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滿銀的家裏麵也像外麵看起來那麽陳舊、破敗、簡陋,由於是冬天,生怕漏風,窗子都被糊上了,外麵的光線便不大能透得進來,這書吏進了堂屋,關上門,屋子裏就更是昏暗了。而王滿銀也不點蠟燭,就這麽縮在灶火旁邊的一個小馬紮上,手團在袖子裏,腳並著,腰彎著,看起來整個人蜷成一團,躲在那片陰影裏麵。
就算是把門窗都關得死死的,這屋子裏依舊是很冷,而且挺潮濕的,是那種陰冷陰冷的感覺,外麵好歹還有陽光照射,在這屋子裏卻隻覺得冷到人的骨頭裏去,還不如呆在外頭呢!這書吏穿的不多,也沒有穿厚棉襖,這會兒一進來,就不由得激靈靈的打了個哆嗦。
裏屋還時不時傳來一陣陣刻意壓低了的咳嗽聲,似乎有人正在病中。
這書吏自然就是鞠孝忠了。
他奉了聞安臣的命令,前來王家村,尋找王滿銀夫婦,為的是幫他們了結幾年前的一個冤案,同時也是為了讓耿義陷入萬劫不複之地獄。
鞠孝忠瞧著王滿銀,淡淡說道:“王滿銀,你本名王少儒,秦州人士,十四歲便中秀才,在鄉間有神童之名。隻可惜之後屢試不第,便棄文從商,十數年間,已成為秦州城中數得著的豪商大紳。”
“你雖然經商,讀書卻沒有落下,做詩做文,都很不錯,甚至曾經被某一任知州大人誇讚過,言道你乃是半儒半商,乃是秦州城第一儒商!”
他說到這兒,本來蜷縮成一團的王滿銀霍然站起身來,死死地瞪著他。
他渾身顫抖著,情緒無比激動,似乎想說什麽,但又深深的吸了口氣,將那句話給咽了下去。
鞠孝忠此時說的這些話,激起了他內心深處幾年前的記憶,但也是他現在永遠都不想再記起的記憶。
因為這樣的記憶帶給他的,不是對往日榮光的懷念和追憶,而是深切的痛楚,以及對自己的無能為力的憎恨和厭惡。鞠孝忠把他的反應收入眼中,但就像沒看見一般,接著說道:“你雖有錢有勢,但卻不濫情,一直到五十歲上,也隻有一個原配夫人,連妾室都沒有一房,平素更不會眠花宿柳。”
“你家人丁不旺,並無子嗣,隻有一個女兒。這女兒生得花容月貌,又是知書達理,秀外慧中,從小讀書,溫文嫻雅,你對這女兒極為疼愛,雖然沒有子嗣,卻也不打算再納一房妾室,便隻想著,等女兒長大了,就給她選一如意夫君,入贅王家,繼承你家之基業。”
他說到這兒,王滿銀眼中流露出來了極其濃烈的痛苦之情,這種痛苦的情緒,甚至要凝成實質一般。
而從屋裏傳來的咳嗽聲,也驟然間變得激烈起來。
似乎王滿銀和屋裏的那人,他們心中的一塊禁地被觸及了。
鞠孝忠卻是自顧自地接著說道:“隻可惜天不遂人願,三年前,你女兒帶著幾個家仆出外郊遊踏青之時,被秦州巡檢司巡檢耿義給瞧見了,耿義見色起心,將你女兒淩辱。你女兒回家之後,便懸梁自盡,你們夫婦兩人悲痛欲絕,
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一紙狀書告到州衙。”
“結果讓你們沒有想到的是,巡檢司巡檢耿義在秦州城勢力極大,當時擔任知州的那位大人,又正是病重,大事小情一概不管,州中事務全部托付給通判徐惟賢徐大人。而徐惟賢跟耿義素來交好,每逢年節,耿義總會有大批禮物送到徐惟賢府上。這一次,為了此事,他送了徐惟賢五千兩銀子。於是徐惟賢指使當時的刑房司吏篡改證據,又買通證人,讓證人在公堂之上當堂改口。所有證據都變成了不利於你們夫妻的,於是你們兩個苦主硬生生被徐惟賢給改成了誣告,下了大獄。”
“你夫妻二人散盡家財,方才逃得一條性命,但是你們的宅子,田產,店鋪,生意,卻已經全部被奪走。你二人眼見申冤無望,心灰意冷之下,便離開秦州,遷居這王家村中居住。”
他說完這句話,瞧著王滿銀,沉聲道:“王大官人,這話我沒說錯吧!”
王滿銀盯著他看了半響,忽然頹然歎了口氣,聲音中滿滿的都是蕭疏之意:“你也別叫我王大官人了,我也再不是什麽王大官人了,現下我就是個等死的老頭子而已。”
他說完這話又是深深的歎了口氣,本來挺直的腰板兒又一次塌了下來,坐回到了板凳上,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看上去意誌極為消沉。
鞠孝忠朝著他,沉聲道:“王大官人,我就問你一句話,你想不想報仇?”
“報仇?嗬嗬嗬嗬……”
王滿銀冷笑一聲:“怎麽報仇?你跟我說,怎麽報仇?”
他忽然狠狠的瞪著鞠孝忠,爆吼道:“你跟我說,應該怎麽才能報仇?”
“你們衙門刑房裏的人修改卷宗,修改證據。耿義的人買通證人,將此案徹底反轉過來!我和我夫人兩人何其無辜!女兒被人淩辱自盡,我二人還被誣為誣告下了大獄!”
說到此處,他臉色一片慘然,眼中有淚光瑩然。
“耿義那個畜生權勢滔天,我怎麽才能報仇?!如何才能報仇啊!?”
他呸了一聲,一口唾沫啐在地上,盯著鞠孝忠,恨恨道:“我記得你,當年我們去衙門報案的時候,查辦此案的刑房中人便有你一個。害死我女兒的,害得我二人流落到這般境地的,也有你一份功勞!”
鞠孝忠苦笑一聲:“當初你們的卷宗,你們的證據,是徐惟賢吩咐刑房司吏紀司明改的,紀司明是刑房司吏,而我當時不過是個書吏而已,我有什麽辦法?”
他忽然拍了拍腦袋,心道:“我跟他說這些陳年舊事又有什麽用?”
他盯著王滿銀,沉聲道:“王大官人,我就問你一句話,現下有人有法子能幫你報仇,你想不想報仇?”
“報仇?報仇?報個屁的仇!”
王滿銀怒吼道:“不報仇了!若是我這會兒答應下來,說不定又被你們引進什麽險境之中!這一次,我等再也沒有家財可以散盡,隻能許下這兩條性命,老頭子我還想多活兩年呢!滾吧!”
他這麽一
說,鞠孝忠神色也不由得一滯,隻不過他不相信王滿銀會就此善罷甘休。他能看得出來王滿銀心中的恨意是何等的強烈,又是何等的不甘!王滿銀方才既然讓自己進來了了,說明他心中是有希望的,還是對報仇這件事有著極大的執念的。
他正要說話,忽然裏屋裏頭傳來一個,虛弱蒼老的聲音:“老頭子啊!老頭子,你進來。”
王滿銀瞪了鞠孝忠一眼,轉身進了內屋。屋裏頭響起一片竊竊私語之聲,其中還夾雜著一兩聲比較高亢的聲音,兩人似乎是在爭吵。
過了許久之後,王滿銀走出房來,瞧著鞠孝忠道:“你說吧,該怎麽辦!”
鞠孝忠微微一笑,知道自己今日的差事算是辦得妥當了。
他沉聲道:“王大官人,我就跟你明說了吧,這一次,你鐵定是能夠報仇雪恨的。當年篡改證據,篡改卷宗的刑房司吏紀司明,早就已經因為犯事而下獄,想要審他非常容易。而當初指使他做這件事的徐惟賢徐同知,也已經失勢。現下,秦州知州乃是黎澄黎大人,黎大人嫉惡如仇,清正廉明,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頓了一頓,瞧著王滿銀道:“最重要的是,黎澄黎大人和徐同知徐惟賢,很是不合。所以再審這個案子的時候,若是徐惟賢再敢胡亂插手,你放心,黎澄黎大人會為你撐腰的。”
王滿銀眼中閃過一抹希望,沉聲道:“你需要我怎麽辦?”
鞠孝忠低低一笑:“你隻需要如此這般……”
說著,湊到王滿銀耳邊低聲說了一番話。
一個時辰之後,鞠孝忠離開王家村,自始至終他口中就沒有提過‘聞安臣’這三個字。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秦州州衙大牢,也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個不速之客,年歲不大,瞧著也就是二十歲左右,個頭不高,但卻很壯實,瞧著極為強壯,一舉一動似乎都充滿了力量。他雖然年歲不大,但氣勢卻很是淩厲,看人的目光,就好像是他此刻正提著刀子,尋思著從哪兒插進去能一刀取了這人的性命一般。
所以當他來到大牢所在的那個院子,那些牢子們瞧見他,心裏便是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他們常年跟犯人打交道,也見識過不少厲害人物,但這人的目光,這人的氣質,他們以前隻在一類人身上見識過。
便是巨匪大賊,比如說,現在正關押在牢房中的那些曾經秦虎的手下。
隻有殺人相當多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氣勢。
在他們眼中,人命比草芥也高貴不到哪兒去。
其實這些牢子們不知道的是,除了那些巨匪大賊之外,還有一種人身上也會具備這樣的氣質——那就是出身軍中,殺敵眾多,拿殺人不當回事兒的精銳悍卒。
這個不速之客麵生的很,牢子們的斷定,他絕對不是州衙的人。雖說有點畏懼於他,但他們還是擁上去一陣呼喝,讓他通報姓名。
來人隻是微微一笑,道:“請你們趙四趙大人出來,我有事找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