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謂‘運氣’,在我看來,隻是一種能夠影響事件發生的概率的東西。所謂‘因果’,隻是被綠幕布遮住了蛇身,隻讓人看見頭和尾巴的一種表象。”
顧南燭絕對是個介於人魚族與人類之間的異類。
人魚族一定曾經文明輝煌,但這一飛船的人魚遺落在地球後,卻變得蒙昧不堪,除了顧南燭。
顧南燭行走在人類科技文明的世界裏,有著人魚族最本源的高等文明之心。
他喜歡研究的,是博物館裏那些神秘老舊的不明物件,他經常擺弄的,是他家裏的那些瓶瓶罐罐,以及實驗器材。
說他是人魚吧,他和人魚族相去甚遠;說他是人類吧,他又略顯孤僻,與“社交”這詞格格不入。
作為一個斯斯文文的眼鏡男,他平時倒是遇見了不少前來搭訕的異性,比如今晚。
回家的路上,顧南燭接到了一位女同事的電話,她的聲音嬌滴滴的:“顧哥哥,我今天沒有開車過來上班,你能不能送一下我呀?”
“你打個車?”顧南燭建議道。
“加班到太晚啦,打不到出租車。”對方的話語裏帶著撒嬌的口吻,“顧哥哥你就幫一下我嘛,人家真的打不到車了。”
“那你等我一下。”顧南燭思考了片刻,最終鬆口了。
對方的聲音裏是止不住的歡欣雀躍。
“真的嗎!太好了,謝謝哥哥。哥哥最好了!那我等你。”
“不客氣。”
顧南燭掛了電話,然後在網上給她約了一輛貨拉拉。
過了幾秒,他又覺得這樣有些不妥,他停下腳步,又多約了四輛。
在他的觀念裏,人類有時候隻需要轉換一下思維模式。
作為一條行走在人類世界裏孤僻人魚,顧南燭又毫不留情地將一個想要靠近他的人類拒之千裏。
人魚祖上的告誡就是這樣:不要和人類走得太近,否則會被抓去切片研究的。
顧南燭不是林閃閃,無法靠著那身運氣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是人魚之淚丟了,林閃閃也能迅速地在茫茫人海裏鎖定宿主。
他這麽多年的謹小慎微,可以說是在牢牢地守著在人類世界裏的生存法則,直到……遇見那個女人。
今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顧南燭仍舊端著一杯咖啡沉思。
“顧南燭,顧南燭,求助啊!”
林閃閃的來電突兀地響起。
真是不敢想象,這就是顧南燭囑咐過“不到萬不得已,性命攸關,千萬不要聯係我”的人魚做出來的事。
才過了短短幾天啊?
“你說。”顧南燭點了接聽,耐著好脾氣。
此時,不敢回公寓的林閃閃,正坐在電影院門口的長凳上吹著冷風,惴惴不安地對著手指:“人魚之淚在他肚子裏拿不出來,還有,我的尾巴也被他看見了……”
“什麽?”顧南燭手中的咖啡杯一歪,他拔高音量,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
林閃閃淚眼汪汪地抱著手機說:“顧南燭,救我。”
“我不想和你沾上一毛錢關係,被人抓去做切片。”電話這頭的顧南燭吸了一口氣,他對這個行事作風恍若災難的人魚族預備祭司產生了深重的懷疑,“準祭司大人,你是怎麽同時做到這兩點的呢?”
“就,唉,一言難盡呀。”林閃閃撐著額頭,深深地歎氣,“事情是這樣的……”
“長話短說。”見識過林閃閃是怎麽花了一晚上的時間和自己敘述她丟珠子的經過,顧南燭堅定地打斷她。
“呃,”林閃閃扁嘴,“那還有啥好說的,還是救我,救救我!”
這種送塔的隊友,還有必要救嗎?
按照他們海洋生物的規矩,一條同類犯蠢遊進鯊魚嘴裏的時候,別的魚群是不需要對它產生憐憫之心的,所幸顧南燭在人間生活多年,已經稍微進化出了那麽一絲絲人性。
“人魚之淚拿不出來的意思是?”
“它好像沒有固定的形狀了,隻是在他肚子的那一塊徘徊,我按著他使勁吸,人魚之淚就是不出來!”
“所以你是咬著那個大明星的嘴巴,就上口了?”顧南燭先是瞪眼,然後才沉吟著點點頭,“不愧是你。”
林閃閃知道這聽起來怪蠢的:“機會難得嘛。”
什麽機會,他看林閃閃就是色心蔽日,膽大包天。
“應該是珠子在人類消化係統裏消解了。”顧南燭翻著白眼之餘不忘分析,但人魚之淚不是普通的珠子,應該是凝而不散,依然盤旋在那個人類身體裏,並未排出。
“這樣吧,我研究下分離裝置,等機會合適,就帶他過來做分離——當然,如果那時候你還有命的話。”
顧南燭一句話,再度讓林閃閃的頭發變成潦草淩亂的鳥窩。
“那魚尾巴呢?我的魚尾巴暴露了這件事怎麽解決?”
就憑這個,她斷定自己不一定有命能活到把時年坑蒙拐騙進顧南燭家的那日。
“再親一次他。”
“對啊,人魚之吻!”
林閃閃一拍大腿,她怎麽把這個忘了!
傳說中,人魚不僅歌聲如海妖一般神奇,人魚的吻也能讓人喪失某段特定的記憶……
而這些傳說,都是真的。
再一次發動人魚之吻的力量,他不就什麽都忘幹淨了嗎!
顧南燭聽著手機那頭林閃閃歡天喜地的雀躍聲,兀自搖頭。
他發現人魚族還真是個隨著生長降齡,也會降智的物種。還好他比林閃閃年輕,還有時間保持理智。
“看來逆生長這個問題,也需要解決下了……”顧南燭暗中決定。
他可不想自己大半輩子所有的實驗,伴隨著自己的降齡降智,而付之東流。
好在,他這些年的研究裏,似乎已經快接觸到人魚基因生長的奧秘了。
思考著,顧南燭經過一片公園的淺草地,他的褲腿忽然被拽住了,腳下不由得一頓。
夜色已是極度深沉。
借著不甚明亮的路燈和寥寥月光,顧南燭側頭,看清了那是一截雪白的手腕,在昏暗的夜裏,手腕上的肌膚細膩如玉。
是個女人。
手腕的主人從路邊的淺草攤裏抬頭,低聲求助:“幫幫我。”
顧南燭眉梢微微聳動。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聽到有人向他求助。
真奇怪,他看起來像是什麽慈善濟世的大好人嗎?明明他走在人類社會裏的時候,滿臉都寫著“生人勿擾”。
顧南燭皺了皺眉。
如果沒有那一聲分明低啞性感,卻無助到不行的聲音,顧南燭也許會像對待一般的乞丐一樣,留下點錢然後抬腳離開。
如果對方沒有用那雙分明冷酷冷淡,卻純淨無邪的眼睛和他對視,顧南燭發誓,那天他絕不會像撿起條流浪小狗一樣,將那個女人帶回家。
種種衝突而奇異的感覺呈現在眼前這個髒兮兮的、衣衫破爛的女人身上,顧南燭得承認,那一刻他好奇了。
好奇是每一個科研天才,最為致命的通病。
而他在很久之後,曾後悔過他在那個瞬間做出的決定。
因為,從他朝她伸手的那一刻——宿命就找到那個莫斯烏比環上最後黏合聚攏的節點了。
顧南燭在路上撿了個乞丐。
其實這並不是他最初的計劃。
他朝她伸手的時候,原本沒打算帶人回家。可就在他給她在便利店買了麵包,留了些錢,從長椅離開後,那個女人也站了起來,跟在他身後。
那女人年紀不算稚嫩,眼神卻像個小女孩——莫不是失憶了?顧南燭如此揣度。
她的身材高挑,眉宇間帶著點韌勁。身上籠著一個破破爛爛的長浴袍,也不知道她是打哪兒冒出來的,走路磕磕絆絆的,姿勢很怪。
顧南燭讓她不要跟著自己,她卻不開口,就站在原地。
問她打哪兒來?是不是和家人走丟?她也不答話。
等他走,她又亦步亦趨地跟上。
就這樣,顧南燭從不緊不慢到小跑起來,從低聲好言勸告到換了神情警告,可那女人愣是一句話都不說,韌性十足地跟了一路,跟到了他家小區門前。
——她這是看他心好給她吃的,賴上他了。
顧南燭讓她走,她不走,他自己上電梯回了家,將女人拒之門外。
暮春的風依然帶著幾分凜冽。半夜,他沒睡安穩,又下了樓。
那個女人果然雙手抱著膝蓋就蹲在樓道的電梯口前,她沒說話,隻拿那雙黑白分明,帶著點性感冷淡的眼睛盯著他,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顧南燭生平頭第一次拿一個人沒轍,他一聲歎氣,便把她拎進電梯了。
顧南燭把女人推進浴室叫她洗澡,給了一身他自己平日穿的幹淨的襯衫和褲子,結果她連浴室裏洗漱的東西都不會用。
顧南燭覺得他是不是除了林閃閃,又遇見個智力受損的了,他隻好耐心地給她擠了牙膏,幫她塗了洗麵奶,給她開了花灑,在她頭上搭了條幹淨毛巾,這才退出去。
洗幹淨後,女人從浴室鑽出來,穿著他的大碼襯衫,臉蛋白淨,搭配著她清冷的五官,光著的兩條腿,竟也雪白修長。
她的身上一時有種難言的女人味,眼神卻還是那樣的不諳世故。
顧南燭愣了幾秒。
他知道人類的文字有個形容詞叫“勾人”。
他微微抿了略略幹燥的嘴唇。
可那女人看起來懵懵懂懂的,還跟著他一起進了房間,跟著他爬上床……
顧南燭倒吸一口涼氣,把她拉起來,帶去之前林閃閃住過的房間。
“在這兒睡。”
他給那個啞巴女人鋪好床,蓋好毛毯,把林閃閃咬了一半就扔開的、早就發餿的麵包從桌上扔進了垃圾簍。
“就收留一晚,明天就別跟著我了。”
他最後給她按滅了牆上的燈,合上房間的門。
雖然他為人有點疏冷孤僻,但動作和聲音都挺溫柔的。
昏暗的房間裏,一直不開腔的啞巴姑娘,於黑暗裏睜開了明亮的眼睛。
她下了床,去垃圾簍裏重新拾起那個麵包放在鼻子邊嗅了嗅,她的目光有些奇異地望向門外——為什麽會有那條錦鯉的氣味?
這個男人和那條錦鯉什麽關係?
魔鬼魚回到**,重新沉默地打量了自己的雙腿好久,然後她握了握拳,拳頭上細小的電流滋滋的,不多時又消失,無法聚攏。
麻煩的化形期,她隻能想辦法先度過這段時間了。
好在,魔鬼魚一向是最為擅長偽裝的人魚。
她皺皺眉,複又展顏,不可知地勾了嘴角:看來這個男人,和那個錦鯉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裏,似乎是她度過化形期的不錯選擇。
二、
古兵法有雲:避其鋒芒,才能後發製敵。
次日,當林閃閃在樓梯上看見時年那對自己冒著精光、如狼似虎的雙瞳時,她就知道自己現在衝上去親他一下,無異於送死——
試想下,一個拿著自己幽門螺旋杆菌超標當借口,堅持不拍吻戲的怪脾氣男明星,當他在暈倒之際被自己眼裏某個可惡的“私生飯”趁機親吻……他的心情該如何?
想要殺個人大概也不為過吧。
而且,他還看見了她的魚尾巴!
人類對這種異形生物的恐懼,一般都會滋生成殺心。
林閃閃覺得自己聰明的地方就在於,自己還是能審時度勢,懂得暫避風頭的。她從當晚就開始躲避時年,完美避開了目前自己可能身首異處的情形。
親人這事,怎麽也不能在一頭“獅子”要“吃人”的時候幹啊!
然而,時年從昨晚就開始在到處找她。
從酒店追到公寓,他今早又殺來公司,把公司裏裏外外翻了個底朝天,逢人就問:“看見林閃閃了嗎?”
短短時間,公司裏不管之前知道林閃閃的還是不知道林閃閃的,全都知道她了。
“林閃閃!”
於是,練習生的日子奔忙,時間似流水往前淌。而有些日子的正常畫麵裏,就變成時年在後麵怒吼,林閃閃在前麵奔逃的景象。
林閃閃在躲,在公司裏四處逃竄。
時年堵到了貝拉的辦公室,林閃閃從他胳肢窩下穿過躥走了。
時年摸去了路笙和林閃閃練舞的練習室,林閃閃舞蹈也不練了,脖子上搭著汗巾就奪門而出。
時年堵在了林閃閃房間的門口,林閃閃從嶽牙的房間裏探出來,偷偷摸摸地開門溜走。
終於,一天下班後,林閃閃被時年堵在了地下停車場。
時年黝黑的目光就像一池湖水,幽深得要將她吸進去。
林閃閃被他盯得發怵,幹笑了兩聲,又稍微拉開了點距離,開始實施自己腳底抹油的計劃:先走為上!
“喂,你還敢跑?”時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沒好氣地說,“行了行了,你也別想跑,否則我不介意今晚吃烤魚。”
林閃閃內心叫苦不迭,他果然是要選個沒人的又黑漆漆的地兒,對她生殺活剮了嗎!
就在林閃閃胡思亂想時,時年突然把她按在了立柱上。
“啊啊啊,對不起嘛,那天的事,你就不能當人工呼吸嗎?!”危急關頭,林閃閃胡亂地大喊,嚇得雙眼一閉,屏住呼吸。
她條件反射地以為他一掌就要落下——
半晌,沒等來拳頭巴掌,她忍不住悄悄睜開一隻眼,隻見時年那張俊臉慢慢朝她湊近,四目相對,直至看不清神情。
頓了幾秒,時年欲言又止,看著是有點像,但不可能的啊……
林閃閃迷惑地看著他,商量道:“要不我們先撒開手,有話好好說?”
但時年最後還是牢牢把她按住,一動不動,並用某種霸道又命令的口氣朝她說:
“林閃閃,我們再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