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鎮東郊,遠離市坊的樹林裏,原先有個廢棄不用的驛站。

三月前,舊貌換新顏,掛上了一塊“方氏名醫”的招牌,據說是能“起死人,生白骨”,往來求醫者絡繹不絕。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上,一道粉色的身影穿林而來,越過屋頂,輕飄飄地落在後院裏。

“方今朝,你還曉得回來!”

聽到這話,粉衣女子似是不滿,撇撇嘴翻身躍進了窗內。

“跟你說了,我不姓方!”今朝雙手叉腰嗔道。

說話的是個年輕男子,他身形板正坐在案前,右手搭脈,左手疾書,低頭寫著方子,並不理她,倒是一旁的老嫗受了驚,撫著胸直念菩薩。

今朝不好意思,巧言寬慰了半日,嬌滴滴的笑容,以及一雙醉人的梨渦,哄得老太太是心花怒放。

方子千忙了一日,本就煩悶,聽得師妹嘻嘻哈哈,隻覺聒噪,故意沒好氣地說道。“你是我抱上山的,不跟我姓,跟誰姓?”

今朝聽罷鼻尖一紅,淚眼盈盈,“我是不知道我姓什麽,要不是師兄帶我上山,我早就曝屍荒野了,可是這麽多年,我端茶倒水,做牛做馬,也還了你的恩情。如果再過幾年,我還是找不到爹娘,我就聽你的,跟你姓方,也答應你攀的親事,定會讓你平步青雲。”

一番話,聲淚俱下,老嫗看方子千的眼神一開始還有些複雜,聽到後麵,實在氣不過,與方子千理論了起來。

方子千皺著個臉,張張嘴不知如何解釋,隻好瞪了一眼背後偷笑的今朝。

這個師妹,他太了解了,睚眥必報,好的不學,與慧玄那個老頭學的投機耍滑,師徒倆一個做派。

今朝哭哭啼啼地勸走老嫗,轉頭就變了模樣,幸災樂禍地說道,“看你還敢不敢再說這話。”

方子千擺擺手,不想與她計較,於是岔開了話題,“不是叫你去山上采些草藥得嗎?怎麽什麽都沒有帶回來?”

“誰說得什麽都沒帶,我帶回來一個好消息。”

今朝一拍腦袋,她跑到門口掛起了停診的高牌,笑嗬嗬地與門口眾人一番交涉,倒也沒人生氣。

“什麽消息?”方子千收拾起屋子裏的藥匣,四方室內,除了一把老舊的案台,便是堆積如山的藥匣子,這些藥匣倒也古怪,上麵沒有名簽提示,隻需神思一動,便會自己打開。

今朝趴到案前,一臉神秘兮兮的表情,“師兄,你可知道海雲宗?”

“略有耳聞。”方子千啜了一口茶說道。

“石板鎮的富商徐永年家裏不知出了什麽事,竟來了十幾個海雲宗的人。我看到裏頭抬出來的屍首,臉黑如碳,猙獰可怖,定是有什麽妖邪作祟,所以……”

“好。”

方子千答應得突然,倒是今朝愣住了。

“我還沒說要做什麽呢。”

“取靈魄,這次下山,不就是為了這個。”

“但師父叫我們不要輕易與其他門派打交道,我以為你會猶豫。”

“怕什麽,悄悄地去,悄悄地回,隻是一縷靈魄,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方子千放下茶盞,又隨手提起一隻藥匣,細心擦拭著。

今朝呆呆地看著方子千,就像是不認識一樣,從小到大,師兄總愛與自己做對,這次居然答應得這麽爽快。

大概是注意到她的眼神,方子千歎了口氣,“再過幾個月就是你十八歲的生辰了。”

“提這個幹嘛。”今朝扯了扯自己的袖口,背過身子,神情明顯有些不自在。

還有兩年,這就是方子千如此爽快的原因。

她是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人,師父說她是個孤兒,不知父母雙親是誰。從小師父就告訴過她,在她體內有種特殊的禁製,可能活不過二十歲,隻有失傳千年的魘回丹,能夠救她一命。

“不念舊事,莫問將來,唯有今朝,可珍重之。”這便是師父給她起的名字。

方子千見今朝悶不做聲,故意拿藥匣子戳了戳她。

“逗你的。”今朝做了個鬼臉,倏地回頭嚇他,見師兄翻了個白眼,又笑嗬嗬地說道,“哎呀,反正師父已經找到了製藥之法,隻要收集九百九十九顆靈魄,我就沒事了。”

就算命格如此,她也不喜歡每日裏愁眉苦臉,她想要開心,也想要身邊的人開心。

方子千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於是也扯著嘴角點了點頭。

入夜,徐府院牆外,海雲宗的結界如月色般若隱若現。

方子千伸手探了一番,笑道,“這天下第一宗,看起來也不過如此嘛。”然後從袖子裏拿出一顆藥丸,遞到今朝麵前,“隱下你的氣息,別被人發現了。”

“我可用不著。”今朝已經探身走進了結界。

“忘記了,你本就是死過的人。”方子千像是想起了什麽,把藥丸丟進自己的嘴裏,也跟了進去。

“你剛才在外麵說什麽?”兩人不敢發聲,隻能用心法密語。

隔著結界,她隻能看到方子千的嘴巴在動,聽不到他究竟在說些什麽。

“哦,沒什麽,說你天賦異稟。”方子千打了個哈哈,有些事情,師父並不讓他告訴今朝。

“那是自然。”今朝得意地點點頭,她在術法方麵確實很有天賦,雖然比師兄晚幾年入門,可修為卻不相上下。隻是論起醫術來,那可就差得遠了。

師兄妹對視一眼,飛身上了牆頭。

不愧是大戶人家,牆頭的裝飾繁複,正好可以遮擋住他們的身影。

“砰!”

一聲巨響吸引了兩人的目光,隻見庭院中心,一座兩人多高的大鍾,閃爍著金光,周身靈氣環繞猶如一條巨蟒,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個厲害的法器,今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咱們怎麽就沒有這麽好的東西?”

“你的劍不夠好嗎?”

今朝露出一副明知故問的表情,說起這個便有些來氣,她的劍名喚宵露,雖削鐵如泥,可靈氣不足,無論如何煉化,都無法與她意念相通,看上去與尋常寶劍無異,隻得用術法驅使,著實費力,偏偏師父還說這是最適合她的劍。

大鍾內不停傳來衝撞的聲音,似是有什麽東西想要破鍾而出。

“那妖邪肯定就困在裏麵,倒是省得滿院子找了。”今朝躍躍欲試。

“切不可輕舉妄動,這鍾定有禁製,我們這些外門人碰到,他們立刻就會知曉。”

“那怎麽辦?豈不是白來了一趟。”

“等等,有人來了。”

今朝正失落著,就感覺到自己的腦袋被方子千的大手摁了下去,借著縫隙,可以看到一個白衣男子推門而入,四下查看無人後,複又小心翼翼地將門關上。

“這是海雲宗的人?”方子千問道。

今朝點了點頭。

“這麽晚了,鬼鬼祟祟,來這裏幹嘛?”方子千有些不解。

“說起來,咱們倆也不算是正大光明。”今朝扒開方子千的手,伸長脖子去看。

這海雲宗弟子十分謹慎,左右探看了幾番,才徑直走到鍾前,結印念起了心法。

金鍾很快就開始顫動,片刻後伴隨著一聲嗡鳴,靈光驟然熄滅,看樣子,是解了這金鍾的禁製。

隨後他環手抱住大鍾,咬牙去抬,就在底座剛剛露出一條縫隙的時候,一道黑影迅速從鍾內竄出,在空中盤旋了幾下,又嗖得從眉心鑽進了那門人體內。

“不好!”方子千忘了密語這回事,直接脫口而出,引得那男子一下子就投來了警覺的目光。

今朝奮然淩空躍起,甩出一把長劍就向那男子刺去,卻見他反應機敏,飛身避開了這一道劍光。

“什麽人?”被附了身的海雲宗弟子,麵容上滿是戾氣。

“廢話!”今朝想要再刺,但這男子雙臂一展,一團黑氣好似狂風就從他身後竄出,她趕緊結印,化出一道銀光罩將不斷湧來的黑氣衝散。

見今朝被黑氣壓製住不能再上前,男子有些得意。

今朝卻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師兄,你打算看熱鬧看到什麽時候?”

那門人這才驚覺,身後不知何時立了個人,還沒回過神,就被方子千一掌拍到了地上,隨即吐出一口黑血,想要再施法卻是不行了。

“這副身體畢竟是凡人肉胎,哪裏經得起你這般折騰。”方子千見他麵露疑惑,於是說道。

“今朝,待會把他從體內打出來的時候,注意點,別再傷了這海雲宗弟子,否則你師兄都未必能救他回來。”

“知道。”今朝剛要施法,卻聽到耳旁一道利刃破空而來,幸得她躲避的快,否則光憑那道劍氣就足以劃破她的臉。

利刃被收回掌心,化作一團霧氣,一名男子出現在今朝二人麵前,擋住了那個海雲宗弟子。

“陸……陸師兄。”躺倒在地上的男人輕輕喚了一聲。

今朝這才認出,白日裏海雲宗駐守徐府,為首的正是此人。

陸景元麵如冠玉,沒有什麽表情,眼神卻是凜冽,周身靈力如寒氣刺骨,發絲隨之飄動,頗有仙韻。

今朝打量了一眼,此人靈力不在自己之下,起碼有化靈境的實力。

天地玄黃,仙雲化羽,修道之人根據靈力從高到低,分為仙、雲、化、羽、天、地、玄、黃八個靈境,個中靈境又分為上中下三品。

“暗箭傷人,這就是你們海雲宗的做派?”方子千皮笑肉不笑,語氣卻難得的嚴肅。

“擅闖海雲宗結界,破我宗門法器,傷我同門,你們又是何人?”話中雖有威懾,語氣卻是波瀾不驚。

“放屁!”今朝聽罷,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們海雲宗的人是不是都是瞎子啊,你自己睜大眼睛瞧瞧,他到底是不是你的同門。”

陸景元眉頭一皺,其實今朝話還沒說完,他就已經發現不對了,他能感受到身後的小師弟身上並不是熟悉的氣息。

地上的男人見情況不妙,趁著他們僵持的間隙,咬牙使出最後一點氣力,便往門口飛去。

此時三人想要再追,卻已是來不及,而那海雲宗弟子衝出結界的瞬間,就暈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