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情緒別冬自己消化了好幾天,麵上什麽都看不出來,白天該幹嘛幹嘛,但等晚上收了工,跟冷峯一起騎車回去的時候,他會覺得自己有些情緒泛濫。
之前他還覺得冷峯有些太“粘人”,總盯著自己,但突然間,因為江沅的離開,別冬意識到現在他所享受到的“好”,都是暫時的,也許明天,或者他根本毫無準備的某一天,一切就都結束了。
這天晚上他跟往常一樣坐在摩托車後,沒喝酒,卻試探著跟第一次喝過酒回家時那樣摟住了冷峯的腰,把臉貼在他後背,像是覺得這樣的時刻多一分是一分,也許哪天就不再有了。
冷峯整個人頓了頓,他對別冬的情緒很敏感,知道他最近有些低落,但低落了後變得格外溫順,冷峯又覺得挺高興,就很矛盾。
他還是沒有那麽七竅玲瓏心,不知道別冬的低落竟然是因為自己。
這個季節司放這兒的生意沒有年前最旺的時候好,晚上往往收工得早,別冬於是多了些時間晚上可以跟冷峯在古城裏隨便逛逛,這陣子天氣暖和,隨園路上來了好多流浪藝人,最近在司放飯館巷子口唱歌的是一對外國搭檔,兩人盤腿坐在地上,一個彈一種類似冬不拉的樂器,一人打著手碟唱歌,兩人胡子都很長,看起來就像流浪了很久,麵前的琴盒裏還有他們自製的CD售賣。
別冬覺得他們唱得挺好聽,走過來蹲到他們麵前,聽著聽著幹脆跟他們一起坐到地上,冷峯也坐了下來,四周有一些零散地或站或蹲的聽歌的人。
唱完一首,零落的掌聲響起,別冬在他們琴盒裏看著CD,上麵都是看不懂的文字,也不是英文,他隨便挑了兩張,冷峯已經搶先付了錢,還跟那兩人聊了起來。
他們講的話別冬也聽不懂,聊完後幾個人還握了握手。
回去後冷峯把CD拆開放進機器裏,跟別冬說:“那兩人都從德國來的,一路搭車賣唱到了中國,流浪了好多個國家,有的還挺危險。”
別冬第一次見這樣的人,還有人會自願選擇這樣的生活?其實他在梨津也見到了各種各樣人和各種各樣的生活,大家看起來都離經叛道,卻又悠然自得。
別冬問說:“他們準備一直這樣下去?他們不想回家嗎?”
那蒼涼曠遠的歌聲在屋子裏回**,冷峯一邊四處找打火機,一邊說:“有人的家在故鄉,有人的家在遠方,還有人的家在路上。”
別冬隨手就從桌角煙灰缸的背後把打火機拿出來遞了過去,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冷峯點了煙,說:“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有的人追求安穩,有的人隻能在動**中活著。”
別冬坐到冷峯旁邊的沙發,胳膊放在靠背,頭枕在胳膊上,小狗一樣的眼神看著冷峯:“那你是哪一種?”
不知怎麽,冷峯覺得別冬此時的眼神中似有某種很真誠的探索欲,他想了解自己,冷峯也認真想了想,說:“以前我也覺得像他們那樣浪跡天涯很好,但現在比較想安穩。”
別冬順口就問他:“你覺得在哪兒是安穩的?”說出口才覺得心裏有些忐忑,冷峯來梨津明顯是“流浪”,而現在說想安穩,意思是想回家了嗎?
這個問題冷峯似乎不用怎麽想,就說:“在哪裏不重要。”他夾著煙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胸口:“心裏安穩最重要。”
又勾唇一笑:“或者將來我老婆喜歡在哪我就在哪,我都聽他的。”
別冬怔了下,老婆?他都忘了,冷峯跟自己不一樣,他可以不結婚,但冷峯肯定是要結婚的,他曾經都有過一個未婚妻。
於是別冬很勉強地笑了下。
他還記得那個清晨,冷峯蹲在床前跟他說“我需要你”,那別冬想,隻要冷峯需要,自己就會留在他身邊,如果有一天冷峯要離開,他還可以用司放的那句話來勸慰自己,“這天上的雲,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人生的悲歡離合,亦不過如斯。”
過了半個月,江沅真的來了消息,他父親的身體已經不能再去支撐公司的運作,他隻能接了手,電話裏江沅聽著頹喪極了,冷峯一直在勸他,讓他不要再懷著抵觸一切的心情過日子,那樣隻會累人累己,既然命運是這樣安排,不如接受它。
第二天冷峯去幫他退掉了租的房子,把裏頭的東西收拾好給他寄了回去,摩托車放到車行寄賣,車請了租車行幫他找人開回登虹。
開畫室的計劃因為少了個合夥人,冷峯自己也失了興致,做這樣的事情需要四處張羅,去招生,去到處打廣告,他不擅長這個。
但他也確實想找點事做,雖然賬戶上還有幾十萬,暫時夠用,但冷峯想著現在他要照顧人,總不能就坐著吃老本,看別冬一天天地忙活,他心裏也挺慚愧,於是留了心四處打聽,看看有沒什麽合適的活兒他能幹的。
隻是他不知道,這件事有人比他更上心。
一天中午,司放這裏來了幾個遊客吃飯,看著不像普通走馬觀花的普通人,聊天的內容都是佛教和佛像,說著感歎起來:“承佑寺真是可惜了,本來應該是這兒最有曆史最有文化的禪寺,後來被網紅寺廟搶了風頭,香火都快斷了,現在寺裏佛像要翻新都請不到人。”
另一個人說:“錢太少,這種活兒一般人幹不了,幹得了的他們又請不起,還不是一直拖著。”
幾個人感歎了一番,還商量有什麽什麽辦法能幫他們籌措下,別冬給他們端菜過來時聽他們說了一會,心裏起了念頭。
當天中午等客人都走後,幾個自己人一起吃飯,別冬跟冷峯提起這事,他知道冷峯最近想找活幹,這種活不用跟人打交道,而且冷峯應該能上手,別冬覺得是適合冷峯的,想讓他試試。
他一說,司放也才想起來,承佑寺早前已經公開招募過,但工錢太低完全沒人響應,後來他們又加了一些錢,不知道現在怎麽個情況。
冷峯猶豫了下,主要他也沒幹過這活,心裏沒底,但看別冬的眼神挺期待,就說那吃過飯過去看看,別冬主動說跟他一起。
承佑寺在古城外,騎車過去大概20來分鍾,已經脫離了最核心的旅遊圈,也無怪梨津的旅遊經濟發展起來後,承佑寺反而越來越邊緣。
從大門起,整個寺院都散發出一股年久失修的氣息,但相比古城裏頭那間金光燦爛的網紅寺,別冬更喜歡這裏古樸的味道,從建築到佛像都不是新鑄的,瞧著很有些年頭,冷峯告訴他這寺廟從唐代就有了,現存的大殿和佛像雖然是解放後重製的,但都沿襲了唐代的製式,別冬雖不懂,但也覺得果然跟外麵熱熱鬧鬧的網紅寺廟就是不一樣。
兩人先在大殿裏轉了一圈,看到每一尊大佛身上的彩漆都已經斑斑駁駁,很需要修補。
別冬問冷峯:“峯哥,這活兒對你來說應該不難吧?”
冷峯仔細看佛像,說:“不好說,文物修繕是個專門的專業,我來做不敢說做多好,但肯定比普通的油漆工強。”
兩人問了殿門口的小師傅這裏是否正在招人手做佛像修繕,小師傅簡單問了冷峯的來曆後,把他領到了住持禪房外的走廊,說今天下午有好幾個人過來,主持正在一一麵選。
兩人坐在走廊的靠背長椅上,旁邊幾個跟他們一起等著的人一看就是本地人,互相之間說著本地話,見冷峯他們來,也熱絡地跟他打招呼:“兄弟,你也來找活幹啊?”
冷峯不是很習慣這麽自來熟,淡淡點了下頭,那人還給他遞煙,說:“兄弟,你是幹什麽的?看著不像我們本地的啊?”
冷峯擋了擋,指著禪房說:“這裏最好不要抽煙吧。”
那些人一拍腦袋:“咳,對的對的,還是兄弟你仔細。”
沒等冷峯說,那人指著另外的幾個自顧自地介紹了起來:“我們都是一個村的,我做油漆,他做棺材壽衣,那邊那個做糕餅麵點,兄弟你做啥?”
別冬聽得一頭霧水,這都什麽來路……油漆工算是沾邊,棺材壽衣糕餅麵點,也來修佛像???
他看冷峯的表情,也是一臉說不出的五味陳雜,別冬心裏又有幾分好笑,憋著想要不你還是說自己是木匠吧,你要說自己是雕塑家,那才是真詭異。
“我做木匠。”冷峯竟然還真就這麽說,還挺絲滑順溜,像是半分心理負擔都沒有,別冬一個沒忍住,喉嚨裏憋著笑了個猛的,冷峯轉頭,跟他對視,滿眼都是笑什麽笑都是你叫我來的。
那油漆工一拍大腿:“喲,同行啊,兄弟要不給個聯係方式,以後有活可以一起幹。”
冷峯臉上有些抽搐……
正好這時禪房的門開了,裏頭一個人走了出來,跟那油漆工竟然又是熟人,兩人打著招呼,裏頭的住持也走了出來,瞧了瞧走廊上的幾位,最後落在冷峯身上,招了招手說:“這位施主,請跟我來。”
別冬在外麵等他,裏頭不知道聊些什麽,時間過去了好一會還沒出來。
那熱情的油漆工又跟別冬嘮嗑,說他看著也不像本地人,問哪兒來的,在這兒做什麽,跟剛剛進去那人什麽關係,別冬都簡單地說是東北來的,做廚子,剛剛那是我哥。
油漆工連連點頭:“你們兄弟感情真好。”
別冬淡淡笑了笑。
又過了會,禪房的門開了,冷峯跟住持一起走出來,住持對走廊裏的其他幾位合掌說:“謝謝各位師傅今天特意過來,本寺修繕佛像的有緣人已經找到了。”
別冬心裏挺高興,雖然他知道冷峯過來一定可以,兩人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什麽時候開工啊峯哥?”
“明天吧,我還得先去配漆。”
“你們聊些什麽怎麽那麽久?”
“就聊我是做什麽的,對住持我就直說我是做雕塑的,然後住持說他們跟省裏的宗教協會和文物保護協會申請修繕費花了好長時間,最近才申請下來,這才來做修繕,又說如果我願意,他們還想請我雕一尊觀音像,早前有個做石材生意的香客給寺裏捐贈了一塊挺上乘的石料,但他們請不到合適的人來雕,好的師傅太貴,不好的又浪費了材料,就一直擱在庫裏。”
“那是好事兒啊。”別冬是真高興,先不說這些活能收多少錢,起碼是用冷峯最擅長的事情來工作賺錢,就特別好。
別冬還有個隱秘的私心,希望冷峯在梨津能過上真正“正常”的生活,有事情做,有錢賺,有朋友,有他說的“心裏的安穩”,這樣的日子才像一部正常運轉的機器,可以讓冷峯在這裏細水長流地過得久一點。
作者有話說:
小冬是小棉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