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峯從來沒想過別冬會離開梨津鎮這件事,但要真的去想,這並不是什麽不能理解的想法。

梨津就像很多人人生中的中轉站,像一幕幕電影的轉場,破碎的人來這裏縫合自己,疲倦的人來這裏休憩,有人在此長居,但大多數的人,在這裏短暫停留之後,會回到原本的軌道。

就連他自己,冷峯想,他和江沅來這裏的時候,也沒有做過長久的打算,江沅不會一輩子在這兒開客棧的,冷峯知道,而自己呢,某種程度上,他覺得自己比江沅更迷惘。

如果用他一貫的理性思維,即使他不再做藝術家,也可以利用以前的資源去做幕後,做策展或藝術品經紀,這種不需要感性和靈感的工作也許更適合,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得好。

但是,冷峯知道這種事沒有回頭路,一旦成了一個商人,就徹底斷絕了藝術。

他還是想保留某種可能,即便他根本不承認。

而別冬,冷峯想,梨津之於自己和江沅,還算是有選擇的選擇,而對別冬,他自己都說是“走投無路”之下做出的決定,冷峯想不到別冬會因為什麽而留下來。

短短十幾分鍾,冷峯想了無數個念頭,都一個都指向別冬會離開這個事實,因為別冬住過來而帶起來的難得的高興也被打壓了幾分。

別冬從浴室出來,就穿著短褲和T恤,勻稱修長的腿一覽無餘,帶著一身潮氣坐在沙發床沿擦頭發,現在頭發更長了,元宵節那會已經蓋住了耳朵,現在參參差差地到了下頜,因為冷峯說他頭發長一點好看,別冬也就一直沒去剪,幹活的時候嫌不方便,經常隨手在腦後綁一個揪,但碎發很多,邊邊角角總是碎碎地散下來,顯得隨性又清雋,冷峯很喜歡看他現在的樣子。

最初認識時的冷峻和狠戾都不見了,冷峯現在也才知道,那時候所見的狠戾,隻不過是別冬的保護色而已。

別冬草草地擦了幾下就準備睡下,冷峯一把拉起他:“亂來,當心頭疼。”

但冷峯這兒也沒吹風機,他向來一頭板寸,用不著那玩意兒,但別冬現在頭發長了,不吹幹不行,冷峯心想明兒得去買一個,但這會他想了個轍,說:“我這兒暫時沒吹風機,但浴室有浴霸暖風,你去裏頭站著吹一會吧?”

別冬點頭,其實他剛剛洗澡的時候也沒開那個,冷峯進去幫他打開了,暖風出風口就在頭頂,別冬靠牆站著,熱風吹著頭發,挺舒服的,他貼牆站著的樣子也很乖,熱氣騰騰的臉很快變得紅撲撲的,像個娃娃。

冷峯看著就喜歡。

冷峯沒馬上出去,而是自顧自脫起了上衣,說:“我洗個澡,不介意吧?”

別冬後脊背繃了下,隻得說:“不介意。”

裏頭的淋浴間是用磨砂玻璃隔開的,冷峯很自在地把自己脫光,坦坦然進了淋浴間,水聲嘩嘩,熱氣氤氳,從外頭隻能看到隱約的一個輪廓。

剛剛冷峯也沒回頭瞧別冬,自然不知道別冬垂著頭,耳根子都紅了,這會人進去了,別冬才悄摸抬起頭,從鏡子裏瞧見自己通紅的臉,他想,人家隻是洗個澡,自己心跳個什麽?又給自己找理由開脫,任誰一覽無餘地見了冷峯這一身,都沒法保持冷靜吧?

這具完全是成熟男人的身體,該壯的壯該薄的薄,該大的大該小的小,別冬自己作為一個男的,心裏實打實狠狠地慕了,他覺得簡直稱得上完美,而且,這具身體雖說睡覺時他貼著身抱過,無意識還摸過,但跟眼前這麽坦誠相見地瞧著還是有很大區別!

他的掌心又似乎能感觸到這一身撫摸上去的感覺,燒得手掌心都開始發潮。

別冬把手掌攤開,貼在身後的瓷磚上,讓掌心跟心裏一起冷靜下來。

沒過幾分鍾,他摸摸頭發差不多幹了,冷峯還頂著一身泡沫,別冬怔怔地盯著那個模糊的影子看了會,然後喊了聲:“峯哥,我頭發幹了,先出去了。”

“好。”冷峯混著水聲回了句。

等他洗完出來時,別冬已經躺在沙發床睡下了,兩張床隔得並不遠,中間隻隔著一隻床頭櫃和一盆琴葉榕,冷峯自己簡單擦了下頭發也躺到了**,關燈前跟別冬說:“晚安。”

“晚安,峯哥。”別冬聽聲兒就已經倦了。

別冬住進來的第一晚,冷峯卻失眠了。

屋子裏有另外一個人的感覺是很不一樣的,雖然別冬的存在感並不強,跟他現在整個人的氣質一樣,淡淡的,帶幾分疏離,但冷峯的感覺卻很強烈,像是屋子裏有一股隻有他才能聞到的香味。

他麵朝著別冬的方向睡著,黑暗中隻能看到相鄰的**些微起伏的散亂線條,別冬偶爾翻個身,發出些細碎摩擦的聲響,和無意識加重了幾聲的呼吸,冷峯都聽得一清二楚,別冬跟他睡在了一個屋子,以後也會睡在一個屋子,他覺得又不可思議,又安穩。

躺了快兩個小時,冷峯還是毫無睡意,他歎了口氣,盡量悄無聲息地起了床,睡不著幹脆下樓去做那尊雕塑,要說起來,那尊作品幾乎全都是在半夜做的,夜裏他對別冬的感覺尤其敏銳,現在人都住進了屋子裏,冷峯有些情難自禁,他不能去觸碰真人,就隻能把一腔情緒都揮灑到作品中。

樓梯是鐵藝的,下樓時難免有些響動,冷峯已經盡量放輕了腳步聲,以往半夜他下樓,根本不會注意這些,現在因為多了一個人,冷峯不自覺就多了許多顧忌和注意,他猛然間覺得,這間住了兩年多的屋子,一直被說成隻是個“工作室”,現在突然有了股“家”的感覺。

作品已經停滯了許久,自從邵其華說過,“那人也許就是你的機緣”,冷峯便沒再動過手,他知道邵其華說得對,每當他對別冬的感覺更進一步,這個作品就會有一層修改,都隨著他的情緒在轉變,但他對別冬的感觸和把握始終沒有到最深,最根本的地步,以至於對這個作品也總覺得缺少了一些東西。

這個晚上他的情緒濃烈,濃烈到至少可以讓他再去動手做點什麽。

蓋布揭開,其實已經是一尊很美的作品,人體的整個形態都在傳遞情緒,不用去刻意說明,看到作品的第一眼就能感受到它的表達,就這一點來說,它已經比冷峯以往的所有作品都要好。

冷峯自己也能感受到,他靜靜地站在它跟前看了好一會,越看它,他心裏的溫柔越多,這也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

以往的那些作品,他很清楚哪個角度還不夠好,要用什麽手法和技巧去完善他,像是一種不經過大腦就能得出的結論,是他從小被訓練出來的條件反射。

用另一種話說,他從未愛上過他的作品。

他能給出均衡的,90分的東西,但也止步於此。

這天夜裏,冷峯花了三個小時,隻給作品做了很微小的調整,也許外人根本看不出來,但他自己能感覺到,到這地步,這件作品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在他眼裏都是不同的,他感覺自己從未如此敏銳過。

但還是沒有完成,冷峯並不著急,今夜就隻能到此了,他重新給它蓋上蓋布,清理完工作台,洗幹淨手後上了樓。

冷峯在臥室門口站了會,別冬還在睡著,他走到別冬的床前,蹲了下來,別冬麵朝他的方向睡著,被子蓋得嚴嚴實實,隻有半張巴掌臉露出來。

天色已微明,朦朧的光透過窗簾照進來,看得見別冬英氣的,利落的少年人線條,眼皮薄薄的,閉著的時候似一道水波紋,而睫毛纖長,皮膚跟北方的雪一樣,冷峯的手指幾乎觸碰到他的臉頰,卻停住,隔著不到一厘米的距離撫摸著。

眼前的人緩緩地睜開了眼,冷峯怔了下,不知道別冬什麽時候醒了。

別冬見著蹲在他麵前的冷峯,沒被驚到,隻半張著眼,啞聲叫了聲:“峯哥,你醒了?”

冷峯沒說自己還沒睡,落了手,稍微有些不自在,卻在兩人的對視中,這點不自在很快散了。

“嗯。”冷峯說。

別冬看著他,眼也不眨,沒睡醒的狀態有些懵,冷峯突然問他:“小冬,你真的要走嗎?”

他指的是離開梨津這回事,在這朦朧的清晨,他問得突如其來,沒有前因後果,而別冬竟然聽懂了,他定定看著冷峯好一會,而後很輕地點了點頭。

那念頭來得很早,後來變得很淡,而直到對著伊敏衝口而出的時候,別冬才驚覺它竟然從沒消失過。

冷峯也沉默了,他一直蹲著,感覺腿都有些麻了,換了個姿勢,別冬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冷峯毫無把握,但他還是問:“那,如果峯哥讓你留下來呢?”

別冬眨了眨眼,像個精靈,細聲問:“為什麽?”

為什麽,冷峯可以講出許多的理由,但都不是他內心深處的那個理由,那樣的理由隻有一個。

他把那個理由摁住,說:“我,嗯,我在做一些作品,需要一個模特,你來做我的模特好不好?”

別冬沒說話,像在思考。

過了會,冷峯坦白說:“我需要你,小冬,你為我留下來吧?”

別冬從被子裏伸出一隻手,溫熱的指尖輕輕撫著冷峯的下頜,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