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維不由望向摘星,見她清透的臉上神色很平靜,沒有什麽波瀾。

遠處傳來的腳步聲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盡全力,但卻又並不是病入膏肓的沉重,反而有一種異常的輕。

羅維覺得自己大約已經猜到是誰了。他不由得再次望摘星,摘星眼皮垂了下來,說道:“我要扶他上來,但他執意不願。”

羅維道:“是我想象的那個人?”

“你看了就知道了。”

清臒的身影慢慢出現在遠處,寬袍廣袖,衣衫在風中獵獵鼓動。太陽已經落山了,半明半昧的月色照在他身上。

路院長慢慢走了過來,就像一個最普通的普通人,誰能想到他曾是二十多年前的驚天一劍。

他神色平和,對摘星笑了笑:“有勞你了。”

“老師何出此言。”摘星低聲說道,然後站了起來,拔起插在地上的劍,“我去四周看看。”

“去吧。”路院長道。

摘星隨即離開,路院長對羅維道:“小鬼,好久不見。”

羅維看見他,鼻子莫名一酸,遂笑道:“我都二十二歲了,院長還叫我小鬼。”

“多大都是小鬼。”路院長撣了撣身上的雪,坐在摘星剛才坐的地方。

羅維道:“院長為何會來了?”

“自然是想見你一麵。”路院長道,“不管你是別人眼中的誰,在我眼中卻是我書院的學生。自從書院禁地一別,已經六年了。”

顛沛流離的六年。羅維微微一笑,說:“院長還送了我三顆星隕石。”

“嗯,當時也隻是覺得你這個小鬼,長得像一個故人。”路院長道,“不想六年之後,已經是這樣了。”

“院長也認識我娘。”羅維向後靠在樹幹上。

路院長微微點了點頭。

“那您知道是她滅了穆家全族麽?”羅維看著他問道。

原本他想把這件事一直隱瞞在心裏,但現在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促使他說出來,就像是贖罪一般。

路院長用清透的雙眼望他,那張臉上似乎寫滿了一切世情:“我知道。”

羅維吃了一驚:“您知道?”

他原本以為路院長即使看到了衛蘅麵容,衛蘅應該也會用某種手段促使他忘記,否則,她不可能放任一個知道此事的人還活在世上。不想他竟然知道,並且還這樣毫無芥蒂地對待自己!

路院長神情沒有變化:“她確實對我用了某種迷術,不過天長日久,也就解除了。我知道那晚的人就是她。”

羅維心中猛然湧起一陣愧疚。衛蘅滅了穆家全族,給摘星種上寒毒,重傷路院長,這種種若是攤在自己頭上,自己恐怕早已怒不可遏地去報仇,他卻一臉的雲淡風輕。

“對不起,院長。”羅維困難地說,“我娘她……”

“我知道,大家不過都是為了自己想保護的人。”路院長道,“是我遜她一籌,嚴格說來,應該是我的不是。”

羅維聽得此言就愈加難受:“與您有什麽幹係?”

路院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我年輕的時候,爭強好勝,好出風頭,劍

下有許多真正該死的人,卻也有不少冤魂。年紀漸長,才知道當年的自己多麽狹隘,後來我教導摘星,用善意的心對待每一個人,她做到了,我很欣慰。”

羅維道:“但這不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麽?若是用了善意,反倒被人惡意而害,該如何是好?”

路院長笑道:“這件事確實很難解決,所以我雖教導摘星心底純善,卻也給了她最優秀的實力,讓她不懼怕世上的所有惡意。”

羅維也笑了:“像您這樣的老師,天底下有幾個?普通人無緣得如此完美的教導,便隻好學著惡意,也是很正常的。”

“那你呢?”路院長突然問。

“我……”羅維不由發怔。

“其實沒有什麽區別。”路院長卻沒有再接著問下去,隻是微微一笑,抬起頭望天,羅維跟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漫天繁星,以肉眼不可察覺的速度緩緩移動著。

羅維不禁道:“日出月落,群星運行,算是天道麽?是誰規定它們必須這樣的?”

“人生一場虛空大夢,韶華白首,不過轉瞬。惟有天道恒在,往複循環,不曾更改。”路院長答道。

羅維怔住了,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路院長注意到他的表情:“怎麽了?”

羅維困難地咽了口口水:“您這句話,我前幾天剛聽一個人說過。”

路院長道:“這句話,是我的老師和我說的。”

羅維懵懵懂懂地點點頭。既然司蔻說告訴她這句話的人已經死了,那就應該不是路院長了。

“天道是什麽?”羅維再次問道,他已經記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問別人這個問題了。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生老病死,無法逆轉,便是天道。”路院長道,“不過,也隻是天道的一個細微表現。”

“天道真的不可逆麽?究竟什麽算是違反天道?”羅維喃喃道。

路院長深深地看著他:“真正的天道,你是沒辦法違逆的。譬如生老病死,你也許能回到過去,卻無法真正地令時光倒流。”

羅維仔細地想著這句話,想得頭都疼了。他無奈地一笑:“我好像還需要一些時間來理解。”

“無事,再過些年你就明白了。”路院長道。

羅維點頭,沒有繼續在這件事上糾結。

他問路院長:“您真的不恨我娘?”

路院長悠悠道:“你娘是一個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我不能認同她的做法,但卻能理解她。”

“其實我知道,不管她怎麽毒辣,也是我娘啊。”羅維喃喃自語,“但她為什麽非要讓妖界大軍侵占人界,我卻是一點也理解不了。”

路院長揚眉:“你真的不知道?”

“我……應該知道嗎?”羅維迷惑道。

路院長詫異地看著他,然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也許我得到的典籍記載有誤,但如果單從那份記載來看,妖界確實有很充分的理由。”

“記載的是什麽?”羅維問道。

路院長從手指上的納戒裏取出一本書,遞給他。

羅維接過,書皮已經很破舊,看得

出隱隱的“風黎……大事誌”幾個字,扉頁上有明顯的定南書院藏書閣記號,但他卻不記得曾經在定南書院藏書閣看過這本書。他翻開,發現書中有一頁被折了角。

迅速地看完折角那一頁的內容,羅維沉默了。

記載中寫道:妖界是一個隻有黑夜、沒有白天的地方。因此妖族人大多星力強盛,但與此同時,他們也因為長期沒有陽光的照射,於體魄上異常的弱,如果沒有星力,將會寸步難行。風調雨順的人界,是妖族人成千上萬年來夢寐以求的地方。

他合上書頁。雖然從未見過妖界是什麽樣子,然而羅維心中已經明白,這份記載有極大可能是真的,證據就是自己在多年之前常做的那個夢,衛蘅抓著雞毛撣子追著自己打,背景是永不明亮的黑色天空。

他覺得奇怪,為什麽自己之前從未猜到這種可能性,其實原因也許就這麽簡單,他能想象永遠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會多麽渴望陽光,同時也明白了,為什麽不論是衛蘅、君洛或司蔻,都是皮膚雪白,白得出奇。

路院長又挑起了眉毛看著他,羅維笑笑把書還給路院長:“我從小長在這裏,已經有些淡忘妖界什麽樣子了。”

路院長眉毛挑得更高,但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麽,轉而問道:“許久不見我徒兒摘星,總覺得她有些奇怪。你與她也算是共事許久,她怎麽了?”

羅維怔了一下,不由笑道:“原來上山來找我竟是為了這個。”

“不完全是。”路院長很坦然。

羅維道:“院長隻管找摘星問謝宛此人,就會明白了。”

路院長奇道:“怎麽遮遮掩掩的?那我便回去問她罷了。”

“院長來找我的真正目的是什麽?我不信您上山來隻是為了和我閑聊。”羅維道。

路院長道:“無他,隻是盡一份我最大的努力,想保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

羅維深深地看著他:“院長要手刃我?”

路院長不禁笑了:“我現如今是不行了,摘星或許還可以。”

他神情很自然,一點也沒有慚愧之色,羅維不禁想,也許他是真正看透了的人。

“我現如今也不行了。”羅維遂拾起一把匕首給他,“院長想動手隨時可以。”

路院長清澈的雙眼盯著他看,羅維麵色安然,心道如果這樣就能贖回衛蘅的罪過,也不錯。

路院長把匕首扔了:“如此說來,兩個不行的人何必相互為難?”

兩人相視而笑。

羅維道:“您放心,我也不願意這個世界被毀壞。”

“如此我就沒有什麽可擔心的。”路院長拍拍手,“我告辭了。”

羅維瞪大眼睛:“這就走了……好容易見一次麵,照理說您不該再對我說一些很深奧的話麽?”

“那些你以後自會了解,我多費這些口舌做什麽。”路院長的神情理所當然。

羅維一下子被噎住了,說不出話來,路院長輕咳一聲,慢慢站了起來。羅維要攙扶,被他拒絕了。

“院長,這座山到底叫什麽名字?”羅維不禁問道。

“鴻蒙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