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決賽的前一天晚上,亞斯的書房內。
老式電話再一次響起。這部電話用的是古老的電磁波傳輸係統,現代化的監控設備無法對其監聽,因此,它在黑市上價格不菲。而整個聯盟,知道這個號碼的,隻有一個人。
“你的兒子很棒,很奇怪,我以前一直沒有留意到他。”對方開門見山,連名稱都沒有叫。亞斯已經習慣了,他說:“謝謝,這些年我一直在忙生意上的事情,以及觀察李川,居然也沒有察覺到凱文。他想參加競技賽的時候,我隻是以為他想爭一口氣,這是典型的年輕人的思維。我並不看好他,但是,他的成績證明我錯了。在做父親這一點上,我並不稱職。”
“我們都不適合當父親。我的兒子們死在戰場上,我的女兒們被政敵的殺手暗殺,我甚至都沒有收殮他們的屍體。”
亞斯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你不要太難過了……”
“不,我不難過!這些都是我親手造成的,我沒有理由難過。但是,他們因我而死,我就會為他們報仇,我會把我的敵人們一一挖出來,全部處死!沒有一個能逃脫!”對方的語氣變得陰沉狠毒,仿佛嘴裏含了一隻漆黑的毒蠍。
亞斯頓了頓,說:“我會幫你的,相信我,我會幫你的。”
對方也陷進了沉默,亞斯等了很久,隻聽到耳機旁若有若無的呼吸聲,半晌,對方才說:“謝謝你。”
“不用。以前你可不會跟我說謝謝,我記得有一次在寒冷的冰域星球作戰,我們都受傷了,但你的傷勢比我重。我背著你徒步行走了三十二個小時,趕到醫療站時,我們身上流出的血已經凍結在一起了,撕都撕不開。那樣的情況下,你都沒有跟我說一聲謝謝,隻是請我喝了一頓酒。”
說到往事,對方的語氣明顯輕鬆了一些:“是啊,那時候我還不善於表達謝意……那個時候,我們都還很年輕。”
“好了好了,兩個中年男人就不要在這裏感慨當年了,這是老人幹的事情。你這次找我,不會隻是為了敘舊吧?”
“當然不是,我可沒有這麽閑。”對方說,“我是想問問你,既然凱文的表現這麽優異,何不將他也帶到聯盟軍校來?他也是軍事天才啊。”
亞斯想了想,道:“其實我也想過。可是,他是澤爾家族唯一的繼承人,將來是要守護家族的財產的。我希望他能在商場有一番作為。”
“你錯了,我的朋友。”對方冷靜地道,“戰爭即將來臨,無可避免,到時候,唯一能夠守護澤爾家的財產的,不是經商手段,而是力量。如果沒有軍方在背後支持,澤爾家族撐不過這場將要到來的戰爭。”
“不是還有你嗎,你可以支持我的家族的。”
“我會的,如果我還有這樣的權力的話。可是,我感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我的心髒開始了不定期的停搏,我會失去知覺,幾個小時後,心髒又重新跳動,激活供血功能。它已經衰老,我活不了多久了。可是,在死去之前,我一定要將我的繼承人培養出來。這是聯盟最迫切的需要。”
“聽到這樣的消息,真是讓人悲傷。”亞斯歎了口氣,“可是,在這一點上,我不能勉強凱文。如果它願意去聯盟軍校,我就送他去。”
“他會願意的,他是一個聰明的小夥子。”
“嘭”,漢宇科技大廈的頂樓盛開了巨大的煙花,光華璀璨,照亮了整個城市。
城市居民們抬起頭來,看到一幅巨型屏幕升上夜空,幾十裏外都可以看見。漂亮的女主持人出現在畫麵上,麵露微笑,說:“各位晚上好,這注定是個不眠的夜晚!因為,經過了艱難的半決賽,萬眾矚目的《宇神禦擊》電子競技賽將在今夜迎來總決賽!最終冠軍將會產生!值得一提的是,兩位選手竟然都來自聖輝高中,是同班同學。現在,我們來看看他們麵對對手兼同學,會有怎麽樣的心情。”
下一秒,凱文的金發形象出現在屏幕上。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漠,淡淡道:“我不會手下留情的。”然後鏡頭對準李川,他抓了一下頭發,老實地說:“我也不會。”
主持人臉上有些尷尬,但迅速被笑容取代了,說:“應全城觀眾的要求,對於比賽戰況,我們會進行全程直播,到時候大家可以盡情欣賞……”
盼兮站在窗台邊,不遠處就是那麵屏幕,甜美的播音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裏回**,也在盼兮耳邊響起,她卻聽不進去。夜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拂亂了她的發絲,她盯著屏幕,獨自出神。
她的手無意識地拿出錢包,在裏麵抽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李川那張略顯拘束的臉。她看著照片,臉上一片落寞。接到李川的電話後,盼兮這些天一直在找他,想對他說一句話,但是,李川在漢恒大廈裏接受秘密訓練,根本沒有出來的機會。
她想說,其實你錯了,我並不是想報恩,我是真的想和你一起去遠方。
她以前確實從來沒有怎麽留意到李川,因為他沉默,又總是坐在角落裏。他是她身邊的灰塵,一直存在卻從不顯眼。但是,那一個晚上,這粒灰塵開始綻放出光彩。
原來他是那樣的人。他平時沉默,但是打起水漂時卻眉飛色舞。他見過許多新奇的事物,他會在晚上來到郊外,看遠方的城市和曠野。他的骨子裏有種古地球時期的原始氣質,而這種氣質,對盼兮來說是神秘而具有吸引力的。但是最重要的,是他能讓盼兮依靠,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還有什麽詞能比“依靠”更有溫暖感?
盼兮的母親在那一場災難中去世,父親很快娶了繼母。繼母一直對她很冷淡,為了這個原因,父親和繼母一直在爭吵。這種爭吵綿延在她八年的生命裏,從未斷絕。盼兮厭倦了這種在爭吵聲中入睡的日子,所以她那麽拚命學習,便是為了能夠離開這裏去別的地方。
而她最渴望的,是和一個能夠依靠的人一起去,在異鄉互相照顧,像兩條魚一樣。
所以她不斷地暗示李川。那條純白連衣裙,其實她早就試過,很滿意,但當時忍著沒買,等了幾天和李川一起去。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怎麽會無緣無故拉一個男生去買衣服呢?可惜李川對其他事洞察力驚人,卻猜不透女孩子的簡單心思。還有,她把李川的相片放在錢包裏,然後將錢包交給他,便是想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是李川還錢包的時候麵無表情,裏麵的錢也一分沒動,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裏麵的照片。
做出這些舉動,是一貫矜持溫婉的她最大的底線了,卻一直沒有效果。最後,她再退一步,當麵請求他跟自己上同一所大學——其實她並不在乎能不能上科江大學,那隻是一個目標,讓李川不要鬆懈。他答應了,卻以為這是在報恩……
而現在,李川躺在另一個地方,為了離去而戰鬥著。他選擇了和自己截然不同的道路,越來越遠。他要去追求他的功名。
而在比賽場內,李川也在出神,直到工作人員提醒他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才回過神來,輕輕“哦”了一聲。他和凱文走到感應室,各自坐在床邊,都沒有說話。
凱文拿起感應頭盔,放在手裏把玩,忽然開口:“李川。”
“嗯?”李川正要戴上頭盔,聽到自己的名字,疑惑地抬頭。
“我聽說你為了進入聯盟軍校,放棄了盼兮。你真是個傻瓜!”
李川愣了一下,開口想說些什麽,凱文卻已經躺到**,戴上了頭盔。李川歎口氣,也戴上頭盔。
眼前的場景迅速變幻,視野清晰下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和凱文正站在一片虛空裏,沒有聲音,頭上腳下都空茫虛無。他們憑空漂浮著。
“這是怎麽回事?”李川問,麵前的景象並不符合以往的比賽慣例。
“仿照那個坎塔機械人的做法。隻是我更簡單一些,在感應頭盔裏加入了幹擾器,這樣,外麵的屏幕將無法接收我們腦海裏傳輸的畫麵。他們隻能看著這樣一片虛無。”凱文輕描淡寫地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戰鬥,不是一場作秀,我不想有別人圍觀。”
“哦,我沒有意見。”李川攤攤手。
畫麵又開始變化,他們頭頂出現了兩幅景象。左邊是密密麻麻的坎塔軍隊,機械車輛像爬蟲一樣覆蓋了大地,戰機群飛起,整個天空都陰暗下來,還有不斷通過超光速運輸而來的星際戰艦,整個宇宙空間裏都是坎塔軍隊。而右邊的畫麵則形成了鮮明對比,稀落的人類士兵守在空間傳輸港口那裏,身後是破舊的星艦,代表聯盟的旗幟布滿灰塵,卻依然飄在港口上空。
“這是……”李川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脫口而出,“第二次星際戰爭大決戰的時候!”
“對,這就是那場讓人類遭受了幾百年屈辱的大決戰。人類貿然進攻,精銳軍隊被坎塔人埋伏,死傷殆盡,隻剩下裝備落後的殘軍。坎塔人趁機全線進攻,取得了第二次星際戰爭的勝利,那以後,人類成為奴隸,直到……”
“直到第三次星際戰爭的爆發,人類才取得生存的權利。”這在高中曆史課上講過,前些日子的戰爭史講授中李川也聽過。那段時間是人類最黑暗的時刻,隻要是人類,想起來就會對坎塔人咬牙切齒。
“這也是我們要比賽的項目。”凱文說,“我們從中任選一方,擔任統帥的職責,指揮全軍,看誰能戰勝對方。你先選吧。”
“嗯,那我選人類一方。”李川沒有客氣,小聲地說。他的眼睛盯著坎塔人的那副圖像,神情冷冽。
這次輪到凱文愣住了,道:“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你,在這場戰爭中,雖然人類是因為指揮失誤鑄成了大錯,導致一敗塗地。但坎塔人原本就有幾乎三倍的軍隊優勢,而且占據了有利地形,掌握更高的科技……”
“我知道,我熟悉那場戰爭。”因為那段曆史的黑暗,李川看過很多關於那場戰爭的電影和書籍。在戰場上,坎塔人幾乎是全軍出動,數百億的軍隊從遙遠的帝國傳送而來,在聯盟的各個行星上進行屠殺式的攻擊。有一個由海洋構成的星球,人類在海裏修建了城市,坎塔人嫌進攻麻煩,直接丟下質子壓縮炮彈,將整個星球都煮沸了。從此以後,那星球的上方,始終飄**著人肉和魚類被煮熟的奇怪香味。還有,坎塔人出動了一直隱藏的巨型戰鬥機器人隊伍,個個高達百丈,全身布滿武器,往往一個方陣的人類士兵,都敵不過那樣一個機器人……
如果李川明智的話,他確實不該選人類軍隊,但是,他隻是點點頭,重複道:“我知道雙方的優劣。我選人類一方。”
“為什麽?”
“因為……”李川頓了頓,閉上了嘴。
凱文不再勉強,隻是說:“那好吧,我選坎塔。嗯,即使你選了弱勢的一方,我也不會對你留情的。這是戰鬥。”
他們周圍開始出現流光掠影,無數畫麵呈現又隱沒,耳邊漸漸傳來了巨大的炮火轟鳴聲,電腦程序高速模擬當年的場景。在進入戰鬥時空的前一刻,凱文清晰聽到了李川的低語:“雖然你救了我,但這場比賽關乎一切,我也會全力以赴!”
城市的觀眾等了很久,巨型屏幕上還是一片漆黑,並沒有他們所期待的戰況。很多人打電話到電視台詢問情況,熱線一度被擠爆。電視台的負責人又立刻聯係漢宇科技,得到的回複是他們也不知道情況。
但是他們知道。屏幕不顯示圖象的同時,現場的工作人員就檢查了比賽儀器,盡管在以往的比賽中,儀器從來沒有出現過問題。很快,他們便發現凱文的頭盔內傳出幹擾信號,這就是原因。但是,要排除幹擾源,就必須先摘掉頭盔,這樣會強行中斷比賽,還會對參賽者的大腦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傷。
工作人員不敢做決定,迅速請示他們的大老板。亞斯接到報告時,隻是沉默了幾秒鍾,然後說:“不要停止比賽,讓他們繼續,勝負會分出來的。”他明白兒子的心思,換成是他,也不願意讓所有人看到自己和情敵鬥爭的全部經過。
於是,這場最重要的比賽,以這樣一種神秘的方式進行著。沒有人知道比賽的經過,也就無從預測,關注者們耐心地等在屏幕前,等待著勝負揭曉的那一刻。按照以往的慣例,都是勝利者先從模擬場景中脫身,所以,他們隻需等到有人先蘇醒,就能夠知道冠軍是誰了。
但是這樣的等待持續了三天。這麽長的時間,兩個人沒有丁點兒動靜,這突破了最長的遊戲時間記錄。為了維持李川和凱文的生命活動,工作人員不得不定時給他們注射能量劑,注射的時候,他們連基本的眼皮微眨反應都沒有。腦電波測試器分析出來的結果是,他們的大腦在高速運轉,已經無法傳輸像疼痛這樣的次要感覺了。
在這段時間內,有人開出了盤口,在網絡上瘋狂傳播。無數人下注,賭注在三天之內累計到了數億聯盟幣,賭凱文勝的人居多。除了凱文自身的比賽技巧,賭他勝的人還考慮到了他的身世——他是亞斯的兒子,而亞斯是這次比賽的主辦方,在這樣不透明的比賽中,亞斯很可能會出幕後黑手。
也有媒體就這個問題采訪過亞斯。亞斯隻是一笑,沒有回答。他這樣曖昧的態度,讓那些對凱文下注的人更加信心滿滿。
不管外界多麽波浪翻湧,李川和凱文始終沒有動靜,像植物人一樣。要不是測試器能夠分析出他們的大腦在全速運轉,工作人員都要把他們送進醫院了。
到了第三天,他們終於有反應了。李川開始咳嗽,胸膛起伏,呼吸急促,到後來,咳出來的唾沫中帶有鮮紅的血絲。工作人員一邊給他擦拭,一邊擔憂地望著亞斯。亞斯沉默著,有好幾次,他幾乎就要下令終止比賽,但還是忍住了。
這個轟動性的消息曝出去後,壓凱文勝利的人驟然增多,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內,賠率漲到了20:1。已經失去耐心的人們又匯聚到屏幕下,他們知道,勝負馬上就要分曉了。屏幕的畫麵切換到賽場內,上麵,李川和凱文沉默地躺著,隻是,李川臉上布滿了痛苦,眉頭幾乎要糾結在一起。
終於,兩個人的眼皮開始了跳動。這是即將蘇醒的征兆,人們緊張地盯著屏幕,屏氣凝息,仿佛怕自己影響到他們。數千人的廣場,卻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賽場內的儀器開始亮燈,精密的機械扭動聲響起,凱文的頭盔自動脫離。他睜開眼睛,想坐起來,可是上身因為太久沒運動而無力,又躺倒在**。他努力用兩隻手撐著床沿,才勉強坐起來。
等待的人開始歡呼。他們大多人為凱文下了注,現在,凱文先醒過來,這意味著他們的賭金有了回報。
記者們不顧工作人員的阻攔,蜂擁擠進賽場,繞過依舊沉睡的李川,全部圍在凱文旁邊,把話筒放在他麵前,一疊聲地詢問著各種問題。
“請問你是怎麽得勝的?你選擇的是哪一方?”
“這場比賽肯定特別艱難吧,你現在是不是感覺身體不舒服?”
“參加完這次比賽後,你會選擇怎樣的生活?是繼續參加升考還是跟你父親經商,或者去考軍校?你想不想來我們電視台當主持人?”
“你會參加廣告代言嗎?據我們所知,目前已經有五家公司有意向讓你做形象代言人,其中有一家品牌服飾,兩家男士保健用品,還有兩家女性內衣代言,你有興趣嗎?”
凱文喉頭湧動,臉色蒼白,撫胸咳嗽了一聲。頓時,所有的記者都安靜了下來,等著他醒過來後的第一句話。
凱文木然地看著身前無數陌生的麵龐,又看著攝像機裏倒映的自己的臉,頓了半晌,胸腔裏禁不住又是一陣氣血翻湧。他咳嗽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抬起頭,麵無表情地對著話筒,低聲道:“我輸了……”
記者們愣了一愣,似乎被這句話震呆了。有反應快的,立刻調轉話筒,向李川躺的那張床跑過去。
但是,**空空如也。在所有人都圍住凱文的時候,他悄悄起身,已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