爾士柯基犬差不多,智商比較高,而且忠誠。”說到這裏,他舔了舔嘴唇,“不過,它最大的優點,是可以做成一盤好下酒菜,據說吃了能滋陰補陽。有很多人出城打獵,專門打這種動物。”

李川連忙把保羅放下,將它趕到自己身後:“不說狗了,你找我有什麽事?”

“是這樣的,凱文今晚舉行派對,你會去嗎?”

李川的腦子裏立刻浮現出凱文高大英俊的身影,心裏有些黯然,他們不是一路人,於是搖搖頭:“我就不去了,我不適合那種場麵。”

劉凱遺憾地摸摸頭,說:“哦,那就太可惜了,他打算邀請所有演話劇的同學,還準備了很多好吃的,鵝肝醬啊大龍蝦啊什麽的……”

“等等,你剛才說什麽?”李川突然抬頭。

“鵝肝醬和大龍蝦啊。”劉凱看李川的神色,突然明白過來了,“有很多好吃的,動心了吧?”

“不,不是……”李川留意的是“所有演話劇的同學”這幾個字,“所有”的意思,就是說盼兮也在裏麵,“那好,我晚上會去的。”

當他騎著自行車進入位於城中心的富豪別墅區時,門衛們都驚奇地看著他。豪華車看多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看見這種隻應該存在於博物館的交通工具。

到了門口的停車場,李川把自行車靠在一輛豪華車邊上,不想卻觸動了那車的警報係統。尖銳的“嗚嗚”聲頓時響起,將其他到場的同學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他嚇了一跳,忙不迭地挪動自行車。

他抬起頭,在看向他的人群裏麵,他找到了司盼兮的臉。

“嘿,大家好。”他揮起手來跟班上的同學打招呼,語氣自若,有的回應了,更多的人卻隻是冷冷地把視線轉回去。

對於這種不甚友好的態度,他已經見怪不怪了,但讓他高興的是,盼兮笑著衝他點了點頭。她沒有介懷自己不回信息,他想,隨即又暗罵自己沒出息——她介不介懷,跟自己又有什麽關係呢?

“大家都站在這裏幹什麽,難道有比我更帥的人?”凱文出來了,上前拍拍李川的肩,“嗨,來了,一塊吧。”

凱文家是典型的豪宅,哥特式的外觀凸顯出宏大盛麗的氛圍,有教堂般的威嚴。走進大廳,又是一番富麗堂皇的景象,中間場地開闊,典型的圓形舞池設計,連地板都像是頂級舞台一樣的暗紅色原木鋪就,踩上去結實穩固。舞池外圍擺放了不少紅木桌椅,更外麵一些,豎立著四個微旋樓梯,階梯上都鋪了灰色的毛毯,兩邊則是雕花扶欄,看上去如同流瀉的河水。另有一部電梯設置在角落。大廳頂上吊著晶瑩碩大的水晶燈座,主燈旁星散了無數小燈,此時正發出輝光,把整個廳堂照耀得如同月夜下的宮殿。

“真有錢,這麽奢華……”劉凱小聲讚歎,轉頭對李川道,“而且聽說這還隻是他家幾個宅院的其中一處。”

整個大廳事先都被清理過,一塵不染,光潔如璧,李川看了看自己沾滿灰塵的舊跑鞋,頗有些不忍。但是大家都進去坐下了,他總不能一個人站在外麵,於是硬著頭皮也跟了上去。

大廳裏站了兩排傭人,一個個西裝革履,恭敬地低著頭。最前麵的一個傭人推著一輛輪椅,輪椅上坐著麵含微笑的中年男人,與傭人不同,他穿著輕鬆隨意的襯衫,膚色白皙,似乎多年沒曬過陽光。李川仔細看去,那人的臉蒼白而消瘦,鬢角也已染霜,眼窩深陷,使他的眼神掩藏在陰影裏,讓人琢磨不透。但他的眉宇很堅毅,額上略微皺起幾條紋路,似乎隨時在思考。

李川不禁多看了幾眼,其他同學顯然也注意到這個輪椅上的人了,經過的時候都放慢腳步,沒有人大聲說話。

“是我打擾你們的興致了嗎?”那人微笑著,聲音不重,但恰好傳到每個人的耳中,“對此我深表歉意。但今天是凱文的生日,他要辦聚會,你們是他的朋友,出於禮貌,我還是應該見一麵。”

李川心頭一震,這個人竟然是凱文的父親!

初寒星上的人,沒有人不知道亞斯·澤爾這個名字代表著什麽。澤爾家族是在第三次星戰中崛起的,彼時的人類艱難戰勝了坎塔人,正值百廢俱興,澤爾家族便在各行星間販賣物資,積累了大量財富。之後的每一代澤爾成員都致力於經商,財富如同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產業遍布整個聯盟,連羽京都不例外。隻是,商場詭譎更勝戰場,百年前的一次商戰中,澤爾家族損失了絕大多數產業,不得不放棄羽京及大部分行星,退守初寒星。到了這一代,在新領導人亞斯·澤爾的殫精竭慮下,其家族企業再次振興,逐步向其他行星擴散,不到二十年,原本奄奄一息的澤爾家族再次擁有了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財富。

亞斯·澤爾是整個初寒星的傳奇,隻是,他深入簡出,拒絕采訪和報道。對於大部分人來說,今天都是第一次見到亞斯本人。

“凱文,好好招待他們。記住,今天是你成年的日子,這裏的一切你做主。即使大廳裏出現槍聲我都不會過問的。”亞斯和藹地衝四周的學生點頭,傭人推著他,在進電梯前他回過頭來,笑笑,“當然,我還是不願意聽見那種聲音的,你們知道,那樣警察會把我的輪椅都拆了來檢查槍械的。”

人們紛紛笑了起來,氣氛頓時輕鬆了許多。亞斯進電梯之後,他們交頭接耳,李川隻聽到零散的幾句,都是對亞斯的風度表示感歎。凱文似乎很滿意這樣的效果,嘴角揚起,

李川站在原地,出神地看著電梯緩緩向上。劉凱走過來,用肩膀頂了頂他,“看到沒,這才是男人應該有的樣子啊……雖然隻能坐在輪椅上,但那種氣度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你說是不是?”

李川沒有回答,眉頭漸漸皺起,表情疑惑——剛才亞斯點頭致意時,似乎有意無意地看了自己一眼,眼神頗有深意。但他又不確定,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亞斯,像亞斯這種大人物,怎麽會留意到自己呢?

正想著,凱文已經走到大廳中間,向所有人致歡迎詞。他著一身白色正裝,身材筆挺修長,站在大廳中間時如同明星般閃耀。即使是李川這種對男性魅力很不敏感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承認,凱文確實很英俊帥氣。他的致辭很簡短,但談吐清晰,語氣有力,也不乏幽默,一聽就知道受到過良好的貴族禮儀教育。“……再過幾個小時,大洪暴就要來臨,初寒星上的五十四座城市都會升空,那時大家可以在這裏眺望宏大的景象。但是現在,”凱文揮手打了個響指,說:“party time!”

流水般的侍者端盤而上。劉凱沒有說錯,果然有各種美食供應,一陣陣香味直撲李川的鼻端。他環顧四周,同學們有的在交談,有的在舞池中蹁躚,沒有人留意到他。他挽起袖子,端了一盤瑟蒙德裏咖喱龍蝦,坐在椅子上。

這種龍蝦極其昂貴,是由黃金咖喱與深海大龍蝦烹調而成,一隻的價格就抵得過李川一個月的生活費用,而在凱文家卻像是大白菜一樣擺了十幾個盤子,每盤上麵都躺著幾隻。李川甩開剛才的疑惑,剛想伸手抓一隻,又猛地把手縮回來了。

盼兮坐在他旁邊。

李川剛才的心思全在龍蝦上麵,渾沒有留意到她是何時坐在這麽角落的地方的。她依然是一身白色裙裝,及膝,露出勻稱如細藕的小腿。她沒有跳舞,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三五成群地聚著聊天,隻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端著一杯橙汁,沉默無語。

李川有些尷尬,想了很久,決定說些什麽。他看向她,盡量用了無所謂的語氣說:“怎麽沒去跳舞?”

“不喜歡跳,今天有點累。”盼兮垂首歎了口氣,想了想,又說,“再說也沒有人請我去跳呀。”

這句話讓李川幾乎下意識地想站起來衝她伸手,但他壓製住了這種衝動,笑笑說:“會有人請的,你不信的話,在這裏等會兒,一定有人會過來的。”

盼兮點點頭,端起橙汁,抿了一小口。可是等了二十幾分鍾還是沒有人過來,這讓李川更加尷尬了。他摸摸腦袋,歉意地對盼兮道:“今天還真不尋常啊。”他猶豫了一下,“要不,我——”

還沒等他說完,一直悠揚的音樂聲徒然停下,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舞池中的人向四周散開。李川無奈,隻得把那句鼓足勇氣的話又憋進肚子裏。

凱文再次走到廳堂中間,微笑地道:“其實今天叫大家過來,不隻是為了玩樂,還因為,今天是我十八歲生日。”

四周人群裏頓時議論紛紛,不少人立刻大聲祝凱文生日快樂,也有人埋怨道:“怎麽不早說,我們都沒有準備什麽禮物。”凱文還是微笑,說:“大家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並不需要大家的禮物。因為,我已經收到了對我成年最好的祝賀,那就是,在這個特別的場合裏,一個很特別的人的到來。”說完,他轉頭看向李川這邊。

其餘人紛紛讓開,讓出了一條通道,凱文的視線暢通無阻地來到這個角落。看著目光深邃表情優雅的凱文,李川很茫然,他跟凱文的關係並不算好,鮮少交流。他們是班上貧富的兩個極端,一個家世優越氣質高貴,一個貧寒拮據形象邋遢,根本沒有任何交集。能得到這樣的重視,讓他心中惴惴不安,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他站起身來,唯唯諾諾道:“我……”

“盼兮,感謝你的到來。”凱文拍了拍手,地板上機關聲響起,一條紅色毛毯旋轉著翻上來,鋪在他與盼兮之間。

李川麵紅耳赤,不知是該坐下還是離開,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恬不知恥地坐在盼兮身邊了,但是,他又本能地抗拒自己的躲避。他呆呆地站在那裏,臉上紅通通的,像極了盤上那肥大的龍蝦。他終於明白今天為什麽沒人來請盼兮跳舞了,他們都知道凱文的意思,而之前的埋怨多半也是在配合。

凱文優雅地邁步,向盼兮走過來。凱文的腳踩在地毯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整個大廳鴉雀無聲,李川幾乎聽得見自己的心在胸腔裏快速跳動的聲音。他知道凱文想做什麽了,可是他發不出聲音來。

“盼兮,從第一次遇見你,我就驚詫於你的美麗,像古希臘的女神雕塑一樣讓人迷戀。”凱文彎腰,拉起盼兮的手,輕輕吻下,用低沉的聲音道,“從此以後,我幾乎夜夜不忘。你看得到,我什麽都不缺,從小到大,我想要什麽禮物,都可以得到。但是,隻有你,我整整想了三年,卻始終沒能走進你的心田。不過今夜不同,我已經成年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向你表達我的愛慕了。”

這句話一出,李川的心頭猛然一涼,倒退一步,將身後的椅子撞移了幾寸。但是沒有人留意到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盼兮臉上,而盼兮的臉上卻沒有什麽表情。

凱文收回手,用力按住自己的胸膛,低聲說:“那麽,我能邀請你跳一支舞嗎?”

盼兮沒有說話。凱文耐心地保持著邀請的姿勢,倒是旁邊的人急了,跟凱文要好的同學紛紛道:“你就答應了吧,凱文是多麽優秀的男生啊……對啊,你不會後悔的……”一疊連聲的勸說在盼兮耳邊環繞,聽上去句句真心實意。過了一會,她終於站起身來,麵對著凱文,欲言又止。

所有人都閉嘴了,緊張地看著盼兮。

“生日快樂。”她輕輕地說,然後咬了一下牙齒,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了,對不起。謝謝你的款待。”說完,她從人群中擠了出去,一直走出大廳,消失在廳外漸漸籠罩的夜色裏。整個過程中,她沒有回頭。

等她走後,人群才爆發出不滿的聲音,仿佛是他們自己表白被拒了一樣,頗為忿忿。凱文的臉色變了數次,很久才恢複那標誌式的貴族微笑,拍拍手,對周圍的人道:“沒事沒事,大家繼續,就當是為大家表演了一幕戲吧。”頓了頓,他提高了音量,“難道不應該為了它而鼓掌嗎?”

有人笑了起來,上前捶捶凱文的肩。於是,人群便散開了,他們像先前一樣吃喝舞蹈。凱文則獨自上了樓,剛推開自己的房門,就詫異地看到了父親亞斯微笑的麵龐。“沒關係的,不要往心裏去。”亞斯的輪椅移到凱文身前,把手放在他肩上,“沒有哪個掘金者能夠在第一鏟下去的時候就看見金子在閃耀,何況,女孩子總是比金子要珍貴得多。”

凱文沒有回答,臉色陰沉,過了很久才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