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川依然坐在那個角落裏。剛才發生的一幕,於他而言,不啻於驚雷在耳邊炸響。
在很多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他問過自己,為什麽心裏總是念念不忘著盼兮的身影。她是漂亮,可學校裏也不是沒有其他漂亮女生。而且她與李川甚少交流,她坐在明淨窗下,李川幾年如一日地蹲在角落裏,除了上次放學後的聊天之外,彼此之間幾乎沒有聯係。但是,李川看到深秋垂柳時會想到她,看到滿天雨幕時會想到她,每一個難眠的夜裏睜開眼睛,也會在黑暗中依稀看到她朦朧的臉。
李川覺得對她有種難以名狀的熟悉感,好像在哪裏遇見過她,但記憶蒼白,無從尋覓。
他也知道自己很難靠近她。他是這個貴族學校裏的異類,為了負擔昂貴的學費,他不得不節衣縮食,看上去像誤入天鵝湖的土鴨子。而鴨子是永遠不會靠近天鵝女王的皇座的。
但是當凱文深情地向盼兮表白時,他還是忍不住地忐忑不安,仿佛盼兮一旦點頭,自己就會失去一些很珍貴的東西。那天,他看到盼兮上了凱文的車,心中卻仍抱著幻想,像泡沫一樣,美好而脆弱。他不想這個泡沫輕易破碎。
現在大廳裏恢複了熱鬧的景象。凱文開放了別墅的遊泳池、電影院和網球場,大家都玩得很開心,笑聲此起彼伏。李川卻沒了興致,他向四周看了幾眼,抓過兩塊方巾,把身邊兩個盤子上的龍蝦包住,塞進口袋,然後慢慢走出大廳。不同於盼兮離開時的萬眾矚目,他離開時根本沒人注意到,好像他從不曾存在。
他騎上車,出了小區。此時夜色正好,涼風陣陣,城內萬家燈火,城市邊緣還亮起了準備升空的紅色燈柱。他看向夜空,六個低垂的月亮燦然生輝,占據著整個夜幕。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流反射著光芒,使河麵彌漫的水汽也在發光,如同天上的彩帶。李川便沿河而行,車輪轆轆,跟此起彼伏的蟲鳴聲互相呼應。
行不多久,李川看見了河邊也有一條卵石小道,他的掌心不自覺地癢了起來。見四周無人,他停下車,摳出幾塊卵石,甩手一扔,石子有了靈性般在河麵上跳動。河麵不窄,約有二十幾米,李川看著石子點出的波紋,視線一直跟到河對岸。
那裏有一個白色的人影,雙手抱膝坐著,下巴枕在膝蓋上,似乎在想什麽。
李川心裏咯噔一下,他以為盼兮離開凱文家後會回家的,可是,她現在坐在對岸,像一株哀傷低迷的百合。那邊的盼兮也留意到了越河而來的石子,抬起頭,在長長的河的對麵,與李川對視了一眼。然後她低下頭,四下裏摸索,也找到了石子,以同樣的手勢將石子甩出。可是河麵上隻出現了一圈漣漪,那石子觸水即沉。
“你要選好的石子。”李川衝她大聲叫道,聲音越過了光影輪轉的河麵,“要圓形的,或扁平的,那樣最好。”
盼兮應了一聲,然後更加仔細地找,終於找到了幾顆形狀合適的石子。她再次甩手,石子在河麵上起伏數次,穿過了河中間,然後無力地沉了下去。李川搖搖頭,右手猛一使勁,一顆石子打著水漂到了對岸,停在盼兮腳下。盼兮把石子拾起,耳中聽到了李川喊來的聲音:“你的力道要使對,而且角度要準,最好讓石子與水麵第一次接觸時呈二十度。”她抬起頭,對麵光影彌漫中的少年有些模糊,看不清臉龐,但她知道教她打水漂的是李川,可此時的李川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不像她印象中那個永遠悶在角落裏的沉默少年。
盼兮收回心思,按照李川的指點,把石子斜甩出去。石子仿佛擰上了發條的機器一樣,迅速在水麵跳躍,在離岸隻有幾米的地方沉了下去。她露出笑容,難受的情緒似乎淡了一些。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裏,兩個人在對岸彼此扔石子打水漂,李川的技術要好得多,總是能讓石子漂到盼兮腳下,而盼兮隻是偶爾才可以辦到。但每次她打的水漂很遠時,她都會笑。
後來,盼兮的手累了,手臂上酸酸麻麻,就停了下來,沿著河岸向東走去。李川拍拍手,也推起自行車向東走,與對麵的盼兮保持同樣的步調。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加上河麵漸起風聲,隻有靠喊才能讓對方聽見,所以兩個人都保持著沉默。
六個滿月當空懸照,如同手術台上的無影燈,將他們的影子照得很淡。李川低下頭,仔細看,才看見自己的六個影子,它們以李川為中心,四散開來,如同淡影之花,李川走到哪裏,它便盛開到哪裏。前方不多遠是一座白色的橋,他們各自走著,走到分別的十字路口。在路口的兩頭,他們無聲地打了個招呼,然後轉身離開,去向各自的家。
走了幾步,李川忍不住回頭,他看到盼兮的背影——那麽美好的背影。
他呆呆地看著,靠著車,兩手伸進上衣口袋,眼神迷蒙。他的心像被一隻巨大的手攥住了一樣,擠壓得幾乎沒有呼吸,一個念頭像野獸一般咆哮,在他胸膛裏回**。但是,他隻是安靜地站著,看著他心愛的姑娘,白裙如雪,身影婉約,看著她路過一家又一家店鋪,仿佛夜的精靈一般,漸行漸遠,消失在遠處的十字路口。
李川雕像一樣站著,半晌,輕輕歎了口氣,騎上自行車,慢慢向家的方向騎去。
遠處,一聲鍾聲猛地敲響,回**在城市的每個角落,也回**在李川的耳旁。他渾身一震,突然急轉車頭,腳下加勁,向盼兮消失的那個十字路口騎去。
這是命運的十字路口。很多年以後,在李川生命的最後一刻,那時,他獨自坐在暗黑的屋子裏,手握染血的黃金長劍。外麵是無數帶著槍械的軍官和士兵,他們密密麻麻地跪在屋子周圍,沉默如石像。那個時候,李川心裏一片空明,聯盟與帝國的紛爭再也不能擾亂他,他所想的,便是眼前這一刻。他想,如果當時他沒有這樣做,他隻是看著盼兮離開,他隻是輕輕歎一口氣,那麽他的人生會變成另外的什麽樣子,這個星際的曆史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但往事不曾被更改,“如果”也不會出現在史書中。此時的李川沒有想那麽多,他隻是飛快地騎過石橋,穿過十字路口,追上了慢慢低頭行走的盼兮,在她身邊停下了。
“這麽晚了,你家也不近。”他說,“我騎車載你回去吧。”
“這自行車是哪兒來的?”盼兮輕輕晃著小腿,問,“現在應該不產自行車了吧,很早以前,輕軌離子動能車就已經取代它了。”
李川小心掌著車頭,努力不讓車顛簸:“這是我自己做出來的,網上有機械原理圖,老湯姆那裏有很多材料,用焊接技術做出骨架,其他的就好辦了。”
盼兮不由仰起頭去看載她的少年,但隻能看到他的後腦勺。她由衷地說:“你真厲害,這花了你不少時間吧?”
“是啊,一個暑假,我整天都在家裏忙這個。”
盼兮輕聲說:“我要是整整兩個月做這個,我爸爸非罵死我不可……你爸爸媽媽呢,他們責怪你沒有?”
李川的語氣明顯低沉下來了,他沉默了幾秒鍾,然後說:“我沒有爸媽了,我小時候,他們和我兩個哥哥都在一場意外中去世了。我一個人住,沒有人責怪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盼兮不曾料到李川的身世,愧疚地道。
“沒事沒事,這麽多年都過了,早就不放在心裏了。一個人過也挺好。”
盼兮猶豫了一下,問道:“那你的生活是怎麽維持的,而且,聖輝的學費很貴……”
“我有一筆撫恤金,這算是我爸媽他們唯一留給我的了。以前我在收容院裏讀書,但是……但是我不喜歡那裏,每次看見別的同齡人,我都會想起我爸媽和哥哥……所以我自己出來了,用撫恤金負擔學費。當然這還不夠,我平時自己打工掙些錢,老湯姆人很好,所有需要監護人簽的字都是他幫的我,還有家長會什麽的。”
盼兮轉過頭,想看看他的表情,但是被濃濃的夜色和他結實的背脊擋住了視線,她看不見。她覺得自己從不曾了解這個同學,她有些替他感到難過。難過的時候,盼兮總會下意識地撫摸脖子上的紅色細線。
“對了,你今天怎麽不答應凱文……”話剛一出口,李川就後悔了,他暗自懊惱,幹嘛要提這個茬。可是話已出口,他還是猶豫地補充道:“我覺得他挺好的。”
“是啊,凱文很好,人英俊,有風度,家裏又有錢,所有的女孩子都會喜歡他的。”盼兮儼然認真想了想,“其實我對他也很有好感,可是,他不應該把我比作成禮物的,而且……”
李川沒有聽清“而且”後麵的話,他隻感覺自己的心慢慢冷了下去。之前他還感到慶幸,慶幸盼兮並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樣,正是這份慶幸給了他勇氣來載她。但其實,她是喜歡凱文的,對啊,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女孩子不喜歡凱文呢?
於是李川沉默了。他很想找點話來講,可是喉嚨像被堵住了一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悶頭騎車。他一沉默,盼兮也就不說話了,一下一下地晃動小腿,不知在想什麽。
這份沉默並沒有維持多久,很快就到盼兮家了。她的家在城西,屬於商業繁華區,附近有很大的商業中心。盼兮從車座上下來,掠了掠被夜風撩亂的發絲,說:“謝謝你了。”李川擺擺手,示意舉手之勞。他轉頭向盼兮的家看去,這是一座典型的中產家庭住處,兩層建築,在初寒星上很常見。李川的視線被一株迎風搖曳的小樺樹吸引了,它被種在花園中心,樹枝上掛滿了風鈴。晚風一起,滿樹清脆悅耳的輕響。
“這棵樹很漂亮啊。”李川讚歎說。
盼兮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笑了笑:“謝謝……那是我種的,為了紀念一個男孩,他是我的朋友。”
“你那個朋友要是知道你這麽花心思紀念他,他一定會很開心的。”李川心裏有些失落,但表麵上,他還是做出了無所謂的樣子。
盼兮朝小樺樹凝視了幾秒,低下頭:“但願他會開心吧,可是他永遠不會知道了……他已經死了。”盼兮語氣低落,不再多說,轉身向家門走去,可是走了幾步,她停下了,仰頭看著她家的窗戶。
李川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隻見窗簾上映出兩個人影,其中一個似乎掩麵發抖,另一個則暴躁地走來走去,偶爾停下來伸手指著對方,在說些什麽。隔得遠了,李川聽不清,但他能從風中飄來的模糊聲音中感受到其中的暴戾。他終於明白今天盼兮的心情為什麽很低落了,離開凱文的家後她都不願意回家,他張張嘴,想說些什麽,可是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他僵硬地站在那裏。
“我不想回家。”盼兮後退了一步,臉上帶著淡淡的哀傷的笑,“他們總是這樣吵,什麽都吵……你帶我去別的地方吧,安靜一些的地方。”
李川看著她的臉,越看越覺得像是在看一朵不勝暴雨摧折的夜百合,他無法拒絕。何況,這個要求很很簡單,他知道有一個地方很安靜。
李川把客廳裏的零件向旁邊踢去,總算給客廳裏騰出坐下的空間了。“我平時一個人,也就不怎麽注意……”他摸著自己的頭,很有些不好意思。
盼兮猶猶豫豫地坐下,接過李川遞來的茶,低頭淺抿,沒有說話。李川搓了搓手,覺得有些尷尬,正準備說點什麽打破僵局時,一陣低低的哼哼聲傳來。盼兮循聲看去,頓時眼睛亮了一下,蹲下身摸摸保羅的頭,驚喜地說:“你還養了一隻狗?哎呀,你看它多可愛!”
保羅睜大黑溜溜的眼睛,瞪著陌生的女孩,想嚇退她。可它這副摸樣更讓盼兮覺得欣喜,連聲說“可愛”。李川卻是欣喜地看著盼兮,如果可以,他也很想摸摸她的頭,然後連聲說“可愛”。他從未看見過盼兮這麽孩子氣的一麵。
也許是保羅不習慣這麽近地被人盯著,連退了好幾步,它的背後便是房門,沒關上。保羅“嗤”的一聲跑到門外,消失在樓的轉角裏。李川回過神來,趕忙過去追,可是保羅傷勢已然痊愈,四腳飛快,順著樓梯飛速下去。李川趕到樓下時,隻來得及看見保羅的影子一閃,便隱沒在黑暗裏了。它消失的方向,是夜色籠罩的城外郊區。
“怎麽樣了?”盼兮也下來了,微喘,問旁邊的李川。
李川一臉焦急,道:“它怕是出城了,它原來的家就在城外。可是大洪暴就要來了,整個城市都要升空,它待在郊外,一定會出事的。”說完,他像下了決心一樣,咬咬牙,也向那邊跑了過去。
李川跑得很快,他得在城市升空之前找到保羅。城市邊緣已經亮起了紅色警戒燈,李川跳下邊緣石階時,猶豫了一下,但仍然快速沒入黑暗中。
“該死,他去城外了!”斯科特隱在台階後的陰影裏,按住耳朵,低聲喝道。
這句話傳進他耳朵裏的微型通信機,被電磁刻錄,然後從市中心某棟別墅的書房裏鑽出來。亞斯皺起眉頭,左手扶額,右手的指節輕輕敲打著輪椅扶手,咚咚咚,這聲音在靜寂的書房裏回**。
斯科特知道這代表著亞斯在思考,但漸漸逼近的呼嘯聲更讓他心急,說:“大洪暴就要來了,如果你再不下命令,我就自作主張去把他抓回來。再等就來不及了!”
“不。”
“那你就下命令啊。”
“我已經下了。”
斯科特似乎不敢相信:“什麽,不去救他?上次你讓他自生自滅,結果他差點被廢掉,當時我就藏在那條巷子裏,隻要給我三十秒就可以搞定那些小子,但你不讓!這也就罷了,那些混混再狠也不想搞出人命,但這次不同,大洪暴席卷之下,沒有人可以幸免,難道我日夜監視他九年,就是為了今天看著他被淹死嗎?”
斯科特的語氣又氣又急,但亞斯隻是微微一笑,眉頭舒展,說:“等著吧,或許,他會給我們驚喜。”他說完,按下了輪椅上的某個鍵,通話頓時中斷。
“好吧……”斯科特喃喃道,他的眼睛似乎已經看到了天際的滔天巨浪。在大洪暴麵前,邊緣石階並不安全,他最後看了一眼李川離去的方向,已經看不到李川的身影了。
斯科特退了幾步,忽然眉宇一振,矮身藏在樹影下——一道白色的人影,正匆忙地朝城外跑過去。
郊外不像城裏那樣燈火通明,夜空中烏雲漸漸匯聚,明月隱沒,使得城外的路幽深如井。風變大了,也異常寒冷,在夜空中發出可怖的巨大呼嘯。李川感覺似乎有個妖魔在頭頂盤旋、嘶吼,隨時準備淩空撲下,對他張開血口,將他吞沒。
這所有疾速變化的天氣,都預示了大洪暴的到來。
大洪暴是初寒星的災難。每年春季,暖風拂過整個大地,一路吹到遙遠的南極冰川。冰川在暖風下迅速融化,海平麵上漲,溢出的水流在經過溝壑與平原的多次集體作用之後,演變成高達數百丈的滔天巨浪,席卷全球,僅少數地勢極高的地方可以幸免。初寒星每年的動物大遷移,便是以那些地方為目的地。這種特殊的氣候,使得初寒星剛剛被發現時,被定性為人類不可居住的星球。直到後來,考察隊在這裏發現了一種叫“飛石”的物質,它能與星球引力相抗,憑空懸浮。它的發現使人類再次考慮了殖民初寒星的計劃,在科技幫助之下,人類用飛石作為城市基底,在星球上建立了數十座大型城市。平時,飛石基底被特殊手段抑製,隻在每次大洪暴襲來時,禁製才被解除,飛石的懸浮作用使整個城市升上天空,避開巨浪。大洪暴結束時城市會重回地麵,畢竟,城市太過巨大,很難在空中維持長時間的平衡。
每年城市升空的宏大景象,都會被電視台直播,也有很多人不遠萬裏來這裏,隻為親眼見識一番。這幾乎成了初寒星球的旅遊標誌。李川平時很喜歡這種時刻,他總會坐在高樓的頂端,晃著腿,慢慢看著城市一點一點升起,飛上天空,他感覺自己就像傳說中飛升的道士,直上雲霄,化作夜幕中閃亮的星辰。可是現在,他心中隻有焦急,升空在即,他必須找到保羅。
依照曆年習慣,這座城市往往是在大洪暴來臨前一分鍾升起,市長在發表講話的時候意氣飛揚:“我們追求的,就是這種刺激!”而現在,離宏大的升空儀式還有一段時間,李川心轉似電,迅速估算了自己的速度,應該還來得及!
他咬咬牙,跑向那個荒棄的公園,那是保羅被遺棄的地方。他獨自一人在黑暗裏奔跑,這樣的經曆對他而言並不陌生,很多時候,他都一個人在黑暗裏走長長的路,有時是在郊外,有時是在夢裏。可他從未像這樣拚命的跑過,夜風在耳邊呼嘯,心髒在胸膛躍動,他是如此之快,以至於他在想,要是這樣一直跑一直跑,會不會最後衝破夜的外殼,到另一個世界?
十幾分鍾之後,李川到了公園。他奔到草坪處,沒有看到保羅,向四周查看,也不見保羅的影子。
“保羅!”他把手擴放在嘴邊,大聲呼喊,聲音遠遠傳出。他不停地喊,終於,不遠處的草叢裏傳來窸窣聲響,一隻小小的腦袋鑽出來,怯生生地看著他。他連忙跑過去,將保羅抱起,他很生氣,可是一看見保羅烏黑閃光的眸子,便氣不起來了,隻是揪了一把它的耳朵。
他轉身向城裏跑去。時間已經不多,遠處城市的上空亮起了顯示倒計時的霓虹燈,五光十色的數字在一點點減少。他加緊跑著,以他的速度,應該還能趕到。
可是,沒跑多久,他猛地愣住了——在視野的盡頭,出現了一個白色的人影,正一瘸一拐地向他走來。是盼兮。看到李川抱著小狗跑過來,她停下了,蹲下身子揉按自己的右腳。
“你怎麽跟來了,這裏這麽危險!”李川的聲音有些急躁。他以為盼兮會在他家樓下等,或者直接回她自己的家,可是他沒有想到,她會跟著出城,跟到了這裏。
“我……”盼兮的聲音很細,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我想兩個人找總比一個找要容易一些……”她皺皺眉頭,腳踝那裏傳來陣陣疼痛感,剛才一不小心,她踩進了一個小土坑,右腳崴了。
李川沒有再說什麽,看看她的腳:“還能走嗎?”
“能。”盼兮站起來,轉身向城裏走去,可是剛一邁腳,尖銳的疼痛讓她趔趄了一下。她絲絲地吸了口涼氣,仍舊繼續向前走,一瘸一拐。李川跟在她後麵,走了幾步,盼兮終於支撐不住了,這幾步路對她來說,不啻走在針尖上。她停下來,無助地看著李川。
李川咬咬牙,上前蹲下,說:“快,我背你回去吧。”盼兮猶豫了一瞬,沒有扭捏,輕輕趴在李川背上。
李川懷中抱狗,背上負人,盡全力向城裏跑去。他已經跑了很久了,身體裏血液沸騰,口鼻喘氣,背上還有一個人,此時速度不由地減慢了。他抬頭看向遠處燈影閃爍的城市,霓虹計時牌顯示隻有十分鍾了。而剛才,他全速跑到公園,也花了幾乎相同的時間。
盼兮顯然也看到了計時牌。“要不,”她在他背上沉默了幾秒,然後說,“你放下我,先跑回去吧。你加快點速度,應該能及時回到城裏。”
李川沒有答話,隻是低頭跑,他的喘息聲越來越重,像一個不堪負荷的機器塞進了他嘴裏。盼兮有些急了:“我們在生存實踐課上學過,兩個人都沒有希望的時候,最明智的做法是把希望留給一個人。你難道忘了嗎!你這樣我們兩個人都會被洪水吞沒的!”
話音剛落,李川似乎便下定了決心,停了下來。他把盼兮放下來,兩手緊緊抓著她的肩。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看盼兮的臉,她的呼吸清晰可聞,她的瞳孔中閃閃發光,她發絲間的淡淡香氣在他鼻端縈繞,一如夢中。
“相信我,不會有事的。”他一字一頓地說,語氣堅定,“我不會丟下你的!”
說完,他再次將盼兮背起,發足奔跑。盼兮愣住了,還想再說些什麽,可說不出話來。回過神來,她驀然發現李川不是在向城裏跑去,他轉身奔向那個公園。與城市相反的方向。
李川記得公園附近有個燈塔,很高,那個燈塔本身就是為了在大洪暴來臨時發出光柱,標明城市懸空的位置。他奮力跑著,無奈兩個人的重量讓他實在無法加快速度。穿過公園的時候,他聽到了身後洪亮的鍾聲——升空最後十秒倒計時開始了。
“不!”他在心裏狂呼,腳下一軟,險些摔倒,好在他將身子及時前傾,總算沒有摔下去。盼兮艱難地轉過頭,看向背後的城市。它在轟鳴,阻隔飛石性質的禁製被解除,一道藍色的光芒自城市底部湧現,緩慢擴大,如同發光的神毯,將巨大城市的底部包裹住了。然後,城市開始搖晃,邊緣的土層裂開,藍光脫離了泥土的掩沒,驟然變強,盼兮的臉上鋪了一層淡藍色的光輝。在藍光的托頂之下,城市升上夜空,仿佛漂浮的巨大明珠。而在更遠的地方,兩三個城市也同樣升空,遙相呼應。
漸漸的,城市的轟鳴聲消失了,它們穩穩地懸在離地八百多米的高度,與雲層相伴。一種更加震撼的聲音響起來,鋪天蓋地,從四麵八方同時響起,像一萬輛戰車在疾駛。整個大地都在震動。
李川臉色一變,不由停下來,扭頭向後看去——
泛著白沫的滔天巨浪,吞噬了遠處模糊的地平線,仿佛有人在驅趕著無數瘋狂的白色野獸,朝這邊洶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