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本來天天在後院唱,今天見戲衣鮮妍,忍不住來了前院顯擺,別墅花園被編成花樣的黑鐵絲欄杆與石板路隔開,爬滿了白薔薇,枝枝蔓蔓間透出旖旎色彩,莫青荷穿了一身紅衣,滿頭點翠珠花,在葡萄架子下麵唱一出《鎖麟囊》。

鳥語花香,斜風微起,他揚一揚雪白的水袖,戲裏的薛湘靈在春秋亭避雨,遇上貧女趙守貞,憐她貧苦,仗義以鎖麟囊相贈。

他唱:“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心情別樣嬌。不是我無故尋煩惱,如意珠兒手未操。”

臉上揉碎了胭脂,頸上耳邊盡是珍珠水鑽絹花的好顏色,演古裝女子的一絲香魂。

架子上的葡萄熟透了,落了隻嘰嘰喳喳的喜鵲,鳥嘴兒一啄,滾了一地葡萄粒,被莫青荷的一對粉紅繡花鞋踩碎了,濺出甜蜜的汁水,葡萄和鳥兒都受寵若驚。

門口停了一隊錚亮的汽車。

莫青荷入了化境,沒有察覺,汽車停穩了,小副官們從駕駛室跳出來,忙不迭開後車門子,再一晃眼,通往園子的石板路上已經聚集了十多個器宇軒昂的軍官,領章和肩章直刺人眼睛。也不對,其中有幾個格外矮,若再仔細分辨,一隊人裏有黃衣有綠衣,帽徽有的是黃色星徽,也有青天白日滿地紅。

沈培楠引著一隊往裏走,先聽見清亮的唱腔,穿過一叢栽培繡球花的青草地,正好看見了葡萄架子下的莫青荷。

一隊人停住了步子,沈培楠想忽視莫青荷存在,被身邊的一名矮個子軍官攔住了,笑眯眯朝葡萄架的方向一努嘴。

";居住這樣美麗的宅邸,又可以欣賞這樣精妙的伶人,沈將軍果然品位不凡,不知道這位角兒是?";

這人的中文說的頗為生硬,但遣詞造句沒有一點差錯,甚至有幾分古韻。

沈培楠淡淡道:“家人玩樂,擾人清聽,讓各位見笑了。”

說話的軍官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身材矮而結實,大熱天裹全套軍服,風紀扣係得一絲不苟,濃眉毛,眼角有深深的戾紋,臉麵長得其實不差,但總給人以脾氣暴躁之感。從正門到葡萄架這一路,他的動作都特別古板筆直,仿佛隨身帶著尺子,一舉一動都事先算計好,嚴格的儀態稱著過於敦實的身材,有些滑稽,又讓人覺得可怖。

他拍了兩下戴著白手套的手,徑直望著莫青荷:“你們國家的戲曲非常好,我很欣賞,會唱戲的女子很美麗,我也很欣賞。”

沈培楠的眼神浮上一絲戒備,表情卻紋絲不動,朝葡萄架子的方向喊了一聲:“小莫,過來。”

莫青荷正唱到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什麽鮫珠化淚拋,猛地聽到有人喊他,急忙回頭,這才看見了不遠處的一隊軍官,他有點不好意思,卻見沈培楠微微張開兩手,像在等著他撲過去似的。

莫青荷一愣,沈培楠是個當著外人絕不外露感情的人,更別說是這群軍界要人,青荷不由疑惑,擔心自己會錯了意。沈培楠給他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接著把兩臂又張開了些,神色溫柔:“愣著做什麽,迎人都不會?”

莫青荷明白了,一溜小跑,雀鳥兒似的蹦進了沈培楠懷裏,他身上有濃烈的脂粉香,混著一百多法郎一瓶的法蘭西香水味,笑嘻嘻的摟住沈培楠的脖子道:“這還不到晌午呢,還以為將軍最早也得晚飯前回來。”

他的扮相是最嬌豔的女人,唱腔更是與坤伶無異,一開口卻是實打實的男音,把方才說話的矮子軍官嚇了一跳。

沈培楠漫不經心的摟著莫青荷的腰,對那軍官道:“ 在我們國家這叫做乾旦,川田君大概沒有聽說過。”

叫做川田的軍人垂下眼睛,露出一絲曖昧的笑:“原來如此,我們大日本國的歌舞伎也有這樣的藝人,叫做‘女形,與貴國的乾旦藝術同出一轍,非常美麗。”

青荷聽他口音古怪,又聽見大日本國幾個字,猛地瞪大了眼睛望著沈培楠,眼裏幾乎要噴出怒火來,沈培楠在他的腰上暗掐了一把,莫青荷不敢妄動,憋著火退後一步,屈身行了個古代女子的福禮。

他的姿勢娉娉婷婷,大紅戲衣趁著雪白的水袖,眼角斜飛,長眉入鬢,絹紮的大紅四季花和鬢邊兩片抿的整整齊齊的黑發恰到好處遮住了男子下頜的棱角,他成了個瓜子臉,水杏眼的古裝麗人,榴裙下露出一對繡金線鸞鳥的鞋麵兒,讓人看了便忍不住想握上一握。

川田看得忘了說話,喉結上下滑動,做了個隱秘的吞咽動作,直到有人看不過去,咳嗽了一聲他才回過神,對沈培楠笑道:“沈師長是一位懂得美的雅士,如果我們相處愉快,我很願意邀請您和您家這位、這位先生……”他清了清嗓子,“一起觀賞我們國家的藝術。”

適時許多日本人來北平開煙館,打著幫助戒煙的旗號,背地裏大肆將印度來的煙土販賣給中國人,同時進駐北平的還有一批日本歌舞伎和能劇演員,客人們邊吃生魚生鮮邊欣賞表演,莫青荷從師父那兒聽說東洋的玩意兒全是跟中國學來的,因此隻有鄙夷,打不起半分興趣。

然而沈培楠在這裏,他畢竟不敢發表自己的意見,隻聽沈培楠對那矮個子日本軍官說了句不甚榮幸,便把眾人交給迎出來的老劉,自己攬了莫青荷的肩膀,仿佛幾個鍾頭不見心生思念似的,帶著他越走越慢。

沈培楠身材高大,莫青荷的扮相纖細如女子,因此兩人交談頗有愛侶的風範,沈培楠微低了頭,嘴角牽起柔和的弧度,一邊拿戲詞考他,一邊與他探討京戲與昆曲的異同之處,兩人說說笑笑,慢慢與隊伍拉開了距離,沈培楠才突然收斂了笑容。

先發難的卻是莫青荷,一張臉本來就貼片子繃著,此刻更加嚴肅,質問他:“你怎麽會跟日本人攪在一起?”

沈培楠不正麵回答他,不冷不熱的回了一句公務,低聲道:“中午我要擺宴,你把妝卸了,在屋裏不要出來,有人請就說身體不舒服,病了不能見客,記住了?”

莫青荷不忿,然而再問什麽,沈培楠也不肯說了,莫青荷氣咻咻的把鬢邊的四季花扯下來握在手裏,盯著一隊人的背影,暗暗啐了一口。

然而莫青荷沒有想到,他還是被勒令出來陪客了,來房間請他的不是別人,正是沈培楠本人。

周公館中午大擺筵席,所有下人過節似的出出入入,廚子忙不過來,從京華飯店訂了大菜,做一道便派汽車來送一趟,提盒傳進門時菜還冒著熱氣。更有一道看家菜佛跳牆,用海參,蹄筋,魚翅,火腿,魚翅,魚唇入料,慢火煨燉,提前一個禮拜預定才能享用成品。座間推杯換盞,飯局很是熱鬧盛大。

莫青荷換了蘇格蘭綠格子襯衫,穿一條灰色背帶短褲,兩手抄在口袋裏,打扮的像個學生,不情不願的坐在沈培楠身邊,與那川田君坐對桌。

這頓飯他吃的食不知味,他不敢抬頭,怕萬一目光交錯,他眼裏的仇恨會化作火舌,朝那條日本蝮蛇猛撲過去。他摸不透這頓飯的意義,頻頻用眼神詢問沈培楠,沈培楠卻不予理會,一麵帶領大家喝酒交談,私底下伸出暖熱而多汗的手,重重的攥了攥莫青荷的手腕。

青荷不多言了,他意識到今天的情狀與沈培楠連日的忙碌有關,便隻默默吃飯,同時豎起耳朵傾聽,一心尋找他們是否透漏了組織需要的情報。

從談話中得知,這位名叫川田久的軍官是名日軍中佐,剛剛從東北戰場撤出,以狠辣善戰出名。他的職位並不高,卻能很悠閑自然的與沈培楠探討時局要聞,又誇讚日本國詩歌與藝術。

酒酣耳熱,大家開始粗聲大氣起來,一會兒罵北平這幫鬧事的刁民,一會兒又罵南京方麵蔣光頭克扣軍餉,逼得部隊搶劫百姓貼補生活,言談舉止間對日本建立東亞共榮圈,與中國“互利互助”,避免戰爭的行為很是讚成。

莫青荷漸漸摸出了門道,沈培楠請來的全是主和派的軍界和政界人士,而那位川田中佐頻頻提起一位名叫藤原的日本中將,稱其對沈培楠很是賞識,言語之間全是拉攏之意!

他們旁敲側擊,左右試探,竟在逼迫沈培楠支持所謂的東亞共榮!

這位作為主角的藤原中將,今天並沒有到場,但莫青荷全身神經都繃緊了,他不止一次聽說過這個人,自從兩國關係緊張,藤原就成了議和的活躍分子,據說前段時間在東北遭到拒絕,沒想到現在卷土重來,又派川田找上了沈培楠。

幾個月的靜養沒有消磨青荷的警覺性,他聽著沈培楠與川田親親熱熱的高談闊論,氣的直想摔杯子,私下裏卻拚命記錄在座人的姓名和軍銜,他感到自己就要抓到國軍的尾巴,國軍要員私會日本軍官,隻要消息見報,對於揭露國民政府的虛偽麵孔和他們的輿論公信力,絕對是重磅一擊!

然而對於沈培楠,私心已經讓莫青荷感到焦慮了,他恨不得把沈培楠拖回去,免了這場是非。

沈培楠沒有潔身自好的意思,他對川田提及的那位藤原中將很感興趣,用餐布抹了抹嘴,閑閑道:“汪主席一早跟我提及,日本方麵有幾位將軍非常關心中國的百姓,藤原中將就是其中之一。”

“可惜兆銘目前在法國養傷,一時沒機會聽聞他的見解了。”

川田操著一口生硬的中文,笑道:“那沒有關係,我們都知道您與主席不分彼此,隻要您先肯見一麵,日本方麵願意貼補十萬現錢作為閣下維持和平的費用。”

沈培楠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夾了一塊魚肉,小心的剔淨魚刺,喂貓兒似的送到莫青荷嘴邊,看著他別別扭扭的咽了下去,才答道:“南京最近風聲很緊,共|黨和蔣派都暗自布了人,見麵恐怕有風險。”

川田想了一會,與身邊的日本特使略一商量,又笑了起來:“日本國的經濟並不十分好,如果閣下不滿意,我們可以再拿出五萬,全部兌換成金條,不走公賬,一定不會讓沈將軍為難。”

“將軍年輕,晉升中將尚缺一點資曆,這一方麵我們很願意支持您。”

沈培楠正為青荷剔除羊排的碎骨,聞言朝川田舉起酒杯,先自飲了一半,點頭道:“你們很懂規矩。”

莫青荷終於忍不住了,狠狠踩了沈培楠一腳,沈培楠把他伸過來的腳夾在**不讓他走,兩人額頭抵著額頭打架。餐桌上的人知道他愛玩,都不理會,隻有川田興趣十足,看了一會,開口道:“沈將軍對於美貌的伶人很有忍耐力,我這裏也有幾個好孩子,不知道閣下是否有意……”

沈培楠忽然皺起眉頭,把筷子往盤子裏使勁一摔,語含責備:“當著我太太說這種話,是要害我受罰麽。”

當啷一聲,有人不小心碰翻了杯子,有人被飯粒嗆住,壓著嗓子咳嗽,莫青荷則愣愣地看著沈培楠,呆住了。

川田也不由大為驚異,他看看莫青荷,又看看沈培楠,仿佛根本不敢相信,但見沈培楠表情嚴肅,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他像吞了隻蒼蠅,訕笑道:“原來美人兒早已經有了主,不過沈將軍如此顧家,真是一段佳話,可惜我事先並不知道,這次又來的匆忙,沒有給您的、您的……”

沈培楠正色道:“夫人。”

莫青荷滿臉通紅,死死抓著玻璃杯子,恨不得把自己淹死在葡萄酒裏。

川田張了兩遍嘴才把這個詞重複出來,繼續道:“沒有給夫人準備什麽禮。”

“我很想請兩位一起欣賞日本國的歌舞,不知嫂夫人肯不肯賞臉?”川田說完,忽然換了一副嘴臉,明明在笑,卻讓人覺得十分不懷好意,像一條發懶的毒蛇。

沈培楠一手攬著青荷,淡淡道:“我家這孩子,年紀不大卻愛國的很,恐怕不會對貴國的藝術有什麽興趣,您剛才也看見了,他已經快為了這頓飯跟我使性子了。”

川田聞言立即收斂了笑容,抬了抬手,做出一個打住的手勢:“我們的誠意,相信閣下剛才已經看到了,隻是不知道沈將軍能否也為大日本國表一表誠意,讓藤原中將放心來華?”

沈培楠抬起眼皮:“怎麽說?”

川田繼續道:“我與藤原中將的關係,可謂您與汪主席的關係,我們並沒有過分的要求,隻是我和我的手下都很想看一出真正的中國戲曲,剛才進門,聽聞先生聲音如黃鶯出穀,很是敬畏,希望這位莫先生成全。”

莫青荷這才意識到清晨的那一出戲犯了多大的錯誤,立刻白了臉,望著沈培楠求救。

然而沈培楠並不回話,右手緊握成拳放在桌上,指節攥的發青,像在壓抑著極大的憤怒和恥辱,一桌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在了莫青荷臉上。

青荷等了一會,見沒有人幫他說話,忽然感到悲憤,腔子裏翻卷起的厭惡和仇恨幾乎讓他要嘔吐出來,他猛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按,推開沈培楠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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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注釋:1.在第一章中出現沈培楠為師長,中將軍銜,解釋一下,國軍采用雙軍銜製,個人軍銜與職位軍銜可以不同,沈培楠本人為少將,師長職位為中將,具體可以參考張靈甫將軍~

2.關於1935年汪兆銘遇刺,後去法國養生細節摘錄如下:

1935年11月1日,國民黨六中全會開幕,各中委齊集第一會議廳的門前攝影。蔣介石見會場秩序很亂,借口身體不適未參加,汪精衛站在正中的位置攝影。鎂光燈剛剛閃動,記者群中猛然衝出一個青年,拔出手槍,向汪連連射擊,汪中三彈應聲倒地。

刺殺汪精衛是由上海暗殺大王王亞樵精心策劃的,孫鳳鳴誌願執行任務。在義舉的前一天晚上,大家於晨光通訊社的小閣樓上為孫風鳴擺酒餞行。

11月1日,孫鳳鳴胸前掛著記者出入證昂首闊步進入會場,他見蔣介石未出場,就按第二方案,衝出槍擊汪精衛。與此同時,他被衛兵擊成重傷,送醫院後己瀕臨死亡。主事者急於要從他口中追出幕後主使者,當問:“為什麽要對汪院長行刺”時,孫答:“請你看看地圖,整個東北和華北那半個中國還是我們的嗎?”又問:“為什麽現在行刺?”孫答:“六中全會開完就要簽字,再不打,要亡國,做亡國奴了。”又問:“你的行動是什麽立場?”孫答:“我是完全站在老百姓的地位”

民國的男人,真他媽血性啊~自豪一個~

謝謝驚蛻,啾那個啾啾啾同學的手榴彈!

謝謝小糖小醋小排骨,XD,和jkjyuhsts同學的地雷!

今天字數多,明天後天請個假,周三繼續更新,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