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亮了,晨霧在這個城市裏漸漸彌漫開來,像無數白色絲帶在繚繞。大街小巷,高樓低宇,全都籠罩在這白色的清晨裏。

所以,餐廳裏的這些屍體,早晨將逝時才被發現。其中一男一女的屍體緊緊抱住,似乎死亡都沒有將他們分開。而另外七具則散亂地分開,身上傷痕密布,慘不忍睹。

人們圍在街道旁,看著屍體被警察一具具抬下來,議論紛紛。

李川騎車路過這條街,看到一大群人在街邊圍得水泄不通,心裏奇怪,想過去看看,但距離上課已經很近了。於是他沒有停留,加快了騎車的速度。那些屍體和一群圍觀的人,漸漸被落在身後。

好歹在上課前趕到了教室,李川坐在座位上,微微喘氣。

“今天,我們暫停一下備考的節奏。”老師難得地沒有打開考試係統,在講台上,掃視教室裏的一排排學生,“談一下理想吧。升考就要來到了,考試結束後,大家天各一方,都要走不同的路。說說夢想吧,夢想是大家繼續走下的動力。”

教室裏響起了一片蜂鳴般的嗡嗡聲。這對於學生們來說,是緊張備考期之中難得的休息,他們聳動身子,互相低語。

“有誰想跟大家分享一下嗎?”

低語聲漸漸停了,但沒有人舉手。

“說說吧,看看十年以後,大家都堅持了自己的夢想沒有?”老師鼓勵道,但等了一會兒還是沒人響應。他知道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談起夢想來,都有著一種特殊的羞澀感,於是笑笑,說,“那大家寫下來發給我吧,不用署名。”

所有人都低下頭,在桌麵的虛擬鍵盤上寫下自己的夢想。“咚咚咚”,細小清脆的敲擊聲此起彼伏,老師微微點頭——這大概是全班最認真的時候了,連最角落的李川,也皺著眉頭在寫。

十多分鍾後,陸續有同學寫完,將之匿名發送到講台的接收器上。老師低頭看著,時而頷首,時而微笑。

“同學們的夢想很好,有的是想經商,通過獲得財富體現自己的價值。有的是要成為記者,讓真相呈現在更多的人麵前。還有的要當作家,書寫故事,有的是立誌從軍,守衛聯盟疆域——都挺好,真的,有夢想就很好。這次升考就是大家實現夢想的機會,希望大家好好把握。”

大家都點頭,以為這個插曲結束了,開始準備複習。

“但是,這裏有一位同學的夢想,我想念給大家聽。”

幾十道錯愕的目光匯聚到講台。

“‘說起夢想,我好像也想不出什麽有出息的話來,聯盟那麽大,人那麽多,再大的夢想也會湮滅。仔細想一想,我隻能想到一個小店麵的場景,或許是麵包店,或許是修理鋪,反正不大,我一個人就能經營的那種。店子也不在繁華地段,相反,它四周很破舊,或許是某個未開發完善的星球,孤零零地立在一個小鎮邊緣。掙不到很多錢,但路過的旅人會在店裏買一口糧食,或者讓我修好他的摩托,能夠繼續上路。最好在鎮上還有幾個朋友,不多,就幾個……這大概就是我的夢想了。’”老師慢慢地念著,隨著他的聲音,一些學生開始竊竊私語,並且看向教室的最角落。

盼兮也轉過了頭,在她的視線裏,李川木著臉,似乎在認真聽老師的聲音,又似乎在走神。

凱文沒有回頭。他嘴角揚起冷笑,但看到盼兮往角落看去,右拳不易察覺地捏緊了。

老師念完之後,停頓了幾秒,才繼續說:“夢想呢,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所以我對這位同學的夢想不能說些什麽。但是,有時候,人往往是不由自主的。我隻能說這麽多,希望同學們好好想想。”

李川詫異地向老師看去,但這時老師已經低下了頭,開始準備布置題目。

為什麽所有同學的夢想他都鼓勵,而自己的,他卻希望自己好好考慮呢?李川有些納悶——而且,以往有任何這種交流機會,自己的發言都會被忽略,今天卻專門念了出來。

他想了很久,最終,晃了晃頭,不再考慮這個惱人的問題。

一小隊生化人守在營地前,手持刀劍,來回巡邏。

不遠處的山坡上,李川收回望遠鏡。他往身後看了看,十幾個人類士兵正坐在一旁,卻是兩手空空。正下著雨,一絲一絲的雨線勾連天地,落到皮膚上,傳來逼真的冷意。遠處的河邊布滿巨石,在雨中靜默,河麵**起一圈圈細紋。

在這局遊戲中,李川失了先機。對手一開始就搶占了先機,率領生化人隊伍把武器搶光,然後拿著“三神器”揚長而去,在山坡下紮營等待。輪到李川時,武器庫裏已經空空如也,並且在這種形勢下,他還要負責攻營。

他在山坡上踱步,苦思冥想,雨水淋濕了頭發也不察覺。

這局比賽是限時的,時間一到,“三神器”如果還在對方手裏,自己就輸了。

但《宇神禦擊》競技的精妙之處在於,不管陷入何種絕境,都有一條路為你準備著。不管對手如何處於優勢,總有取勝的辦法,而同時,一旦己方開始反敗為勝,係統就會自動為對手設置升級的機會。

所以,在競技賽中,永遠沒有絕對的敗局。隻是需要李川去思考,找到那些隱藏在布局中的微不可查的線索。

他走到河邊,捧水洗了把臉。水中他的身影沉沉浮浮,巨石的倒影也晃動著。

他突然站了起來,看著石頭,又看向自己的士兵。

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窄窄的縫隙。

士兵被李川叫到河邊,用刀劍撬動巨石,艱難而小心地把十幾塊石頭挪到了山坡頭。石頭都險險停在邊上,用木頭卡住。這一切完成後,李川看了看天色,離比賽結束已經沒有多長時間了。

“上!”李川沉聲說。

五六塊石頭被推下去,在下坡滾動的時候積累了巨大的動能,聲勢赫赫。而李川的士兵則在石頭的掩護下,衝向生化人營地。

生化人反應過來,連連射擊,但石頭替人類士兵擋住了大部分攻擊。很快,石頭衝毀營地,餘勢不止,滾向更遠處的河裏。但生化人反應得及時,隻有兩三個被石頭砸中,其餘的都舉起槍,像看著獵物一樣打量著手無寸鐵的人類士兵。

對手站在邊上,也笑了——以為憑石頭就能轉換優劣嗎?他確實有點兒後悔選錯了營址,但好在有驚無險。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出乎他的意料了。

人類士兵猛地撲過來,每個人都抱住一個生化人。這種做法太突然,而且對生化人沒有傷害,短暫的錯愕過後,他們開始反擊,把刀劍捅進了人類士兵的身體裏。

但人類士兵沒有鬆開。

對手開始感覺到不對勁。

呼呼的風聲從山坡上傳來,他扭頭去看——那不是風,是另一波巨石。這次來的石頭更圓,更大,所以更快,滾動的時候整個大地都在顫栗。而他的生化人,被人類死死抱住,動彈不得。

這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巨石滾過,滿地淋漓血肉,腥味濃烈。對手也被擦傷,好不容易躲過,還沒反應過來,一個拳頭正中他的腦袋。

是李川。

對手隻覺得腦部震晃,站立不穩,摔倒後手裏的“三神器”灑了一地。李川氣定神閑地把它們撿起,抬頭看了看天,黃昏將逝,黑暗自天邊湧過來。

GAME OVER!

“混蛋!”

對手憤然掀開了感應頭盔,對著李川怒目而視。

李川從遊戲裏恢複,還沒反應過來,因此表情木然。

“要是在真正的戰爭裏麵,你會犧牲所有兄弟的命,來換取勝利嗎?”對手怒喝,“讓所有人都成肉泥!”

李川無言以對,隻有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對戰隔間。對手的質問一下子在耳邊弱了下去,但同時又在心裏響起。

是啊,真正的戰鬥中,自己能不能如此漠視戰友的生命呢?

他一邊走,一邊想,卻沒有答案。

這時候已經是初夏了,街道上樹葉嘩嘩,夜風輕拂。他把手揣在兜裏,踱著步子,一晃一晃,慢慢就被街上的人群淹沒了。夜晚正在降臨,幾片葉子飄下來,落到他肩上,又被晚風吹走。

他獨自回到家,照顧好保羅,在夜裏蜷縮成一團睡到天明。

李川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六輪銀月的清輝灑進來,照得屋內一片瑩白如雪。

李川有些累,腦袋昏昏沉沉的,但他睡不著。他剛剛做了個噩夢,夢境中,那滿地血腥的場景又出現了。他看到了噴射的火光,以及飛濺的鮮血,這兩者都像惡毒的花,前者刺眼,後者黯淡,盛開在他記憶裏的暗黑深處。這些年來,他刻意去忘記,已經很少做這樣的夢了,但今夜,久違的夢境自遙遠時光裏跋涉而來,張牙舞爪,麵目猙獰,將他從睡夢裏驚醒。

他知道,這是因為白天的競技賽。他下令讓士兵衝下山坡的時候,心裏其實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向勝利靠攏。看到敵我陣營的士兵在巨石碾壓中化為肉泥時,他在顫抖。

雖然他知道那是虛擬場景,但太過真實,尤其是,這一輪競賽的背景是第三次星際戰爭,他看到對手的戰甲上標有坎塔帝國的徽章。這些場景,無一不在提醒著他八年前的那場事故。

久遠的記憶撲麵而來,血色花朵在炮火中盛開。

所以,他其實很抵觸玩《宇神禦擊》這款遊戲。但——但每次他這麽想著的時候,劉凱的身影就從虛無的角落裏冒出來,對視著他,讓他無路可退。

老師說得對,人生有多少事情是由自己做主的呢?

這樣想著,他慢慢閉上了眼睛。可是下半夜的時候,他又從夢中驚醒,然後一直沒有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