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出世篇 第十二回 邪祟震悚憑劍鋒3
兩人越說越大聲。店裏的食客不吃飯了,饒有興味的看熱鬧。店主人不願多生是非,接過葫蘆,道:“先講好,就這一葫蘆,不能再要了。”李鳳歧點頭道:“滿滿一葫蘆,倘若缺斤少兩,那是砸你自己的招牌,大夥兒說是不是啊?”眾食客跟著起哄,屋子裏笑聲四起。
店主人命夥計端菜送飯,親自走進櫃台裏麵,拿了舀子漏鬥倒酒。稍頃夥計把飯菜送到桌前,桃夭夭毫不謙讓,舉筷端碗夾肉扒飯,大口大口狼吞虎咽。李鳳歧笑道:“桃兄弟,你吃白食的功夫挺厲害。”
桃夭夭口塞滿飯菜,含糊道:“不敢當,承蒙誇獎。”
當初小雪談起李鳳歧時頗顯思念之意,所以桃夭夭對這位大師兄並無好感,雖然佩服他劍術神異,也不願與其多打交道。
他正埋頭大吃,忽然櫃台裏傳來驚叫。眾食客循聲望去,隻見那店主人滿麵驚詫,緊盯櫃上的酒葫蘆。旁邊酒壇倒空了大半,葫蘆裏的酒水卻半點沒溢出。他握住葫蘆搖晃兩下,裏麵“嘩嘩”直響,顯然並未裝滿。眾人見狀奇怪,尋思小小的葫蘆怎能裝下整壇酒漿?店主人拿起葫蘆左看右瞧,看不出哪裏漏了。再啟開一壇舀酒裝入,那葫蘆象無底洞似的,始終隻裝個半滿。
李鳳歧道:“大家都看好啊,掌櫃紅口白牙,說好裝滿葫蘆的。生意人說話若不算數,該當如何?”有好事者接口道:“那還有啥講的,砸他龜兒子的招牌!”食客們哄堂而笑,紛紛出言奚落。桃夭夭明白是李鳳歧搗鬼,放下碗筷,道:“大師兄,我吃白食是為填飽肚子。你平白蒙騙人家,是為了什麽?”
李鳳歧笑道:“好玩唄,世人蠢如牛馬,略加戲耍以助酒興,何必大驚小怪?”
桃夭夭皺起眉頭,暗想“把別人當畜生戲弄,你比別人高一等麽?哼,我瞧是假清高。”心裏反感,欲待出言譏諷,念小雪的份上,話到嘴邊又咽回肚裏。
那邊店主人早著了慌,兩壇美酒已經倒光,明日拿什麽招待官老爺?提起葫蘆想把酒漿倒回酒壇,豈料搖來晃去白費力氣,酒漿就是倒不出,用筷子亂捅葫蘆口,也沒覺有塞子。店主人急了,猛揮舀子狠砸葫蘆。那東西好似鋼鐵鑄就,“當啷”彈飛舀子,店主人虎口迸裂,直痛得齜牙咧嘴亂吐舌頭。眾食客前仰後合,滿堂全是鼓掌喝彩聲。
店主人定了定神,情知今天遇著了高人。捧著葫蘆走近桌邊,強笑道:“客官的戲法真絕,叫咱們大開眼界,酒錢飯錢就免了罷。至於壇裏的‘穀華陳釀’,還請客官賜還。”
李鳳歧拿過葫蘆,仰脖子喝了一口,讚道:“好酒!”醉眼斜睨店主人,道:“酒飯錢免了,那麽住店的錢呢?”
店主人一拍大腿,爽快道:“也罷,算咱們交個朋友。食宿全免,客官愛住多久住多久。”
李鳳歧笑了笑,道:“你想留我住到明天,等那鹽課楊大人來懲辦我,對麽?”
店主人平日巴結官府,恃強淩弱的壞事沒少幹。正盤算如何整治李鳳歧,忽被他道破,臉上笑意加溫存,道:“客官說笑,哪有此事?”
李鳳歧道:“酒我留著喝,那是不能還的。但如一味耍賴,我這兄弟要怪我欺負老姓了。”說著朝桃夭夭指了指,仰頭再喝口酒,道:“掌櫃的,我教你個乖,明日楊大人光臨,你隻說我撒潑耍賴搶光了美酒。楊大人如果怪罪,我自有理會處。”
店主人暗道“這樣好。”嘴裏卻說:“客官多心了,小店本利雖然微薄,平常也樂善好施。客官稱讚小店的酒好,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能收錢?嗬嗬,您請慢用,慢用。”一麵巧言令色,一麵朝後退開。一場風波就此平息,眾食客有些掃興,轉過頭各自吃喝。
正這時候,門口“當當”幾聲輕響,清脆悅耳,餘音悠然。隻見門檻外站了個瘦小的僧人,右掌托著陶缽盂,左手搖動小木板,輕輕敲擊缽盂邊緣,低頭等待店裏的人施舍。
店主人憋著滿肚子的惡氣,當下變了臉色,朝僧人吐了口唾沫,罵道:“難怪不利市,卻是掃把星衝了財運。小禿賊,敢來這兒要飯,先叫你嚐嚐竹筍炒肉的滋味。”撅屁股**,要尋板子來打那僧人。
那僧人紋絲不動,連腦門的唾沫也不擦拭,晚霞映紅苗條的身影,透著幾分淒傷,仿佛菩薩麵對冥頑不化的眾生,流露出哀憐的悲意。桃夭夭隻覺此人十分眼熟,一時想不起哪裏見過。店夥計也是勢利眼,瞧主人家火,跟著上前用力推搡。那僧人不及閃避,“啊”的一聲摔倒。這聲驚呼柔婉清亮,分明是十五歲女孩子的嗓音。店主人愣了愣,搖頭道:“晦氣,晦氣,原來是個小尼姑。”
李鳳歧隻顧痛飲,似乎沒看見外麵生的事,忽而自言自語:“好啊,小店本利雖薄,也樂善好施。他媽的,說得真好聽。”這是店主人自吹的話,經他這麽複述出來,人人均感店主無恥。性子急的直言相斥,指責他不該欺辱出家人。
店主麵上無光,吩咐快快拿錢打“災星”。夥計從錢櫃裏取了些銅錢,隨手扔進缽。小尼姑摸也不摸,翻轉缽盂,又將錢幣倒櫃台上,道:“我不要錢,施主給點剩飯就好。”
店主人道:“你瞧小尼姑真蠢!錢能買熱饅頭,豈不比剩飯剩菜強?你要餓急了,就這裏買東西吃罷。今兒的牛肉鮮,我便宜點賣給你,哈哈。”
小尼姑麵容沉靜,道:“佛門弟子乞食為生,不受絲帛寸金。施主們若不方便,我轉別家求討。”躬身深深施禮,掉頭要離開。食客有熱心人,揮手喚住她,摸出幾個燒餅放入缽盂。小尼姑謝過施主,用布片包好燒餅,轉身邁步走向大路。但她實餓得狠了,走著走著腳步虛浮,“咕咚”一下昏倒地。
桃夭夭再也坐不住了,推桌起身跑出店門。外麵暮色淒迷,秋意瑟瑟,小尼姑伏地上,宛若被狂風吹倒的一截柳枝。桃夭夭怦然心動,認了出她的背影,暗叫“啊喲!她不正是華嚴寺外念偈子的沙彌麽?那兩句‘如來門毀如來,鏡花背後無鏡花’,我隻當是高僧開示,沒想到竟是個小姑娘念的。”忙將她抱入店內,請食客幫忙端碗熱米湯來。
眾人議論紛紜,猜測小尼姑得了什麽急症。李鳳歧打著酒嗝,道:“這病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叫做‘癆腸寡肚失魂症’,若得兩碗幹飯填飽肚皮,保管藥到病除。”
桃夭夭微覺有氣,暗想人家如此可憐,你還油腔滑調的說俏皮話,未免太過涼薄。少時有好心人端來米湯,桃夭夭伸手接過,右臂托起小尼姑的頭,將碗邊湊近她唇間。小尼姑體質虛弱,餓著肚子走了很多天,全靠堅韌的意誌支撐,昏厥後氣絕脈停,竟然露出垂危的跡象。隻見她臉色死灰,牙齒緊閉,米湯滴滴答答的順著嘴角流淌。
桃夭夭感覺她肢體僵直,料想凶多吉少,不由惶急失色。李鳳歧悠然道:“死了就了,一了了。嘿嘿,世間萬苦都嚐遍,死了比活著好。”伸掌輕揮,一股熱風自掌心出,直透入小尼姑會穴,重樓,轉明堂,徑入丹田而返轉泥垣宮。此乃峨嵋玄門的純陽真氣,枯木也能激活。小尼姑輕吟兩聲,緩慢的睜開眼眸。桃夭夭察覺她身軀微顫,滾熱的氣流上下遊走,情知是李鳳歧出手施救,心頭大慰,先前對他的厭惡感也減輕許多。
不料李鳳歧又道:“如來佛說過,塵世汙濁,人生來有八種苦處――老苦,病苦,生苦……哈,佛祖開示,人活著是受苦!小尼姑既是信佛的,我就偏偏讓她不得解脫,醒過來好好品嚐活著的苦楚,這不挺有趣麽?嘿嘿,哈哈哈。”
桃夭夭聽這話好不刺耳,轉過頭不去理他。小尼姑喝了幾口米湯,氣色漸複,瞳仁裏星點微閃,流轉著空明清澈的眼波。她盯著桃夭夭看了片刻,輕聲道:“多謝公子救命。”挪動手臂,想從他懷裏掙脫。桃夭夭扶她靠牆坐好,道:“你昏倒了。我隻是想幫你,可沒有歹意。”
小尼姑道:“公子不必解釋。峨眉山頂華嚴寺前,麵對老嫗悲歎,貧尼便知公子宅心仁厚。”
桃夭夭喜道:“啊,你還記得我!”
小尼姑微笑不語,扭轉脖頸,慢慢從眾人臉上望過去。被她目光觸及的人,內心登生暖意,仿佛羊羔感受到牧人的嗬護,又象遊子體味著慈母的愛撫。唯獨李鳳歧漠然無視,舉著葫蘆自顧自的喝酒。小尼姑的眼光停留他身上,神色越來越寧和。忽然間掙紮站起,走到李鳳歧麵前,雙膝跪倒,端端正正的給他磕了四個頭。
這下食客們全愣了,不知小尼姑為何行此大禮。桃夭夭心想“她挺聰明啊,猜到是大師兄救了她。”
李鳳歧神情冷淡,道:“小尼姑,別拜了。我救你可沒安好心,隻為了讓你活著受人間苦難。你不必感恩謝我。”
小尼姑道:“貧尼不是感恩,也沒有拜你。我拜的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拜得是萬民敬仰的真神靈!”
李鳳歧臉色微變,放下葫蘆望向小尼姑,點點頭,道:“看不出來,小小的年紀,居然已修成了天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