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沿著長江順流而下,經過一段冗長的盤山小路,蜿蜒曲行不知多少時候,終於在一處繞滿藤蔓的大門前停了下來。從另一輛車上下來幾個人,簇擁著蘇炳浩走在前方,青垚赫然發現秦昊天也在其間。當年在驢嶺,秦昊天被沈繹心逼著放人的情形曆曆在目,此刻再見,秦昊天認出了車裏的青垚,邪氣地笑起來。她若還不明白就當真傻了,正是那兩次騷擾和舞台坍塌事故,集團董事會才出現人事調整,沈忠魁的席位得以大幅提升,為蘇炳浩入主房產公司提供了便利的條件。
大門打開,兩輛車緩緩而行,穿過茂密的樹林,眼前出現一棟三層會所,兩邊各有一棟稍矮的副樓。剛進門廳,便有幾個身穿黑色西服的小夥子上前,恭敬地向蘇炳浩打招呼。蘇炳浩示意秦昊天將青垚和沈繹蘭領進三樓的一間客房,外麵留人把守。
沈繹蘭氣憤難當,吵著要見蘇炳浩,那些人顯然知道她的身份,很客氣地低聲安撫。青垚安靜地坐在沙發上,仔細地打量這個地方。房間很大,分上下兩層,絳紅的天鵝絨帷幕至頂垂下,掩映著雙開的落地玻璃門,豪華而闊氣。茶幾的小紅爐上,正咕嘟嘟地冒著熱氣。她緩緩地衝茶,吃東西。現在是媽媽了,青垚要讓自己的內心無比強大起來。她沒想到蘇炳浩會二話不說就把人帶走,這恰好說明隨著公司收購重組的動作加快,蘇炳浩開始急躁起來,不允許出現一絲紕漏,就連沈繹蘭都信不過了。
但青垚不理解,沈墨瑾爺爺投資的橋頭莊基地即將被集團收購,即便蘇炳浩拿到了小冊子,還是需要鑒定認證,認證通過還有投產、臨床等一係列過程繁複的檢測檢疫程序。蘇炳浩又何至於立刻把她們帶走呢?
傍晚時分,房門打開,蘇炳浩走了進來。
“阿蘭。”他很抱歉地將沈繹蘭擁在懷裏,眼中已盡是暖陽春水。
“放開!”沈繹蘭惱怒地推開他,力氣並不大,蘇炳浩卻接連後退了幾步,毫無防備地撞在茶幾角上,痛苦地“嘶”了一聲彎下腰去。他歎了口氣,低聲下氣地說:“生氣對孩子不好。我怕你激動,才帶你一起來。”
青垚冷眼看著蘇炳浩,見他溫柔地、誠摯地,甚至有點兒無賴地向沈繹蘭告白,“請你去拿冊子事先卻沒跟你說明白,是我不對,隻怪青垚脾氣強,一言不合就甩臉不給麵子。你想,我拿半張說不清、道不明的手抄方子做什麽?何況青垚不說,我根本不知道裏麵有方子。我這就給蘊誠打電話,過了明天就送青垚回去。”
“撒謊!”青垚見蘇炳浩睜著眼睛說瞎話,惱怒地說,“你會不知道?你把外公外婆哄到家,聽說冊子給了我,就哄著蘭姐姐千裏迢迢趕到成都跟我討,不是為了方子,你會發神經?”
“我哄老人家高興行不行?”蘇炳浩顯得不耐煩,“我把他們接到成都盡盡孝。伯伯娘娘雖然不是我親爹親媽,這麽多年我可一直拿他們當爸媽孝敬的!那冊子,伯伯說過要留給我,怕你舍不得才讓繹蘭問問,你要不肯給,還給你就是。我拿著屁用沒有,是不是‘麝予仙’的方子誰知道?董事長說一句不是,就是廢紙,我為什麽要這麽蠢?”
“是啊!你也知道自己蠢,如果不是為了方子,你何苦把蘭姐姐騙到成都,何苦被我戳穿就惱羞成怒綁了我們!”
蘇炳浩無奈地看著青垚,“你有臭脾氣,小叔就沒脾氣了?自從你跟繹心一起,什麽時候給過小叔好臉色?還反了你!”說到後來,伸手就在青垚頭上敲了個暴栗。
沈繹蘭緊繃的神經被兩人的一頓鬧騰舒緩下來,在她眼裏,叔侄倆就是冤家,無時無刻不在互掐,“好好的一家人,何苦鬧成這樣。”蘇炳浩一聽沈繹蘭這話,立刻把她抱在懷裏,“老婆,別跟她鬧,我們去吃飯。”沈繹蘭看了青垚一眼,拉著她的手說:“別鬧了,聽話!你也知道你家小叔脾氣大著呢!”
青垚暗自咬了咬牙,心想自己愛上沈繹心在旁人眼裏是不是也這麽蠢?蘇炳浩順利地收複了沈繹蘭,也順理成章地將冊子據為己有。
“算了,放我回去!”她認栽,隻希望早點兒回成都跟沈繹心商量。
“你覺得我會嗎?”蘇炳浩哼了一聲,摟著沈繹蘭的腰,拽著步子朝外走。
青垚跟上去,被秦昊天的人擋住。
“蘇炳浩!你不能禁錮我,這是非法的!”青垚高聲警告。
蘇炳浩回過頭,微笑著說:“留你陪我們玩兒兩天。”那神態挑釁又霸道。
“炳浩,別這樣,讓她跟我一起吧!”沈繹蘭望著蘇炳浩。
“她花樣太多,你看不住的。”蘇炳浩柔聲安慰沈繹蘭,“她是我的侄女,我還能殺了她不成?”
現在青垚確定自己被蘇炳浩挾持了,這裏唯一能依賴的隻有沈繹蘭了,可不能丟了。想到這兒,她立刻淚眼汪汪地拉著沈繹蘭不放,“蘭姐姐,你別丟下我!”
沈繹蘭勸道:“別把她一人丟屋裏,吃完飯我們就上來。”
蘇炳浩沉默片刻,說:“這裏還有其他客人,你最好別亂說亂動,要是真惹火了誰,我都沒辦法保你。讓你留在房間是為你好。”
“蘇炳浩,還有你搞不定的人嗎?”青垚嘲諷。
“這都是玩兒命來的,不信你試試。”他說完轉身,青垚跟上去,沒有再被阻攔。蘇炳浩帶著兩個女人,身後跟著秦昊天,一行四人大搖大擺地走過大廳,繞道後院來到副樓,花園裏聚集著三五成群一些人,秦昊天上前示意,他們便走開了。
一個中等個頭的男人笑眯眯地站在副樓階梯下,青垚覺得眼熟。隻見那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上前,緊緊握住了蘇炳浩的手,“炳浩,小王總在裏麵,晚些時候王老會來。”
青垚一聽,忽然想起他是誰了。
老米!隻見蘇炳浩喜形於色,摟著老米的肩背拍了拍,“我去一趟。”說著附在他的耳邊輕笑著說了句,“提前恭喜你,米大秘!”說完便撇下沈繹蘭和青垚,獨自踏上電梯。老米愣了愣,忽然控製不住喜形於色。他已經認出青垚,就著那張笑臉伸出手來,說,“蘇小姐我們見過,這位是弟妹吧。走,先吃飯!”
秦昊天知趣地留在大廳外守候。
兩人跟著老米走進副樓,與主樓相比,這裏是完全不同的裝修風格,蒼鬆古井,小橋流水,處處充滿禪意。牆角的紫薇樹下,一尊真人大小的仕女陶俑,手持琉璃宮燈,蘭指微抬,說不出的古樸優雅。
“這尊陶俑是北邙山古墓出土的,曾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展出。”老米見沈繹蘭目不轉睛地盯著陶俑,便適時解說。青垚微微張了張口,不知道會是誰送出這番大手筆的禮物。一路走來,無論牆麵還是擺件,無一不是珍稀文物,從老米輕描淡寫的敘述中,青垚感知到這個地方的神秘和貴不可言。
在包廂裏用過餐,老米問沈繹蘭:“弟妹要不要玩會兒牌,找人陪你?”沈繹蘭搖頭,她在孕期,容易疲倦,何況這地方對她沒什麽吸引力。於是老米便把她們送回客房,由始至終秦昊天都在丈遠的地方守著。
第二天,天氣晴好,蘇炳浩和老米都沒露麵,青垚和繹蘭在秦昊天的監視下走出房間,四處閑逛了一圈。遠處走來一個高大的身影,沒等青垚認出是誰,沈繹蘭已經吃驚地喊出聲來,“蘊誠,你怎麽來了?”
沈蘊誠朝沈繹蘭笑笑,“浩哥事多,我來接青垚回去。”
沈繹蘭責怪沈蘊誠,“繹心怕是急瘋了,電話給我,給他報個平安!”
沈蘊誠聳聳肩說:“你要跟外麵通話,喏!”他朝不遠處的幾個黑西裝努努嘴,“他們有。”那些人全是些麵黑心冷的,沈繹蘭看了看隻好作罷。青垚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你們趁繹心出差把我和蘭姐姐劫持了,看你怎麽跟爺爺交代!”沈蘊誠的臉色果然有些變化,悻悻說道:“蘭姐姐的機票已經買好了,直接回北京吧。青垚我們住一晚,明天走。”
“為什麽啊?”青垚大聲質問,沈蘊誠沒理她。
不久,老米果然來接走了沈繹蘭。青垚一個人在房間裏輾轉反側,半夜時分,青垚聽見窗格子“哢”的一聲輕響,她猛地一翻身,抓起床頭的水杯用力砸過去。黑暗中一個高大的身影敏捷地奪下水杯。青垚還未做出具體的反抗,人已被捂著嘴按倒在**。
“是我,猛子!”
青垚一聽是高猛,又驚又喜,抬手就要開燈。
“噓!”猛子按住了她的手,翻身退到一邊,低聲問,“你沒事吧?”青垚省悟,外麵還有秦昊天守著,她“嗯”了一聲,“沒事,猛子哥,繹心呢?”
“等會兒說,跟我走!”猛子拉著她下樓,推開落地玻璃來到陽台,下麵是主樓花園。“跳下去嗎?”青垚顯得猶豫,三樓啊!何況她現在還懷著孕。
“別怕,我在下麵接你。”
“不,我……”青垚不知該怎麽說,換成平時,跳也就跳了,可是現在……
猛子沒有逼她,她畢竟是女人,雖然比一般女孩子顯得強悍些。他重新上樓去,拉出床單說:“到我背上來!”青垚也不跟他矯情,配合猛子用床單將自己捆在他後背。床單寬大厚實,猛子的後背溫暖安全,青垚笑了,“猛子哥,早幹嗎去了!”高猛沒回答,身手矯健地躍出陽台,攀附著外牆的管道像壁虎一樣遊走。
“要不是在車上發現那塊玉,繹心和我都想不到從哪兒著手找你。”
“看來當時的急智還有點兒用處的。”
“我們發現了那塊玉佛,打你電話關機,繹心就慌了。他說你不會把這東西隨便亂放,肯定出事了。汽車方向盤上的指紋被擦過,行車記錄儀的內容也都格式化了。”猛子說著,人已經落到地麵。他解開被單,拉著青垚,貓著腰很滑稽地走走停停,沿著奇怪的線路朝右邊的副樓走去。
青垚不解,明明可以向前跑幾步就到了。
“這裏的四個監控,每10秒鍾掃射一個來回,我是跟著蘊誠進來的,直到現在才來找你,你以為我幹嗎呢?”高猛解釋。見青垚有些氣喘,高猛指著前方說,“旁邊有條小路直接下江邊,繹心在碼頭上等你。”
青垚很興奮,那地方白天散步時路過,遠遠地還看見停靠著遊艇,“繹心也來了?”
高猛點點頭,繼續說:“這邊沒有監控盲點,裏邊的人很快會發現,我引開他們,你隻管跑,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回頭,到了碼頭就沒事了。”青垚心裏“咯噔”一聲,莫名地想起當年,沈繹心也說過同樣的話,“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回頭”。
她顫抖著問:“這地方很隱蔽,你怎麽找來的?”
“我找了能調天網的人,發現你開車跟繹蘭和蘇炳浩見麵,然後上了一輛商務車。蘊誠跟鬱總請假外出,我們跟著他到這裏,偷了安保的門卡才進來。”
“蘊誠是來帶我回去的,明天就走。”
“明天回家就晚了。”
“什麽意思?”青垚的直覺沒錯,蘇炳浩不會無聊到跟她慪氣。正說著,果然從副樓衝出好幾個人來。
“好了,我引開他們!今晚你得趕回去,很重要!”
青垚不敢怠慢,一個箭步竄了出去。身後的腳步紛至遝來,但很快被猛子牽製,青垚來不及欣賞猛子高超的格鬥技巧,隨著耳邊風聲呼呼作響,打鬥的聲音漸漸遠離。青垚精神一振,隻要轉過一簇枝葉繁茂的月季叢就可以看到碼頭了,夜晚格外靜謐,隻有她自己的呼吸回響在耳際。
“站住!”
一個聲音在黑夜響起,無異於炸雷。她掄起拳頭朝著聲音的來處,借著朦朧的月光,對麵竟然站著沈蘊誠。
“蘇青垚!你瘋了!”沈蘊誠閃身躲過,低聲大吼。
“你才瘋了!”青垚收起拳頭,憤怒地盯著他,“讓開!”
“明天一早我就帶你回去,你跑什麽?這裏都是些不要命的,猛子哥再厲害,也不能以一敵十吧。這裏的人連浩哥都指揮不動,你沒事瞎跑什麽?”
青垚感到不妙,問:“猛子哥落他們手裏會怎樣?”
“跟我回去,認個錯看看浩哥會不會幫你說話。”
“不行!”青垚想到蘇炳浩說的那些人,猛子鐵定要栽。
“蘊誠,跟我去碼頭,告訴繹心猛子有危險,求你!”青垚哆嗦起來,心底泛起一陣陣的恐懼,這恐懼讓她惡心得想吐。
沈蘊誠皺著眉頭,“他果然來了。難怪爺爺說你是他的軟肋呢!”
青垚一聽沈蘊誠提到爺爺,大聲喊道:“蘊誠,猛子落到他們手裏會很慘的,蘇炳浩幫不了忙,猛子有個閃失會要爺爺的命的!”
沈蘊誠忽然回過神來,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過了一會才說:“你在這裏等著,希望你別想著僥幸跑掉,否則讓浩哥為難,也幫不了你們。”
“好,蘊誠,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你跟繹心還有猛子,你們都是一家人!”青垚暗自禱告,隻要他見到繹心,繹心一定會想辦法說服沈蘊誠。
青垚坐在小徑旁的石階上,全身顫抖,說不清是擔心或者恐懼。
正在這時,身後忽然“嘩啦”一聲響動,青垚扭頭一看,竟是個黑西裝保安。
“躲在這裏!”那人大喊一聲撲上來,青垚來不及躲避,就地滾了一圈,起身開跑。無奈那人更快,抓著她的衣襟一扯,青垚趔趄著撲倒在地,下腹重重地壓在一塊石頭上,頓時天旋地轉,一陣劇痛鑽心而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比疼痛更讓她痛苦的是悲哀,“寶寶,對不起……”眼前光影稀疏斑駁,全世界都在慢慢遠離,好像散了一樣,連痛覺也隨之而去,光怪陸離的扭曲的影子穿梭著,最後隻聽到傳來“轟隆”巨響,那聲音似乎要把腦袋都震碎了,到後來,連聲音也漸漸消失,隻剩下無邊的黑暗……
她完全記不清後來發生的事,卻記得睜開眼睛看到繹心的樣子。從前她以為,除了爸爸的離開,不會有更悲慘的事降臨自己,可是看到繹心,看到他蒼白的臉,還有……臉頰的兩行血淚。
“繹心……繹心,對不起……”她顫著雙手摸他的臉,要有多麽巨大的悲痛無法釋懷,才能流出血淚來。繹心緊緊地抱著她,全身發抖,含糊不清地說著:“我錯了,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你,我不該去北京,不該想著古方,不該把你帶出來,我該死!”青垚有些恍惚,她的身體向來很好,寶寶可以再有,繹心的情意、自責與難過她統統領受下來,卻不得不承認確實太遺憾了!
青垚皺著眉歎了一口氣,他說過蘇炳浩是爸爸留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不會對他惡意揣測的。如果他對蘇炳浩哪怕有一丁點兒的信任,或者能聽取沈蘊誠的忠告,第二天再帶她離開,那麽她和猛子就都不會身陷險境了。想到猛子,青垚忽然一激靈,四下打望一番才發現,這裏竟然是在C大的醫院裏。他們這是回了成都!
“猛子哥呢?”青垚從繹心的悲傷中醒悟了什麽,抬頭看著他。
“阿姨的同事們正在給他做手術。”
“媽媽?”青垚一愣,“媽媽回國了?猛子哥怎麽了?”一連串的疑問劈頭蓋臉,繹心無法回答,隻把她深深地擁在懷裏。
青垚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以往最痛苦的經曆也沒能把他怎麽樣,現在卻像被摧毀似的,“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