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其華猜到了,在冷峯發那條朋友圈的時候,他就猜測兩人應該是這種關係。

這不新鮮,藝術家最大的靈感源泉就是他們的愛人,在上一次邵其華過來,看到那尊未完成的“冬”時,就推測這個叫“冬”的男孩在冷峯心裏的位置不一般,現在過了這麽久,他雖不知道這期間發生過什麽,但很明顯,兩人的關係有了實質的進展。

冷峯整個人的改變也令他驚訝,用脫胎換骨來形容都不過分,邵其華記得上一次見到此人時,還是渾身尖刺,周身防備,冷漠得如一塊堅冰,現在卻如春暖花開,河麵上厚厚的冰都融化了,竟然這麽大老遠地來接他,還開起了玩笑。

如果不是別冬在,邵其華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見鬼了。

但這麽一路回去的功夫,他已經看明白了,冷峯所有的改變都是因為身邊這個人,他柔軟下來了,眉眼時時都帶著笑,看別冬的時候充滿寵溺,心也是打開的。

邵其華靜觀不語,但他嘴角也笑了笑。

一路上冷峯也沒問邵其華到底對他的作品怎麽看,隻閑聊些家常,待到了工作室,別冬很自然地去廚房燒水泡茶,邵其華隻帶了一個很小的隨身行李包,放下後徑直去了工作台。

冷峯揭開蓋布,邵其華神情變得專注起來,圍著工作台360度地打量,他看得很仔細,做了這麽多年的策展人,他的眼光不可謂不毒辣,冷峯自然也知道,什麽樣的作品有藝術價值,什麽樣的作品商業味重,什麽樣的作品藏著功利心,邵其華這樣的人,根本瞞不住他。

別冬端了茶過來,邵其華接過,帶著微笑看著他的眼睛對他頷首說“謝謝”,完全把別冬當一個對等的人,讓別冬心裏的緊張都緩解了大半。

別冬看人隻會看一點,這人是否善良,是否對他保有善意,這點在邵其華的身上,別冬看到了,是以他很快放鬆下來。

但他心裏又有了另外的緊張,這些作品到底會得到怎樣的評價?他自己覺得很好,可是專業人士會如何看?他心裏很希望冷峯得到行家的認可,並將這些作品帶給更多的人看到。

他站到冷峯旁邊,也遞給他一杯茶,冷峯看起來倒還好,點了支煙,喝了口茶,這批作品其實已經基本成型,雖還不是成品,但好與不好,邵其華這樣的行家能看出來。

好一會,邵其華摘了眼鏡,站在工作台邊,雙手撐著桌沿,別冬心都跳得更快了,邵其華轉頭看著冷峯,說:“你背叛了你的父親。”

別冬一怔,他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可是冷峯瞬間明白過來,嘴角不自覺地笑了笑。

邵其華也笑了,兩人相視,心照不宣地笑了好一會。

冷峯說:“我根本就不在乎。”

邵其華點點頭:“也好。”他擦了擦眼鏡,又戴起來,眼睛都在閃著光,說:“上次我就說過,你父親的那套理論和方法是不是束縛住了你,現在看來果然是這樣,你徹底掙脫了他,才找到了你自己。”

別冬聽明白了,他沒見過冷峯以前的作品,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風格和感受,無從對比,但僅就現在的這些,他覺得冷峯的每一刀,都遵從了自己的心。

因為他全都能感受到,這作品裏有對他的愛。

有沒有愛,最是騙不了人。

邵其華的眼神落到別冬身上,笑著說:“你很了不起。”

別冬一下紅了臉,這話他又不懂了,就算不懂他也覺得是不是太誇張,自己受不起。

冷峯哈哈一笑,轉頭看了看很不好意思還有點局促的別冬,對邵其華說:“小冬現在就是我的一切。”

邵其華點頭:“看出來了,這麽沉浸在一個人和一件事情中,簡直好極了,說明你的五感已經全都打開了。”

這批作品裏的情緒表達邵其華全都感受到,不僅來自於作品本身傳遞的放肆、驚惶、開懷,還來自於作者做作品時的專注與溫柔,無情無欲毫無表達的雕塑家終於找到了他應該走的途徑,邵其華為冷峯高興。

他還想看最早看過的那件作品,上次來的時候還沒有名字,現在冷峯告訴他,那件就叫“冬”。

對那件雕塑,冷峯一直認為隻需要有別冬一個觀眾,但現在邵其華說起,冷峯詢問別冬的意思,別冬當然不介意,於是邵其華見到了完完整整的成品作品。

他還是最喜歡這一件,情緒太濃了,而且十分複雜,作品與作者共同傳遞出交融在一起的複雜氣息,脆弱、倔強、憐惜、憤怒……連觀看的人心緒也隨之起伏。

邵其華扶了扶眼鏡,說:“這是近幾年我見過的最好的雕塑作品,不論國內還是國外。”

得到如此肯定的評價,別冬心裏的擔心漸漸鬆緩下來,冷峯不見情緒波動,始終如一的淡然,無論多久,隻要一見到這尊雕塑,他的連眼神都變得溫柔。

邵其華回身,說:“都看過了,我們來聊聊正事兒吧。”

其實從冷峯微信發給他的圖片中,邵其華心裏幾乎就已經確定了他要做什麽,這趟特地飛過來,隻是想把一些細節當麵落實清楚,他也知道,現在的冷峯不比從前,對名利場已經失去興趣,要遊說這樣一個藝術家再出山,他需要拿出誠意。

幾人回到客廳沙發,別冬又去廚房拿了熱水壺過來續上茶水,還切了個果盤,邵其華招呼他:“小冬別忙了,別把邵哥當客人,過來咱們一起聊聊。”

冷峯直接把他按在沙發裏,不讓他起身。

邵其華說:“回登虹吧,我來認真給你策劃一次個展。”

別冬心裏“咚”地一聲,終於到這時刻了,他想。

這一天總會到來的,冷峯不能一直藏在這裏,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

冷峯卻笑了笑,說:“邵哥,你知道的,我做這些,並不是為了要做展,如果不是你來,我都沒打算讓它們有別的觀眾。”

邵其華點頭:“我明白,你不在乎有沒有別人能看到,也不在乎別人怎麽評價,你隻是做給一個人的,隻要他看到了,他喜歡,就足夠了。”

不知什麽時候冷峯已經握住了別冬的手,握得很緊,他轉頭看了眼別冬,說:“對,隻要小冬喜歡。”

“我也不想用什麽讓以前詆毀你的人來看看現在的你,這樣的話術來讓你出山做展,因為我知道這樣的話對你沒用,因為你根本不在乎他們,像你說的,你隻在乎一個人,那我就想問問這個人,他怎麽看。”邵其華說,跟著眼神轉向別冬:“小冬,你說呢,你覺得阿峯到底要不要做展?這些作品,要不要讓更多的人看到?”

“你怎麽說,咱們就怎麽做,邵哥絕對不為難你們。”邵其華又補了句,微笑著看斜對麵的倆人。

不得不說邵其華很會攻心,冷峯一下急了,剛想讓別冬別著了這人的道,他這是明晃晃地在下套,就聽著別冬說:“邵哥,我也是這麽想的,峯哥既然做了作品,而且得到了你的認可,就應該讓更多人看到,隻有我看到,太可惜了。“

冷峯著急:“小冬,別聽他瞎說。”

邵其華笑盈盈地,這會倒不說話了,他朝別冬眨了眨眼,別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反過來勸冷峯:“峯哥,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如果你做了展,我真的特別為你驕傲。”

冷峯說不出話了,對著別冬明亮又真誠的眼睛,突然覺得自己其實很嘴笨,好像無論說什麽,都無法打消別冬的念頭。

最重要的,他不舍得讓別冬失望,別冬要什麽,要星星要月亮,他都會去滿足,哪怕是要他做展。

老狐狸邵其華在對麵一語不發,悶頭喝茶,心裏知道這事兒已經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