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簾還不知曉自己的模樣,形容憔悴的頂著他那身健壯的軀體,兩顆銅陵一般的黃眼睛在黑夜裏散發出滲人的光。

我掩著自己要從喉管裏洶湧而出的笑意,默默地掏出懷中的鏡子遞給卷簾。卷簾頂著一頭喜慶的紅發晃了晃,接過我的鏡子。

“啊啊!”我的鏡子發出一聲慘叫,沒錯,是我的鏡子。

“死琉璃!他是誰啊!長得也太慘絕人寰了一點吧!”鏡子夢三生在卷簾的手裏不斷掙紮,可惜她隻是個剛有百年道行的小妖,靈體在鏡子上方糾結扭動,卻因法力有限隻能趴在鏡子上受驚流淚。

我用眼神默默地安撫了一下受驚的小夢,卻不留神瞥見卷簾的臉色如一團黑雲一般難看。隻見他強持鎮靜的把受驚的小夢遞給我。

我哂笑,完了,我忘記卷簾道行不是我這等小妖可以估計,一般人看不見小夢,他肯定看見了……肯定看見了……看見了……

小夢渾然不知,在我的懷裏委屈的啜泣。

卷簾手虛空的一晃,那張風雅清俊的臉又重新顯露,藍色的衣袍在妖力的催動下飄然似仙。

“琉璃!野獸變美女了!”夢三生扒在鏡子上,眼睛散發出強光。我看著卷簾黑雲籠罩的麵孔,嗬嗬的一笑,硬把夢三生重新塞回了鏡子,態度端正又狗腿,麵容嚴肅雙手放好恭敬的坐到了卷簾的身邊。

“你別聽亂說,你才不是野獸,美女美女,絕對的美女。”我扯開亮蹭蹭的八顆牙齒,卷簾同學卻連看都沒看我一眼,直接無視了我。

“閻王,契約。”閻王還沉浸在摔破杯子的悲傷之中,淒哀的看了我一眼,如同我幹了什麽喪盡天良的事情一般。

我一口銀牙咬碎,老子不就是摔了你一個杯子麽……

“妹子啊,你想救你的老情人不是不可以,你那什麽安魂之力我瞅著可好使了。你每隔個幾十年回來替我安魂一次,我臨時幫你老情人做個心也不是不可以。你要是瞅著得當咱現在就簽契約吧!”閻王的眼睛又開始亮晶晶。

骨瘦如柴的黑判官帶著那根禿毛的筆,又再度出現在了閻王身邊。

閻王一口白牙在黑暗裏陰森森,他接過黑判官手中的筆,拉過我和卷簾的雙手,強行將我們的雙手合在一起。

冰涼的手覆上我的手,我下意識的就要抽回,卷簾卻握住我的手,對著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漂浮的內心忽然沉澱了下來。

“以安魂之力,換重塑琅秀之心。以閻王之力,暗之魂,締結契約。”黑紫色的光環在我和卷簾的手上浮現,轉瞬間就沒了蹤影。

“好了好了,判官,帶她去安魂!”閻王貌似迫不及待,我隱隱地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一道比無妄間更大的鐵柵欄,魂魄們摩肩接踵,扭動廝殺,各種詭異的狂吼和低吟在望不見盡頭的空間中摩擦,我呆愣的站在門口。

黑判官隻是木然的敲了敲我,遞給我防魂鐵的鑰匙,我似乎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叫做同情的色彩……

“這……閻王,你……你這是……這是叫我來做苦力的麽……”我幹癟的咽了一口口水,麵對這望不見盡頭的魂魄幹笑了兩聲。

“好好幹,你暈了我給你收拾。”閻王歡樂的聲音越來越遠,他、他、他、他是和卷簾合謀好了要讓我昏上幾十年麽!

“河卷簾!閻王!你們要是不兌現承諾老娘宰了你們!”琅秀透明的麵容長進了我的心裏,我的怒吼最終消散,防魂鐵的另一端,一朵帶紫的白茶花悠悠地綻放出了最美的身姿。

我記得千萬的鬼向我的身軀湧來,我不斷地用妖力維持著茶花的綻放,白茶花的觸手布滿了整個牢房的頂部。

我感到身子十分的疲倦,近百年的妖力不斷的流逝,身體內部有一種原始的衝動顯現。我不知道我此刻的樣子是猙獰極了,滿臉都是紅色的菱花。

當最後一絲妖裏從我的身軀中緩緩地抽出之時,我也失去了我最後的知覺,昏倒在了一片雪白的魂魄之中。

我迷迷糊糊之中想起了很多的事情。

幾十年前我初見琅秀時,那真真是個俊秀的少年郎。白皙的膚色在陽光下曬出了紅暈,我站在路邊的茶攤上笑的旖旎婉轉。

那時候我連笑的意義都不懂,我隻知道隻要我這番咧咧嘴角,自然有人願意倒貼上來。我喝完他們的獻血就擦擦屁股準備走人,他們常常痛苦而隱忍的對我說:“琉璃,你真是無情。”

我本無心,如何能有情?我隻是想要一點溫暖,他們都這麽吝惜的不肯給我。

我想,他們才是真真正正的小氣鬼,血這種不斷可以再生循環的資源,貢獻一點又能怎麽樣,於這些男人我往往都是很不屑的。

但琅秀不同,我覺得我真正是找到了一個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想他應該不僅能夠給我溫暖,還能給我心。

我說要喝他的血,他隻是遲疑了半晌便同意了。我用牙齒咬開一點他的皮肉,鮮血的味道是極其誘人香甜的,我匍匐在他的懷中,他輕輕地用雙手將我抱緊。

“琉璃,為什麽你要喝別人的血呢?”

“唔?因為我是妖怪嘛。”我貪戀的在他的脖頸磨蹭。

“妖怪不喝血會死嗎?”琅秀摸了摸我的發絲,摸了摸我七彩幻色的眼睛。

“也不是會死,可是我怕冷,喝了血就暖和了……”我感到四周暖融融的氣溫升騰,情不自禁的親吻起了琅秀的脖頸。

“這樣,你暖和嗎?”記憶中的琅秀將我抱地更緊,他溫柔的嗓音,和有熱度的身體將我烘烤的恰到好處。

我舒愜的呼出一口氣,往琅秀懷抱中更深的地方靠去。

漸漸地,琅秀的麵孔變得越來越透明蒼白起來,我可以在陽光下細數他臉上的經脈,青色的筋脈和紅色的血絲隱隱可見。

他在陽光下搓了搓自己的手,才過來牽我的手。最近他總是這樣,他的身子已經很冷了,所以牽我之前要回一回熱度。

“我會不會變得很醜了?”

“嗯,沒有先前好看了。”我自然是不會撒謊的,沒有七情六欲的妖是最誠實的妖。

“這樣……你還覺得暖和嗎?”他作勢要過來抱我,我卻有些不安的扭動,他的懷抱變得越來越冷了。

“你若是覺得不暖和,再喝點血就暖和了。琉璃乖,不要動讓我抱一抱就好。”他的麵容變得脆弱起來。

而我猶豫的半晌,最終還是毫不遲疑的咬上了他的脖頸。

作為我遇見過的最好的一個人,我已經盡量不那麽頻繁的去吸食他的血液。可是當他的軀體變得越來越冰涼時,我除了吸食血液已經找不到更好的,能讓我感到溫暖的地方了。

我仍舊記得那是一個黃昏,夕陽看上去美好的不像話。

琅秀已經變得孱弱的身軀,斜斜地倚靠窗口,目光極盡溫柔。我站在他身邊,看落日紅霞,盡管我沒什麽感情,但幾十年的生活已經讓我能夠分辨美麗與醜惡。

也就是在那樣一個美麗的黃昏,琅秀似乎已經知道自己生命的盡頭。他麵容淒哀,冰涼的身體抱住我,語氣傷感又顫抖的問。

“你要如何才能懂得愛?”

我忽然哭了起來,可我明明沒有心怎麽會哭。記憶裏我也沒有哭,我隻是順勢就那麽輕巧的、那麽毫不留情的,剜掉了琅秀的心。

我感到有一隻手輕輕地撫摸上我的麵頰,用指腹溫柔的幫我擦去麵龐的淚水。可我的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睜開我疲憊的眼睛。

累得如同千萬斤的巨石在身上擠壓,妖力幾乎流失殆盡。我感到時間變得混沌起來,我無法弄清楚到底過了多久的時間。

那隻手時而在,時而不在,卻斷斷續續的能讓我感應到他的存在。那種溫柔,簡直像極了琅秀的溫柔。

契約已成,是琅秀重新活過來了麽?我幾乎要迫不及待的睜開眼睛,但卻有心無力。

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妖力漸漸地又開始積聚起來,我嚐試著撐開我的眼皮,盡管不停的顫抖。

身邊一席袍子動了動,我身體快於大腦的抓住那一抹衣袍,感到衣袍的主人停滯了下來。我才漸漸地睜開自己的眼睛。

卷簾冰冷的麵容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如同當麵被潑了一盆冷水,冷笑著放開了卷簾的衣袍,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卷簾不動,手上還拎著一塊剛擰幹的手絹,看樣子好像是要給我洗臉。我抽搐了一下,奪過他手中的手絹自己狂躁地了抹自己的麵頰。

抹著抹著我卻發現有什麽不對勁,我把手絹拿開,把自己的手伸到自己的麵前,翻來覆去看了看。

老樹樹皮一般的外表,手指的關節變得粗大,其他的部分顯得極其的瘦弱。我手抖了抖,掀開自己的袖子,手臂的皮膚又薄又幹。

顫抖的摸上自己的麵皮,感受到幹巴巴的肌膚的粗糙感。掏出懷中的鏡子,狠狠地在床頭敲了敲把小夢敲醒。

鏡子裏呈現出一張六十歲老人的臉,皮膚幹枯泛黃,眉毛稀疏,嘴唇暗淡無光。唯一可以辨識出我自己的地方,就是眉間的那一瓣菱花。

小夢的形狀漸漸地從鏡子上浮現出來,竟是比我上一次見到的模樣長大了些。她揉著自己惺忪的眼,毫不意外的看著我的臉道:“四十年了你才把我叫醒啊……”

四十年?四十……年?

我驚愕的長大著嘴巴,卷簾冷眼旁觀道:“你妖力盡失,沉睡了四十年,沒有妖力的支撐形態自然如同人類一般老化。”

鏡子小夢趴在鏡子上隔著空,似是安慰的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沒事啦,等你妖力恢複你就可以變年輕變漂亮了啦。”

我暴怒,額頭青筋凸顯。重點不是在這裏好不好!你要我怎麽接受自己一覺睡成老太婆的現實啊!

我顫抖伸出自己的手試圖凝結妖力,卻發現一絲妖力都無法凝聚。我有些無助的看向卷簾。

“我的妖力呢……”

“沒了。”

“我知道沒了!但是睡了這麽久它為什麽不恢複啊!”

“沒的太多了。”

“什麽叫沒的太多了?”

“你睡覺的時間都用來恢複元神,元神恢複完才能恢複妖力。”

“……”我沉默半晌,他的意思是,我妖力透支到元神都裂了是吧,然後睡覺的時候都修修補補元神去了是吧,然後我妖力一時半會恢複不了了是吧,然後我一段時間都得扛著這個老太婆的臉了是吧……

老娘傾國傾城的臉啊!

我掩麵,難以接受現實的衝擊。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後顫顫巍巍,想起了原本應該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琅秀呢?”我抓住卷簾的袖子。

“二十年前已經投入輪回道。”卷簾不動聲色的扯回自己的袖子。

“投胎到了哪?”我心中急切,又抓住了卷簾的袖子。

“閻王。”卷簾又再度扯回了自己的袖子。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住卷簾的衣袖,不顧卷簾開始發黑的臉色,從**跳了起來就往閻王殿趕去。

一路和卷簾拉拉扯扯磕磕絆絆。

“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