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翹音和陳俊宏帶著蔚子從日本回來了,一同回來的還有陳揚的骨灰。

那時候,青垚正在臨江山莊和蘇炳浩、沈繹蘭一起。高猛為牽製住保安,隻身與十多個亡命徒纏鬥,右腿腿骨被敲碎,在他危在旦夕之際,山莊副樓起火,警報聲大作,保安紛紛散去。沈繹心趁機將他背上了碼頭的遊艇。由於傷及神經,又車途勞頓,林翹音找到最權威的外科主刀,也沒能保住他的右腿。之前,繹心不是沒有設想過危險,可他拍著胸脯說,“你上去隻會給我添亂,等著!”繹心從小信任高猛,他說沒事肯定沒事!

當繹心從碼頭跑上副樓,眼睜睜看著高猛倒在地上生死未卜,他咬碎牙槽一聲不吭將他放在背上,在狂奔中默默地吞咽、舒緩。他認為承受苦難是習以為常,等上了遊艇,看到青垚昏迷在床,下身還流著血,這才明白之前的痛苦不過是預演。他跪在地上,一口血噴濺而出,崩潰了。

那場火是沈蘊誠放的,觸響警報的人也是他,做完這一切,他返回小路尋找青垚。青垚昏迷前聽到的巨響正是他提著一盆花砸在保安的身上。他當時並不想卷入這些違法亂紀的事件當中,繹心警告他,如果跟蘇炳浩狼狽為奸,就是沈家的罪人。沈蘊誠不想當沈家的罪人,所以選擇了跟繹心合作,負責引開保安。

那時的沈蘊誠也不敢相信,恐懼和悲痛都不足以描述他的震驚,他從沒想過,繹心會為了所謂家族事業甘於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高猛緊緊地抓著他,搖晃著嘶吼:“蘊誠,山上的人隨時會下來,隻能靠你了,不要讓任何一個再出什麽事!”沈蘊誠聽到了!那時那刻,唯一清醒著、還能決策的人隻有他。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伴隨冷靜的,是內心滋長出的一股責任感,他也是沈家人!是的,這裏所有的人,都是他要去保護的人!“猛子哥,你說,接下來我該做什麽?”他走上遊艇的操控台,目光炯炯。按照高猛的指示,蘊誠將遊艇開到江麵上,沿著長江逆流向西,直到白家灣才棄船登陸,在那裏換乘了一輛福特MPV。

等到上車後,繹心才清醒了些,他強忍悲憤把高猛和青垚安置好,跟林翹音通了電話,一下車就立刻將他們送上了手術台。

青垚在繹心的懷抱中度過了整整一周。她依稀記得高猛說過,要她提前一天回家很重要,可是在過去的一周裏,繹心除了問她“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吃東西?”以外,沒有離開過半步,所有的電話也不接。其間英表姐來探望過,四姐也特意從眉山趕來。

這天,沈蘊誠來了,神色很凝重。

繹心一看到他,就鐵青著臉色,揮手吼道:“走開!”

沈蘊誠無奈地準備告辭,青垚叫住他,“我沒事了,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好嗎?”繹心悶聲喝道:“不要管!”蘊誠猶豫片刻,對繹心說:“哥,你真的不打算理會‘麝予仙’了嗎?”

“‘麝予仙’?”青垚警覺起來,“麝予仙”是繹心,不,是爺爺以及沈家男人最大的夢想,怎麽能不理會呢!繹心一臉渙散的表情,低聲說:“我不想聽。”

“看看今天的新聞總沒問題吧!”沈蘊誠拿出手機遞上來,“爺爺不想打擾你,可我覺得你該看看。”

繹心沒動,青垚接過一看,新聞標題赫然寫著:古方合璧,“麝予仙”遞出地標認證申請。

“什麽意思?”新聞說今天“麝予仙”正式遞交古方配方,相關部門正在確認地標申請的資格。

“麝予仙”的配方不完善,所以才有橋頭莊的科研基地和跟中科院的合作。現在遞交申請,說明公司拿出了完整的配方,並等待省級權威鑒定機構的確認。是橋頭莊的成果認證獲得突破性進展,還是公司承認了黎絡淵書寫的半張方子?

青垚見繹心的手在顫抖,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沈蘊誠說:“我們回來那天,蘇炳浩籌備了一場媒體見麵會,還安排了記者采訪黎絡淵老先生,他說電視節目《尋找失落的手跡》裏播出的,正是他親手寫的半份配方,是從一張古絹上抄來的‘麝予仙’配方。今天董事會決議,將蘇炳浩提供的配方送檢鑒定,並遞交了地標申請。”

青垚的腦中忽然一道閃電劃過,是了!蘇炳浩搶在橋頭莊成果認證出來之前,得到黎絡淵親口認證的“麝予仙”配方,然後向修遠集團交出半份配方,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獲得集團折算給他的股份。爺爺和繹心多年投入的科研結果出來,也隻不過在為他做嫁衣,證實半份配方的真實有效而已。難怪他要強留青垚到那個無法與外界聯係的地方,欺騙繹蘭說僅僅為了跟青垚慪氣。黎絡淵不會為了獲取股份告之外界這些舊事,更不知道自己在記者麵前說的話,會有什麽樣的後果。繹心的判斷沒錯,雖然事前並不知道蘇炳浩籌劃媒體見麵會的目的,但青垚突然失蹤肯定與之有關,隻要趕在見麵會之前把青垚帶回來,就可以搞清楚,也可以決定是否阻止他。

蘇炳浩利用了外公!青垚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們去林家渡!”青垚說。她不甘心,她要再親口問問外公,一定有其他辦法將既成的事實扳過來!

“夠了!”繹心甩開青垚的手,捧著頭痛苦不堪,“我錯了。蘇炳浩說得對,他是沈家的女婿,如果沈家承認他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就該給他經營權,顯然他會做得更好!”繹心心灰意冷,愧疚占據了他的身心。青垚失去了孩子,猛子失去了一條腿,爺爺沈墨瑾投資巨大的橋頭莊基地和中科院合作的生物提取技術即使由集團勉強收購,也已經縮水至少80%的價值。他答應過青垚不惡意揣測蘇炳浩,然而正是他的惡意揣測,才導致身邊人的苦難。

青垚愣住,繹心這是認輸了?

她心裏有那麽一瞬間的猶豫,覺得蘇炳浩仿佛是對的。拋開敵意,如果這一切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完成,如果青垚不是太聰明去質問,或者蘇炳浩很年輕的時候就擁有了那本冊子——這半份配方就是他的,他憑什麽不能擁有“麝予仙”的股份呢?

繹心的堅韌,在這幾天內被統統摧毀,良心的折磨讓他無法做出任何強有力的回擊,他認輸了。

“蘊誠,你去備車,我和繹心馬上跟來。”青垚打定主意,她要拽著繹心去林家渡。

原以為會浪費很多口水,沒想到他早已疲倦之至,妥協說:“好,我陪你。”

三人剛到小鎮鎮口,林玉琴和英表姐已經在外等候。

“炳浩正準備回北京,聽說你們來了,特意留下!”英表姐說。青垚一怔,轉頭看了眼繹心,他什麽表情也沒有,倒是沈蘊誠雙目眥睚、怒火中燒。

林玉琴把三個人帶進堂屋,向裏指了指,示意他們去天井花園。

陽光正好,花香滿園。紫薇樹下,黎絡淵躺在藤製沙發上,身上蓋著一張薄毯子。蘇炳浩與沈繹蘭雙雙坐在他身邊的矮凳上,麵前茶幾的小壺裏正升騰出陣陣水霧。繹蘭看見青垚“咦”了聲,蘇炳浩微微抬了抬眼皮,提著小壺專注地洗茶,衝茶。他恭敬地抬起手來,將茶杯置於黎絡淵的麵前,比畫著說道:“伯伯,試試。”黎絡淵直起腰來接過茶盞,對繹心一行招呼說,“來!”

茶幾四周擺放著空椅,繹心徑直上前,坦然坐在了蘇炳浩的身邊。青垚和蘊誠雙雙站著沒動,他們不理解繹心的行為,明明痛苦到都要成灰了,此刻卻如此從容。蘇炳浩眯著眼睛與繹心對視片刻,微微一笑,說道:“不都講清楚了嗎,今天還來打擾伯伯?”

“我陪垚垚來看外公。”繹心的聲音平和安寧,聽不出半點兒情緒,是徹底放棄之後的冷靜,還是醞釀著颶風前的沉默,一時間反倒讓蘇炳浩有些吃不準。

青垚忽略了繹蘭伸出來的手,她走到蘇炳浩跟前劈頭就問:“蘇炳浩,外公接受媒體采訪,說出了你想要的話,滿意了?”

蘇炳浩皺了皺眉,眼睛卻看著黎絡淵,“伯伯你看,該不該讓我管教管教?”

黎絡淵憐愛地看了看青垚,對沈蘊誠說,“小夥子坐吧。”

“之前發生的事,你想糊弄過去?”青垚惱怒蘇炳浩的狡猾,他總會三言兩語便得以脫身,這一次她不打算兜圈子,趁外公和繹蘭都在,她盡管說出來留給他們自己去判斷吧!

“你故意把我和繹蘭姐姐關在臨江山莊,就是不想讓我幹涉你安排的采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繹心,你不打算管管你老婆嗎?”蘇炳浩有些惱怒。

繹心眯了眯眼沒打算回應,黎絡淵卻說話了,他先示意青垚到他身邊坐下,摩挲著她微涼的手掌說:“垚垚,小叔並沒有安排外公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他在我這裏住了一周,哪兒也沒去,是他接了電話知道你出了事,才讓英子去看你。”

青垚不知蘇炳浩跟外公說了些什麽,聽到這話急得直跺腳。

蘇炳浩厲聲喝止,“青垚,快結婚的人了,還這麽任性!”繹蘭沒在意青垚的忽略,柔聲嗔怪:“外公聽到你小產的消息,擔心到病倒了,姐姐還以為你這麽懂事專程回來看外公呢。卻不想腳都沒站穩就跟炳浩掐!”

繹蘭的話音剛落,不僅是青垚,連沈繹心和沈蘊誠也都愣住了。

難怪黎絡淵躺在沙發上,看起來如此憔悴。

“外公!”青垚反手握著黎絡淵,眼中的淚奪眶而出,“你怎麽啦?”

“外公心急了些,知道你沒事就好。人老了是這樣,還好你們都乖。”黎絡淵摸了摸青垚的頭發。

“蘇炳浩!”青垚騰地站起來,繹心緊緊地拽著青垚,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示意她不要再說了。青垚感到憤怒,蘇炳浩這戲精,可以把黑的演成白的,當著這麽多人不正是揭穿他的好時機嗎?繹心為什麽要放棄得這般徹底?為什麽不能說?

難道就在這一段時間裏,繹心變了?

孩子沒有了,猛子殘廢了,“麝予仙”的配方讓蘇炳浩得了一半,青垚非常痛苦。那痛苦化作尖利的嘯叫無時無刻不在折磨她,不允許她坐以待斃,要她做點兒什麽,如果什麽都不做,她會發瘋!她到今天都還沒去看過高猛,因為她不知道能為猛子做什麽可以跟猛子談什麽,猛子是為了她,不!是為了繹心才弄成這樣。單薄地安慰根本無法化解心中的愧疚,她必須要對自己有所交代,才有臉去麵對猛子。憑借這股力量,青垚挺過了悲哀,但她想不到繹心會被打倒。整整一周,他都了無生趣,他拽著不讓青垚發飆的神情,是如此懦弱,讓她從頭頂升騰出一股怒火,幾乎控製不住要甩開繹心的桎梏,讓他走開!外公有權知道他被蘇炳浩利用,他是一個天生傲骨的知識分子,品行端正疾惡如仇,隱瞞才是對他最大的褻瀆!當年外公就是因為管不住自己的脾氣才流落到林家渡,青垚性格裏多多少少帶著他的遺傳。

這時蘇炳浩站起來,居高臨下地對沈繹心說:“老婆要管好才行。”說完對繹蘭揚了揚下巴,“伯伯好好休息,我和繹蘭先走。早知道還是這麽不愉快,我就不等了。”

黎絡淵抬了抬手,嗬嗬一笑,“走吧。青垚會氣你一輩子不成?”

聽了這話,蘇炳浩朝青垚哼了哼,指著她的鼻子警告說:“伯伯有什麽不舒服,第一個找你算賬!”

青垚搞不清蘇炳浩憑什麽這麽囂張,不僅囂張,大家都還默默感念他的好。沈繹蘭被雞屎糊了眼睛就罷了,怎麽連外公都跟她一樣呢?

細細想來倒也是了,青垚小產和猛子受傷都是因為繹心私自要帶她走,蘇炳浩在外公跟前一副無辜到底的模樣,繹蘭會原諒她,外公當然也會。不僅不責怪蘇炳浩,還因為他原諒了繹心的莽撞、青垚的急跳而帶來的麻煩,讓大家加倍感念他的好。青垚不也暗自遺憾過,如果不是沈蘊誠告訴她內情,連她也會責備繹心自私。看著繹心有苦難言的表情,她忽然理解了他。

青垚深吸了口氣,迎上蘇炳浩的目光說:“我送你!”說著就跟在他身後朝門外走去。

出了天井,來到外間的院子裏,林玉琴還在熱切地挽留繹蘭。

青垚在蘇炳浩身後喝住他:“你早就設計好了,不僅設計了外公外婆,還設計了繹心!”

蘇炳浩前腳已經踏出院門,聽到這話收回了腳,不耐煩地說:“青垚你有完沒完?不管你怎麽看你小叔,我可以告訴你,你的叔叔從小到大,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設計過的,我的人生就是按自己的設計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這麽回答你好了沒?伯伯、娘娘、大嫂,包括你,還有你那個沈繹心,走進我的生活裏問過我的意見嗎?我還不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我想讓你們滿意,如果沒辦好是小叔能力不濟,我再加油,再努力好不好?你窮追猛打的,到底想怎麽樣?你的孩子掉了,是我幹的嗎?高猛弄成現在的殘廢樣,是我指使的嗎?我好心好意讓蘊誠帶你回家,你偏要跟你老公冒險!那地方不是誰都能進去的,這個世界有很多禁區,你對那些力量一無所知,憑本事進去了,就還得憑本事出來!本事不夠,害人害己,明不明白?!”

青垚被蘇炳浩訓斥得啞口無言,怒火逼迫得無處發泄。不對,他一定有什麽地方是錯的!她想衝上去扇他一耳光告訴他胡說八道,隻有這樣才能讓他的那套東西不對她和家人產生危害。

正在這時,繹心不知什麽時候跟著衝了出來,他一把抱住青垚,“小叔說的對,本事不夠,害人害己,是繹心錯了!垚垚你不要衝動!”

蘇炳浩看到繹心認慫,眼中露出不屑的光芒,“沈家人裏,我還算看好你的。可惜,你以前過得太順了,養成了一身的毛病。這次算個教訓,你是青垚的老公,繹蘭的弟弟,我不希望下一次是繹蘭來求我,求我扶你起來!”青垚感覺到繹心緊拽著拳頭,全身的骨頭都在咯吱作響,他也在努力地控製著自己。

蘇炳浩見他埋著頭沒出聲,補了句說,“青垚的脾氣一向很好,怎麽跟了你,德行差了好多!”話音一落,繹心身體倏地繃直,青垚意識到蘇炳浩是在故意激怒他。

“嫂嫂的德行在沈家人人稱頌,怎麽到了浩哥眼中如此不濟?”背後響起戲謔的笑聲,沈蘊誠雙手插在褲兜裏緩緩走上來,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他轉頭問,“林奶奶你看呢?”林玉琴站在台階前,一直疑惑地看著兩人針鋒相對。沈蘊誠這話她聽懂了,於是對蘇炳浩揮了揮手,責怪說:“哪有這樣說自己侄女的,我還在呢。你哥可沒教過你要辱罵他女兒!”

蘇炳浩挑了挑眉,對林玉琴點點頭,“娘娘教訓得對,炳浩從小沒規矩。繹蘭,我們走啦,下次再來看望老人家,如果您還歡迎炳浩的話。”

話音剛落,堂屋裏傳來“砰”的一聲巨響,青垚轉過頭去,隻見外公黎絡淵斜斜地倒在地上,旁邊的花盆從架子上倒下來,泥土散落一地。

“外公!”青垚大喊一聲,院子裏亂成一團。繹心眼疾手快衝了過去,將黎絡淵抱起來,“蘊誠,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