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關於那個新生偶像節目的記憶,林閃閃最無法忘記的舞台就是和馮青瑜一起的那場表演。
往後的日子裏她總能記起那個舞台。
當音域破開了穹頂,當馮青瑜熱淚盈眶,當觀眾們報以久久不息的掌聲時,林閃閃也心潮澎湃,感動不已。
那是一場華麗的崛起,一次漂亮的反擊。也是那次讓她看見,落下崢嶸星光的舞台背後,有一道更為強大的溫柔星光,在給她保駕護航。
當天,因為她臨時更換新的個人演出曲,給節目組帶來了很大的困擾。
無論從舞台調配上,宣傳物料文案上,還是導演以及工作人員的心態上,都給了林閃閃比較負麵的壓力。
忙著更換布景、改燈光編程、重新落實舞台資源調配的工作人員,無一不是滿滿牢騷。
物料外宣工作人員一直強調,這版京劇老味兒組合爆點、賣點、時尚感,都不如那位新晉電音女歌姬殷影的強;導演、節目組也紛紛對林閃閃的臨時狀況,表達了不滿……
林閃閃並不懂得如何與這些壓力和幹擾和平相處。
舞台排練的時候,她被人三言兩語地刺激了,她緊握著話筒,有些陷入快要發飆的情緒裏。尤其是還聽到別人一邊把殷影,那個堪稱她死對頭的家夥掛在嘴邊,還一邊用微微瞧不上的眼神比對馮老師……
“不錄了,我要去打一架!”
林閃閃的脾氣上來了,馮青瑜默默按住她,她的笑容溫和而穩重:“沉下心來,專注,準備彩排。”
馮青瑜還請工作人員喝水,和他們一一親口道謝,說:“辛苦了”。
眾人皆浮躁,唯有馮青瑜波瀾不驚,別有閱曆半生的淡然在。
每個她說過謝謝的人,都變得不好意思起來。她像一陣和煦的風,無聲無息地撫平了水麵的褶皺。
現場氣氛漸好,林閃閃終於得以專心起來。
公演正式開始的時候,節目的熱度已經如日中天。幾千平方米的演播廳內,人山人海。林閃閃的排名靠後,出場時間較晚,這對他們並不利。
“觀眾到了疲乏時間了。”
觀眾席裏,貝拉坐在台下,衝著身邊一道跟來的路笙搖頭。
這檔節目熱度是大,但風格也更年輕態、娛樂化。馮青瑜不想砸了口碑丟了風評的話,坦白說,其實還是更高規格的場合和節目更適合她。
這個舞台,畢竟太年輕化了,參加這個節目對她來說是不必要且冒險的。
而林閃閃在這檔節目裏,幾乎是個高開低走的走勢,各方麵的實力不大穩定。
都說人要珍惜自己的羽毛,馮青瑜這種實力唱將,卻貿然選擇了林閃閃當拍檔……老實講,貝拉其實沒想明白,馮青瑜為什麽要來蹚這趟渾水。
——明兒林閃閃的嗓子能不能發聲都是問題,你確定?
當得知馮青瑜要和林閃閃同台合作時,貝拉驚訝得連雞腿都掉落在地上,這麽問她道。
馮青瑜推推眼鏡微微一笑著說:“有時候,我也想學學現在的年輕人,瘋狂一把嘛。”
“那我先帶她去打個封閉。”貝拉慌得一批。
“別別別……”馮青瑜阻止她,“林閃閃說她搞得定,我相信她。”
貝拉汗顏,倒是沒理由攔著。
針對此舉,她隻能歸為公寓成員之間的關係越發深刻團結,而馮青瑜又足夠關愛後輩這一說法了。
舞台上的燈光滅了,林閃閃和馮青瑜即將出場。
路笙捏著貝拉的袖子,也跟著搖頭歎息:“隻希望她們的分數別太難看,馮青瑜老師的歌一向偏傳統中國風的,未必適合這個舞台。”
說話間,表演正式開始。
鋼琴叮咚幾聲響起後,空靈的琴聲先清空了這個舞台上的喧囂。旋律緩緩動人,悠揚縹緲,不是古典風,反而帶了幾抹別致的風情。
路笙愣了愣,有點詫異:“欸?這個旋律……有點兒現代。”
但觀眾們並無如此敏銳的感知,目前在他們眼前展現的,是隨著前奏漸漸亮起的舞台,雪白色的布景和藍色的背景搭配得很夢幻。
遠遠的,一架鋼琴前端坐著一個人。
這麽看著,應該設計的是一個安靜的舞台。
不難猜,馮青瑜在觀眾心中形象一向都挺鮮明的,她尤以歌曲中段糅合的戲腔出名,台下清楚這些的,大致已經能想象到林閃閃輕快地彈唱,然後副歌部分就是馮青瑜出場走戲腔的節奏了。
然而——
“塞外風雪舊,古道拔劍尋轍痕,九重闕凜雲鬢深,流年寄沙影……”
端坐在鋼琴前的剪影在一束光下亮起,第一句開口主歌的旋律響起,聲音低柔陳潤,字節落點鮮明……竟然是一身現代西裝的馮青瑜!
馮青瑜出現在大眾麵前時一向是身著一襲長衫,戴著眼鏡的形象。在一些藝術大家的身上,往往氣質是不分雌雄的。
她隻是尋常的坐姿,卻如鬆竹玉樹,無處不透出京劇大師、藝術家的風骨。
今晚她竟然換上了更為現代化的西裝,還摘了眼鏡,畫上了淡淡的舞台妝。
不過她身上那種儒雅的氣質倒是未曾消減絲毫,甚至在鋼琴的襯托下,多了幾分帥氣和致命的吸引力,讓人忘卻了她的性別和年齡。
觀眾從未見過馮青瑜的現代的打扮,一時都愣了。
拿著折扇的京劇藝術大家某天突然端方坐下,在你麵前彈起了鋼琴,隨著鏡頭切近……驚了,觀眾是真的驚了!
馮青瑜隻朝著台下淡淡一笑,頓時引來了女觀眾的一陣捂嘴尖叫。
貝拉也被嚇退到靠背上:“馮老師這……有點要人命啊。她從前的造型師是誰,拖出來我要打死他!”
路笙:“就是她自己……”
路笙也在震驚中。
伴隨著音樂的間奏,林閃閃出場了。
不,確切地說,是林閃閃的聲音出場了——
“問一聲,君安在,雨雪霏霏沾我襟;道不盡,堂前雁字,鐵馬莽莽琵琶行……”
不見其人,但聞其聲。林閃閃沙啞難抑的聲音環繞在空曠的現場,舞台的一角,依然隻有馮青瑜隻身在彈奏著鋼琴。
一支橫笛起,萬千人間氣象,東風皆來。
林閃閃歎息一聲——
舞台背後的畫卷漸漸被墨色浸染,鋪散開來。喑啞低落的念白,像是戰火中被灼傷,默默地、滄桑地從遠方傳來……
她又吼了一聲——
觀眾席上,人們的雞皮疙瘩頓起,大家站了起來!
夾雜著漸漸強烈的鼓點,鋼琴聲漸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聲鑼聲。
鐵血殘陽,冰河萬裏,硝煙衝天而起。
舞台下。
“太燃了!”
“我的天,我怎麽聽哭了!”
這當然不是林閃閃常見的嗓音,可她的嗓音怎麽變得那麽沙啞滄桑,泣血粗糲中,帶著馬革裹屍的無盡絕望和無盡的故事感呢?
這和前麵幾期,林閃閃給人的小白形象反差太大了……
此刻,舉座皆震驚,萬眾皆無聲。
林閃閃!意外!驚喜!
觀眾席開始躁動起來,有些人摸著自己的胳膊:“煙嗓?怎麽做到的?感覺馮老師出來的時候,我的雞皮疙瘩就起來了,然後林閃閃出來,我的雞皮疙瘩又起一層。”
聲樂漸融,觀眾的情緒被調動起來,馮青瑜的音調也漸起漸高,一直在和林閃閃的念白相輔相成,完成這段節拍感極強的主旋律。
“青鋒難償,為君掃盡天下莽荒,卻怕你問,我是不是那位不歸人——”
伴隨著一聲重重的鼓點,馮青瑜握著話筒起身,音域也攀升上去,直直衝上了演播室的頂棚。
舞台中央的屏幕轟然洞開,一身長衫,腰身佩劍,臉頰帶血痕的林閃閃握著話筒大步走了出來。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已經沉浸到這首歌的情境之中了。
“這編曲……”路笙也是驚疑讚歎。
這編曲,不像馮青瑜尋常的風格,但是——
“真神了。”
最後,是一段真正的天籟之音的碰撞。
直到一曲終了,林閃閃、馮青瑜攜手謝幕,台下的觀眾依然陷在熱烈中,掌聲久久不絕於耳,而她和馮青瑜隻是相視一笑。
那一刻,千萬人的歡呼湧入耳朵裏,那是林閃閃從未有過的感受,那些聲音在告訴她,肯定她,喊著“林閃閃,你是最棒的”。
林閃閃望向貝拉的方向,她看見了貝拉和路笙,她的視線卻在瞬息裏遊離梭巡,像是在尋找著什麽人。
林閃閃心想:要是時年在這裏就好了。
她正在不可阻擋地一步步走向他,憑著自己的力量。時年說她野心大,那可不是嗎?
她認真起來,看這場麵,多麽漂亮。
咦?
她清醒過來,為什麽這一刻,自己第一個想到的是他,希望自己能被他親眼看見?
唉,林閃閃不多久又低落下來:果然時年還是放棄她了。
關於林閃閃的那場複活賽,之後也在網上掀起了驚濤駭浪的熱潮。那股子熱度,聽貝拉說,愣是把節目組也嚇了一跳。
臨時組的班子,一個嗓子還在發炎、險些退賽的練習生,一個並非走流量路線的幫唱嘉賓,卻表演了這樣令人驚豔的舞台。
網上鋪天蓋地的全是對這場舞台的熱議:
“聽說了嗎?林閃閃那場,有觀眾因為太激動,在台下暈倒了。”
“真的神了!有人爆料說那場林閃閃正巧嗓子發炎唱不出真聲,所以才有了這首歌的編排。編曲的到底是誰,這麽有才?這絕對是我今年聽過的,最好聽的神級現場!”
“想要魂穿那場的前排觀眾!”
“林閃閃,我就知道你不是靠人氣蹭分的廢物,原來這才是你真正的水準!”
“絕地完美逆襲?必須的!那可是馮老師啊,這掛開得也太大了吧。論每次林閃閃即將淘汰時,她背後有多少神仙級大佬相助!”
當晚各式各樣的話題,紛紛衝上熱搜,最激動的當然還是要數貝拉。林閃閃又新增了不少的粉絲,貝拉握著手機數著粉絲數後麵的零,笑成了一朵花。
自從簽了林閃閃啊,她都開始懷疑經紀人是不是一份簡單的工作了——這孩子怎麽就這麽有“熱搜體質”呢?都不用自己想詞條。
而這次事件後,最功不可沒,同時也獲益頗多的,自然是這次出山的寶刀——馮青瑜了。
繼之前路笙被稱為錯過賽事的神仙教練後,馮青瑜又成了這個神奇的公寓裏,引導林閃閃的第二人。
林閃閃對馮青瑜的感激尤為真心,除了私下裏對她深深鞠躬,次日線上也發了條微博:
“再次感恩馮老師,感恩觀眾和粉絲,感恩所有所有!一路走來,一定是有幸運女神在眷顧我。”
下麵附帶一張“錦鯉”的圖片——她的自拍。
不多久,網上便出現了馮青瑜的第一熱評:
“閃閃這麽可愛,我想籠罩你的,應該是個幸運男神[調皮]”
網友紛紛在下麵評論表示沒錯沒錯,馮老師就是他們永遠的“男神”,氣質絕倫,帥過男人。
林閃閃發完這條微博就開始坐在沙發上吃瓜。
看到馮青瑜的評論,她心下一動,一塊瓜沒咬緊,就“啪嗒”落在了地板上。
有的話就像是天邊的流星,也許無甚稀奇,稀鬆平常。可落在有心人耳朵裏,怎麽聽怎麽像是降落世界的密碼。
“馮老師?”
林閃閃在微信裏敲馮青瑜,語音問得小心翼翼,心裏的鼓點咚咚咚:“為什麽是男神啊……”
“你說呢?”馮青瑜在那邊看破不說破,“昨天你鞠躬完就被節目組叫走了,我都沒來得及說。”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天我應該好好地和您道謝才是。”
“不是說那個,不用謝我。”馮青瑜在那邊笑道,“時年拿著這個編曲來找我的時候,我本來也猶豫要不要參加的。但我聽了他做的demo後,真心覺得不錯。”
“啊?”
心中的某種猜想被證實,林閃閃愣在了原地。
“嗯呢,應該是他去出差之前,熬夜做出來的,你真要感謝的話,好好謝謝他吧。”
馮青瑜深以為然:“時年的才華其實一直橫貫眾多領域,他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藝人。我想,這才是他能屹立頂流一線位置,卻多年不被動搖的深層次原因吧。”
林閃閃愣在那裏。
馮青瑜則會心地笑:“幸運男神那麽在意你,閃閃,接下來的比賽,你一定要加油啊。”
馮青瑜想起當初時年來找她的情景。
“你不認為林閃閃能夠成功出道,也不認為她能夠在這次複活賽中順利逆襲,那你為什麽還幫她?”馮青瑜當時打趣地打量著時年,問得意味深長。
“不知道……”時年聳聳肩,“也許隻是想要試試貝拉說的,她身上的可能性?”
“哦?難得你對一個人身上的可能性這麽感興趣。”馮青瑜含笑地盯著他,那眼神不言而喻。
時年是不會因為別人的調侃而臉紅的,他永遠隻會瀟灑地接過話頭,然後回以一個更帥氣的姿勢:“又或者,我大概有點期待,她來和我演電視劇。”
時年笑笑,承認得坦**:“所以馮老師,靠您了。您就費費心,帶帶林閃閃那個菜**。”
“你還真是讓人意外啊。”
“你說實力嗎?”時年又明知故問,開始自戀了,“對我實力的誇讚,我全盤接受。”
“皮。”馮青瑜早已心領神會,笑著搖頭,“我說的是你的審美。”
竟然是林閃閃。
禦姐水木可是當了時年的夢中理想型十年呢。
二、
林閃閃漸漸明白,為什麽人類的各種神話傳說裏,那些仙女來到人間就不願意回去了。
但她不是很懂為什麽,她問顧南燭,那種讓她產生想留下來衝動的東西叫什麽,顧南燭說:
“人情味。”
“這樣啊。”林閃閃點點頭,“我有點喜歡這裏了。”
她成功突圍的當天,回到公寓後,開門就見啤酒和彩帶爆破,彩片掛在她頭頂,大家齊齊笑著,把她圍住喊著“恭喜林閃閃順利晉級”。
明明隻是她一個人的逆襲,但公寓裏的夥伴都不約而同地推掉手裏的事情,給林閃閃開了聚會派對慶祝。時年也在裏麵,他第一個將奶油抹在了她的臉上。
“時年?!你不是在別的城市出差嗎?怎麽回來啦?”
林閃閃卻一眨不眨地望著時年。時年見她,沉默了幾秒,一本正經傲嬌地冷笑道:“我是什麽人,我做事是什麽效率。我這麽厲害,就配不上提前交卷嗎?”說完就偏過頭去。
林閃閃心裏有著說不出的高興。
大家聚在一起喝酒,涮火鍋。
雖然不是生日,大夥卻給林閃閃買了好多的奶油蛋糕,林閃閃一時頂不住,險些唰唰流下兩顆珍珠來。
林閃閃說自己不感動是假的。
在剛進入這個團體的時候,顧南燭告訴她人類世界的演藝界殘酷複雜。長老祭司也告訴她,到了人類世界,人心隔肚皮,要小心這些當心那些。但這個公寓有個頗為神奇的地方,她進來後,發現裏頭的人都還挺好的。
可能因為她是運氣很好的錦鯉吧,所見皆為陽光,所遇皆是美好。
貝拉長袖善舞精於算計,卻活得有原則也有善意;嶽牙混世小魔王鬧騰得慌,但可愛起來真的讓人毫無抵抗力;路笙對夢想赤誠而炙熱;水木活得漂亮讓人羨慕;馮青瑜的格局讓人敬佩;時年……
時年是個意外,也是她年少時的歡喜。
當林閃閃喝多了時,這個念頭倏然複現在她的心頭。
對一個人的動心,或許隻有一次或者無數次,林閃閃想。
她感覺到自己喜歡上時年了,一如多年之前那般。
所以她好想拿到人魚之淚後,再次把時年拐回海裏啊。
月色正濃,夜風也很溫柔。
人類的酒量都還挺差的,林閃閃以一敵三,路笙、水木、貝拉都齊齊倒下了,房子裏一片寧靜。
皎月懸掛天幕,她的腳下不是深藍的大海,而是浩瀚城市的燈火星海。
深夜,林閃閃叼著啤酒罐在陽台上發呆,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時年用兩指夾著一罐啤酒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同她一起喝酒望月亮。
“謝謝你啊,時年。”林閃閃忽然說,側頭認真地看他。
“謝什麽?”
時年盯著月亮,沒回頭,他那俊朗的側臉線條在月光下尤為立體。
“馮老師都告訴我了,是你幫我做的曲子。”林閃閃低頭摳著手指,臉色紅撲撲的,也不管啤酒罐倒在一旁,“我知道的,那首曲子是關鍵,沒有它,我不可能逆襲。”
時年眼疾手快扶住啤酒罐,聞言看她一眼。
——這女人就連不好意思的模樣,都無法做得含蓄點,那麽明晃晃的,她要是當演員,必定破綻百出。
“哼,現在你知道我是全能的了吧?”
時年從不在這種事上謙虛,眉一挑:“林閃閃,你看你沒粉錯人不是?我不止長得帥會演戲,還會教舞,還會唱歌……”
“我知道。”
林閃閃突然抬起頭來,月光下她的目光直勾勾的,眸子微眯,摻和著醉意但異常認真地和他對視,目光好似穿透了他。
時年也回望著她。
林閃閃湊了過來,小聲而醉意迷離地笑著,她的語氣裏帶著幾分小得意:“我知道你會唱歌,還是我教你唱的呢。”
月亮寂靜無聲,醉人的啤酒味兒撲入鼻息,林閃閃的臉近在咫尺。
貼臉殺,不是之前他對林閃閃使用過的招數嗎?為什麽他會心跳不止。
時年沉默了一會兒,覺得她喝醉了,他說:“說什麽鬼話呢,本少爺輪得到你教?你什麽時候教過?”
“很多年前啊……”林閃閃仍是認真。
“是嗎?還很多年前,很多年前我才多大。”時年笑出聲,怎麽都喝醉了還在一本正經地胡說。
“你倒是說說,教我唱過什麽?”
一定是林閃閃那張臉湊太近了,晃了他的心神。
他不由得雙手掰過林閃閃的臉,把她往後撤了撤:“你是真的喝醉了,要知道,從來隻有我教別人——”
“對,你也有教過我。”
林閃閃在他的手掌裏點了點頭,小巧柔軟的下巴在他的掌心裏來回蹭了兩下:“不過你教的不是怎麽唱歌,你隻是教了我一首歌而已啊。我們不是互換來的嗎?你教我一首人類世界裏的歌,而作為交換,我教你唱歌。
“那些唱歌的技巧,關於怎麽唱歌,那是我教你的……”
“到底胡言亂語些什麽呢林閃閃,”時年無可奈何,“我又怎麽——”
等等,很多年之前!
林閃閃晃人心神的臉離他而去,時年腦子裏,突然驚起一陣閃電。
十年前,確實有人教過他唱歌。
於是,他偶然得到了許多唱歌的技巧,後來在他出道的路途上,他也因此獲益頗多。
十年前,他也確實教給過那條人魚一首歌,那是一首人類世界裏的歌,旋律簡單又悠揚的《在水一方》。
時年驀然心中一悸,心中某根弦忽然被撥動。
“林閃閃,你說清楚——”
他如夢初醒般再次抬眼。
林閃閃卻眼皮子一耷拉,腦袋一歪,臉倒在他的掌心裏,悄然睡著了。
三、
月下安靜得隻有萬般蟲鳴。
林閃閃的長發蓋在了她的臉頰上,從他的指尖漏下一兩縷。
他再細細地去看,沒錯,是淡紅色。那種淡紅的顏色,每每在光下,都會透出夢幻一般醉人的緋色光澤——
時年詫異至極,眼神顫動,恍然間,他隻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
“林閃閃。”
時年喃喃著,氣氛原本如同寧靜的海邊沙灘,而林閃閃的話卻像一顆石子砸在岸邊的礁石上突然驚起了海鷗群,讓他心海狂瀾。
時年搖不醒林閃閃,他的雙手漸漸愣在原地,任睡熟的林閃閃倒在他懷中,心中隻有一個聲音在驚疑不定。
“難道……可是,怎麽可能……”
十年的時間,怎麽會有人能越長越嫩?
可如果她是人魚……
時年一直被評為實力俱佳的全才。
雖然他是半道突然殺入演藝界的,但在外人看來,他跳舞、唱歌、演戲,無一不精。
可好笑的是:哪有什麽無一不精的天才呢?不過是指哪兒打哪兒,查漏補缺罷了。比如他從前並不精通樂理,也不怎麽會唱歌。
可是有人教會了他。
之後,他變成了一個在歌唱方麵頗有才華的人。
而從認識林閃閃起,他就沒對她的歌聲有過任何過多的關注。哪怕林閃閃是因歌出圈,又因歌聲而被貝拉一舉簽下,他之前也未有過多在意。
因為這世界上太多的歌落在他耳朵裏,都會被他定義為靡靡之音。
原因很簡單——他聽過最好的。
在十年前,從一個人魚的嗓子裏。
發現林閃閃是條人魚的時候,林閃閃告訴他說那是她母親,他信了。
可現在……
時年回到了屋子裏,去搖醉酒倒在沙發上的貝拉,急於向貝拉問清一些事。可貝拉睡得很死,他搖了她幾下都沒睜眼,仍舊鼾聲如雷。
時年等不及了,自己抽出了貝拉身下壓著的包,去包裏一陣翻找。
貝拉有個習慣,會把比較重要的關於藝人的曆史資料保存在一個U盤裏,單獨保管。
時年找到了那個U盤,奔上了二樓房間。
他燈都沒開,就把U盤插進了筆記本,找到了關於林閃閃的文件夾。
文件夾裏的資料很少,除了個人檔案,便是兩段視頻。個人檔案裏語焉不詳,父母家庭住址學曆之類的都是空白,仿佛她就是孑然一人,唯一的緊急聯係人那裏填寫著“顧南燭”。
而那兩段視頻,上麵分別標記著“街頭”“線下海選”。
時年迫不及待地食指雙擊,點開了。
第一個視頻,畫麵從一群人的後腦勺開始,不難看出是貝拉擠進人群錄製的,鏡頭還有些晃。鏡頭正中央的林閃閃正握著麥,站在人群中央嘴巴一張一合,正在街頭賣唱。她的渾身髒兮兮的,光著腳套著麻袋,身上還披著一件讓他眼熟的西裝。
時年的記憶驀然被拉回到那次在郵輪上的相遇。
那次在船上,林閃閃像瘋牛一般撞進他懷裏,還順走了他價格不菲的西裝外套。
他放大了音量,林閃閃的歌聲漸漸從嘈雜的環境裏透出來。
清越、縹緲、空靈的嗓音悠然入耳,不是普通話,時有吟唱。那聲音絲絲嫋嫋,猶如磁石般牢牢引來了一圈又一圈的路人。此時此刻,這歌聲也纏繞住了時年的神經。
這個聲音和十年前的某個晚上,他記憶裏的某條人魚的歌聲漸漸重合。
人魚獨特的歌聲,隻要聽過,必定難忘。
隻是,這還不足以證明什麽。
時年心如鼓點,手指僵硬地點開了第二個視頻。
第二段視頻,正是林閃閃被貝拉趕鴨子上架,參加練習生海選的記錄,也是節目初期的海選情形。
隻有貝拉有記錄,這個視頻是沒有被搬上網絡的。
——林閃閃說:“嗯,嗯,這首歌……你們應該都聽過,但我忘記名字了,是我很久以前,一個朋友教我的。”
——下麵的人在笑:“好,你直接唱吧。”
——林閃閃閉上眼睛,緩緩開嗓。
“綠草,蒼蒼,白露,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那是從前一個人類教她的。
林閃閃唱的是《在水一方》。
視頻播完,時年默不作聲地閉上眼,靠在椅上。
過了好久,他才重新睜開眼。
靜謐的夜裏,時年重新盯著屏幕上不動的視頻,他那長長的睫毛在鼻翼上投下一片陰影。
“原來真的是你,林閃閃。”
窗幔微微隨夜風飄起,U盤的記憶像是指示燈上閃爍的藍光,漸漸被他看出重影兒來,最後匯成一片深藍的海。
同時,遙遠的記憶紛至遝來——
洶湧的海水恢複平靜,靜靜拍打在礁石上,兩個人影坐在礁石上,深藍的天上也是這樣萬年不變的月亮。
那是時年和那條人魚待的最後一夜。
那條人魚陪著他,在礁石上坐了一個晚上。
時年:“你不會是要反悔吧?”
“嗬。我堂堂的人魚族預備祭司,一言九鼎。我不過是看你明兒就要走,過來送送你,我說不抓你就不抓你。”
“那就好。”
然後兩人都沒說話。
去海上看星星別有韻味,天體在浩瀚的海麵上流轉運行,位置很低,就像隨手可以摘到手裏。那個女人指著星空,說那裏才是人魚族真正的家鄉。
“我來就是要囑咐你,你在這裏遇上的人、經曆的事、過的這段生活,走之後最好爛在腦子裏,不可以對外說,知道嗎?”
“這是警告嗎?”時年問。
“不算。”那女人側頭望他一眼,目光盯著他的嘴唇,“你知道的,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忘記。”
那目光談不上如狼似虎,但時年想起那女人之前告訴他的,人魚的吻可以讓人失憶。於是,他的臉驀然變紅,所幸夜裏看不太清。
“所以,你為什麽這麽信任我?”
“無所謂信不信任的,反正我們要搬家了。”那女人聳聳肩,“就算你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的。”
很難想象,一個把他當作奴隸使喚的女人,有朝一日居然會為了他,日日去遠海上等待來往的船隻。然後某天她告訴他說:“明天會有一艘很大的人類船隻經過這裏,我會把他們引過來,然後,你就可以回家了。
“這就當作我化形的時候,你守著我的報答。”
那女人如是說著,手裏握著一顆左旋的海螺,低著頭放在嘴邊吹響,她的聲音很篤定:“你不是個壞家夥,所以會遵守約定的。”
曲調悠揚靜謐,略有離別的傷感。
時年靜靜地坐在旁邊聽著,看著女人姣好的側顏和魚尾在圓月下,構成了優美而迷人的輪廓。
雖然先前她又凶又橫,恨不得全世界都是她的。
可是也是她將他從海裏救起,是她陪他度過了生命裏最難熬的那段時光,也是她一次次霸氣護短,讓他在這個蠻荒的島上,得以幸存。
母親去世的事,曾經讓他很難過。
可眼下即將到來的分離,竟然也讓他覺得有幾分難過。
天色將明,時年記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直到最後沒什麽可聊的了,兩人都還沒有散場的意思。
靜謐的夜裏,那女人突然說:“好安靜啊……我教你一首我們人魚族的歌留個紀念吧。”
時年點點頭:“好啊。”
她開了嗓,聲音幽遠而神秘,比剛剛的海螺聲還要好聽。
時年跟著學了一遍,發現有些音階學不來,有些超越了人的發聲極限。那女人就教他發聲,最後時年在礁石上,一陣怪叫地學了一夜,兩人笑到天明。
當太陽初升的時候,時年的發梢上掛滿了海風裏潮濕的露珠。太陽的第一縷金光照進他的眼睛裏,他看見那女人呆呆地望著他,說:“哎,你的眼睛真漂亮。”
就像從前淹沒的森林裏,埋在海底的琥珀。
時年也看見光照進了她的眼睛,而她的眼瞳深處泛著淡淡的緋色,和她的半透明的魚尾如出一轍。
“你也……”
時年頓了頓,沒說出口,最後搖搖頭說:“要不我也教你一首我們人類的歌吧。”
“好哇。叫什麽?”那女人順手去摘他發梢上的露珠。風一來,她食指上的露珠盈盈顫動。
時年沒說話,也沒躲,隻是盯著那女人的臉頰,啟唇而歌。歌聲低沉微啞: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
女人閉上眼,海麵的水汽霧蒙蒙,被不歇的微風帶來,迎麵拂過。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
遠航途經的船隻,終究來了。
“我要走了。記住,從今往後,我隻是你做的一場夢。”
那個女人轉身一躍,鑽進深藍的大海裏。
“夢有什麽好記的。”少年孤零零地站在礁石上,浪潮在他腳下拍打。蔚藍的海天融成一色,風裏傳來輪渡遙遠的鳴笛。
少年眼底有孤絕的波光聚集,女人愣了愣,忽然明白這是一場後會無期的分別。
她隻好在海裏朝他招手,笑道:
“你說得對,過來,讓我親親你。”
不要,時年後退了幾步。
這些日子為什麽要忘記?她的臉、發色、笑容,他隻想往後的日子裏,他不會忘記這些。
年輕的時候,翻過一座山,遇到一個人。因為太過驚豔,所以再難忘記。
他不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因為那個女人告訴他,堂堂人魚族的祭司,名字豈是你能隨便叫喚的。
“那我該叫你什麽?”
“主人,”那女人又笑眯眯地捏著他下巴,“中二”至極地笑了,“或者女王大人。”
時年一度以為自己這輩子,隻會在禦姐裏麵做選擇題了。
直到遇上林閃閃。
他總能在林閃閃身上隱約找到那種熟悉感。到底是什麽呢?時年一直也說不上來。
今時今刻他終於找到了答案。
傳聞,人魚就是古時曆史上人們記載的“海妖”,落淚可化珠,歌聲可奪魂。
傳聞,人魚並不屬於人類的基因文明,為了適應陸地海洋的兩棲環境,他們到了一定境地,會將魚尾蛻成人形。
又有傳聞,人魚的吻可使人前塵盡忘,宛如飲下孟婆的湯。
還有傳聞,人魚的時間流逝是和人類互相逆行的。
原來所有傳聞都不是傳聞。
如此一來,他認識的林閃閃,身上所表現出來的一切的奇怪都不再奇怪了。因為林閃閃就是“她”啊。
是別人口中的傳聞,是他腦海裏,經年不忘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