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寫剛畫完,別冬背後一直低沉的鉛雲翻滾著,露出了一小片清朗的天,找到縫隙的陽光從濃雲中灑了下來,幾縷筆直的,琴弦一樣的光線直直落下,在灰藍的海麵上圈起一小片金光,隨著海浪的翻滾,金芒湧出又吞沒。
連鉛灰色的濃雲也襯出了一圈金邊,“真美。”別冬感慨。
“拍張照吧?”冷峯趕緊拿出手機,給別冬拍下一張油畫般的照片,又把攝像頭反過來,給兩人拍了自拍合照。
冷峯看著這第一張合影,突然就明白了朋友圈裏那些秀恩愛的人的心理,他也恨不得發個朋友圈,來個“官宣”,手指點在屏幕上猶豫了下,他是無所謂,但想到會有無數人湧過來問他你咋彎了?這小男生是誰,做什麽的,多大了?看著挺豔色啊……這樣不好,冷峯想了想,就隻把照片發給了司放和江沅。
司放秒回:“滾遠一點。”
過了幾秒又回:“好看,般配。”
江沅直接甩了個視頻電話過來,冷峯接了,江沅在那邊對著屏幕豎起一根中指,拉近再拉遠,出口就是一句國粹,笑著對冷峯咬牙切齒:“不要臉!”
別冬在攝像頭外,捂著嘴直笑,冷峯跟江沅對吼:“好好說話!小冬可在我邊上。”
“你起開,讓我看看小冬。”江沅把屏幕上冷峯的臉擋住:“老子不想看你。”
冷峯把別冬一起拉進鏡頭,別冬滿頭碎發亂飛,對著鏡頭裏的江沅揮手,喊了聲:“沅哥。”
江沅回家後很少跟他們聯係,他也不發朋友圈,別冬有時候惦記他,都問冷峯他怎麽樣,冷峯隻說挺好的,說他回家後被摁著磨性子,現在正逐步接手家裏的生意,挺忙。
這時候鏡頭裏的江沅看起來有些不一樣,那股散散淡淡的氣息少多了,似乎正在辦公室裏,背後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
“小冬,老實跟沅哥說,阿峯那狗東西有沒有欺負你?他要對你不好沅哥現在立馬趕回來揍他。”江沅看起來一臉嚴肅。
別冬被逗笑了,說:“沒有的,峯哥對我很好。”他又說:“沅哥,你現在好嗎?”
他是真關心,江沅不像冷峯,雖然他比自己大好幾歲,但別冬總覺得江沅是一個需要被照顧的人。
鏡頭裏江沅仔細看著別冬,眼神變得柔和,帶著淡淡的笑意,說:“沅哥挺好的,小冬不用擔心。”
別冬知道即使江沅現在有什麽不好的,他也不會跟自己說,人都是這樣,對著自己關心的人都隻會報喜不報憂,江沅看了會別冬,突然說:“小冬,沅哥現在又不缺錢了,現在餘口惜口蠹口珈。挺後悔當時把客棧轉給了別人,應該把它留給你,給誰都不如給你好。”
別冬一怔,雖然他為這事遺憾了許久,但當時真的別無他路,江沅那麽缺錢,轉掉客棧是唯一的辦法,別冬自己沒有能力籌措到資金,怪不得別人,更何況江沅還給了他那麽大一筆提成費。
他趕緊說:“沅哥你別這麽說,客棧現在也被經營得很好,隻要它還在,就不遺憾。”
江沅的神色還是有些隱隱的失落,別冬正想著還要說點什麽安慰下他,冷峯在鏡頭外來一句:“別瞎操心我老婆,咱小冬現在好著呢。”
江沅立時笑了,別冬也笑了,看一眼冷峯,那人一臉傲嬌。
“你倆這會在幹啥?出來遛彎兒?”江沅問。
別冬還沒說,冷峯又搶了話,鏡頭外大聲說:“蜜月旅行!”
“哎呀!峯哥!”別冬忍不住跳腳,他都怪難堪死了,臉上瞬間通紅,什麽蜜月……
“草了……”江沅在那頭也被這四個字給震懵了,反應過來後又笑又罵,捂了會耳朵,跟著起身跳腳罵冷峯:“你他媽……真說得出口,什麽貧民蜜月啊?就帶小冬來梨漾海轉一圈?你特麽真做得出來……小冬你是不是被他忽悠了?這人自己滿世界跑遍了,現在帶男朋友就來個梨漾海?你……”
江沅還在義憤填膺,別冬趕緊安撫他:“沅哥!沅哥!是我不想去太遠的地方的,峯哥本來說要去那個什麽海……”
“愛琴海。”冷峯扔掉煙頭,湊近了鏡頭跟江沅說:“我想帶小冬去歐洲,我們家小財迷不批款,我都後悔讓我老婆管錢了。”
江沅:……
今天冷峯話裏話外的信息太多,他一時消化不過來。
“我老婆……”這是一重震驚,冷峯這沒心肝的竟然會親親熱熱地叫人“老婆”,還叫得這麽順溜,明顯平時沒少叫。
還“管錢”……我天,江沅扶額,冷峯連接人電話,回人短信都嫌煩,向來把自個跟他人劃分得清清楚楚地,現在竟然連身家性命都交給別人,這特麽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冷狗冷峯麽?
“你……”江沅看著對麵鏡頭裏在大風中摟成一團的兩個人,心裏泛出些酸意,冷峯這無情無欲的狗東西憑什麽能收獲幸福?看著看著,他竟然奇異地發現,這倆人在一塊也沒多久,怎麽著竟然還有點夫妻相了?這麽登對?
他對著鏡頭揮揮手:“滾滾滾,蜜月就好好蜜月,快去開個房,光天化日的真是有傷風化。”
“還用你說,房早就開好了,整個梨漾海最好的。”冷峯悠悠閑閑地吐出一句,出發前一晚他跟別冬在網上挑住的地兒挑了一晚上,軟磨硬泡地讓別冬同意定了超豪華的一間海景房。
別冬真是沒耳朵聽了,這兩個不拿他當外人厚皮糙臉的家夥,根本不顧他這個頭一回談戀愛人的難堪心思。
跟江沅打完視頻電話,回到車上,就這麽一小會,剛剛天光乍現油畫般的美景已經消失了,滾滾濃雲重新合攏,天色也暗了下來,霧蒙蒙的雨再次回歸山海之間。
還是別冬開車,他們沿著環海路直接去定好的民宿酒店。
路上冷峯回想剛剛江沅的話,他也真心覺得兩人好了後,就隻是來這一趟梨漾海,真委屈他老婆,但別冬怎麽都不同意花更多錢去玩,冷峯覺得這大概是別冬的習慣問題,也不是每筆錢都得用在刀刃上,偶爾用來讓自己享受下,是不用有負疚感的。
說到底,別冬還是沒習慣對自己更好,一想到他過慣了苦日子,習慣了緊張和警惕,冷峯就覺得自己任重道遠,他要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改變別冬心理上的習慣,這是個漫長的,急不來的活兒。
路上別冬隨口問起來:“峯哥,你以前真去過很多地方啊?”
“是啊,都是因為寫生畫畫,做東西,讀書的時候一直滿世界跑,去看展,拜訪大師,那幾年還是有不少收獲的。”冷峯說。
學生的時候他還沒成名,沒有任何名利上的負擔,那幾年的四處奔走格外灑脫,現在回想起來,冷峯覺得那時候在路上的狀態,自己是真心熱愛藝術,喜歡雕塑這件事的。
後來他開始在國內的藝術圈冒出頭角,許多人爭相給他做展,國內國外地拿了不少獎,他也常常滿世界飛,但心情已經跟以往有了不同,最風光的時候,吹捧他的人把他跟真正的大師相提並論,那是他最深刻體會到名利場是什麽的時刻。
“那可真好。”別冬說,他稍微想象了下讀書時候的冷峯,覺得應該跟現在不同。
冷峯看了他一眼,像是陷入回憶中,說:“那幾年歐洲去得最多,大大小小的美術館幾乎都跑遍了,學雕塑的人都要去看大衛雕像,在弗洛倫撒美術學院裏第一次見到真跡的時候看了好久,又去烏菲齊美術館排隊,等了四個多小時才進去,那麽多文藝複興時期的大師作品都在裏頭,拉斐爾最有名的那張自畫像,其實隻有很小的一張,很不起眼地掛在一個角落,跟其他作品同掛在一麵牆上,稍不注意就錯過了,還有緹香,跟拉斐爾離得不遠……意大利去完直接到法國,實在受不了再去盧浮宮排隊,就先去了橘園美術館,在那裏看到了好幾副巨大的莫奈的睡蓮,每一張都有一整麵牆,因為太大了,都呈弧形擺放,你站在白色的大廳中間,前後左右都是巨大的睡蓮作品,那感覺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冷峯講得投入,別冬聽得也入迷,冷峯講的這些名字,別冬隻恍惚記得在曾經的課本上有見到過,但冷峯講起來如數家珍,他又講了更多別冬從來沒聽過的名字和作品,在蓬皮杜中心看到了傑夫昆斯那拍賣到天價的氣球狗,又去尼斯看了夏加爾和馬蒂斯……
快到酒店的時候,冷峯回過神,摸了摸頭說:“咳,光顧著講過去的事兒,你聽著挺無聊吧?”
“不,不無聊,我喜歡聽。”別冬說,他是真喜歡,那些大師和傳世的作品,別冬雖覺得自己根本不懂藝術,但光聽冷峯講,就覺得他那些年真是過了不少好日子。
然後,他突然意識到,這才是冷峯的世界吧?
司放一直說,冷峯跟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那冷峯應該屬於哪裏?別冬現在恍然有些明白了,剛剛聽到的那些,那樣的氛圍和經曆,冷峯應該屬於那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