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出世篇 第十三回 疏星叢棘儔知己1
桃夭夭聞言一震,腦閃過往日讀過的佛經。據佛教經書記載,修行者得道後具有五種神通:天眼通,天耳通,如意通,他心通,宿命通。其天眼通能覽萬事萬物,目視千裏之外。如果再證得阿羅漢的果位,便可明辨眾生的所作所為,以及日後的種種報應,故而阿羅漢的天眼通又稱“天眼明”。
李鳳歧道出“天眼明”三字,意指小尼姑能夠“觀外相而明因果”,洞察別人的隱秘往事。但這麽個弱質女尼,溫飽尚難周全,又怎會是神通廣大的阿羅漢?
小尼姑道:“神通何足掛齒?李道兄普濟天下蒼生,已修成‘布施波羅密’,來世必獲我佛授記,得證大菩提道果。貧尼有緣拜謁尊顏,實乃前生積存的福報。”她語氣極為恭敬,心情激**之餘,手腳微微的顫。
桃夭夭盯著小尼姑,又瞅了瞅李鳳歧,心疑竇叢生“她口口聲聲說大師兄普濟萬民,倒象親眼所見的事。張大叔他們談論‘瀟湘花雨’時,也是這般虔敬的神態,呀,普濟萬民,莫非大師兄就是那‘瀟湘花雨’?”仔細端詳李鳳歧,看他氣色昏沉,神情頹唐,與想象的大英雄相差十萬八千裏。
李鳳歧雙眼直視前方,葫蘆湊近唇邊,淡淡的道:“什麽來世前生,因果報應?我修的是玄門道法,隻論天命,不信因果。”
小尼姑道:“萬法性空,由緣起。李道兄早年遭遇的慘禍,皆因緣相應故。‘無常,苦,無我’是為名色之因緣,道兄若參悟此節,內心鬱結的情仇和苦痛,定……定可豁然消解。”她精力還未複原,仗著興奮勁兒談論佛法,忽地氣虛腳軟,搖搖晃晃的扶住桌邊。
李鳳歧瞧了她一眼,笑道:“你省省,世間哪有羅漢菩薩。所謂的‘天眼明’神通,類似相麵卜算的法術,或可揣吉凶,推測人事,怎能洞悉前生今世的因果?再說哪有什麽前生今世?因果報應?小尼姑你仔細聽我講――佛門雖大,無足立證;佛法雖深,形而上虛,自古多少信徒出家苦修,到老來皓窮經,事無成,白白的虛一生。小丫頭靈性十足,長得又標誌,何不快快樂樂的過日子?以後再找個好婆家,成婚生子侍奉爹娘,不比當尼姑強萬倍?哼,偏要剃光頭沿街討飯,似這等修行能得道,老母豬都會爬樹了!”
他越說越火大,霍地站起身,道:“本來喝得暢快,偏被小尼姑攪了酒興!他媽的,老子躲開點,省得跟你瞎扯淡。”口罵罵咧咧,晃**著撞進裏邊,客房內“乒乓”器物翻倒,隨即響起雷鳴般的鼾聲。
小尼姑雙手扶定桌子,竭力站穩,道:“李道兄……切莫妄語謗佛,日後恐受惡報。”說話間眼神散亂,連李鳳歧走開都沒察覺。桃夭夭見她不支,忙扶到凳坐好,從衣兜裏摸出燒餅,撕成小塊要喂她。小尼姑睜開眼睛,緩慢的搖了搖頭。
桃夭夭道:“小師父,你是餓暈了,吃點東西就會好的。”
小尼姑淡然一笑,道:“多謝公子好意,佛門的規矩過午不食。若非明日要翻越山嶺,沒處化緣,我也不會黃昏來此乞食。”
當年釋迦牟尼率眾修行,每天清晨沿街乞討飯食,午飯後講經布道,再不吃任何食物,這稱為“過午不食”。桃夭夭知道佛門有這戒規,但餓昏了還要守戒,如此虔誠的信徒當真少見,欽佩之餘,暗歎她太過古板,好說歹說勸了半天,小尼姑隻是微笑搖頭。
這工夫食客們陸續散去,堂內冷清了許多。打雜小廝抹桌子掃地,走前跑後的忙碌。跑堂夥計走到桌旁,斜眼望向桃夭夭,道:“客人,我們要關門了。你若留小師太過夜,就跟她開間客房罷。”語帶譏諷,頗有不屑之色。
桃夭夭道:“好啊,快領我們進房睡覺。明天寫張功德帖門口,教過往客商傳揚貴店敬佛的美名。”
但凡佛寺領受大宗施舍,必將施主名字張榜告示,稱為“功德帖”。行腳僧隻到寺廟掛單,民間人家留宿算是積功德,一般不會向僧侶收取房錢。客棧接納尼姑並非常見,而任其與男子同宿,那是聞所未聞的希罕事。
店主人正櫃台裏算帳,聽了桃夭夭這番話,明白他是也個憊懶人物,思量此事傳揚開去,官府問個“誨**傷風”的罪名,客棧非關門不可。連忙放下賬本,喝退夥計,近前賠話道:“客官見諒,自古僧俗有別。小師太住店本沒什麽,隻是店裏人多嘴雜,傳出謠言恐壞了小師太的名聲。”
桃夭夭豈是好欺負的?當日他橫行灌縣城,人見人怕,此刻小店夥計竟敢出言輕辱,兩句賠話焉肯罷休?正色道:“這位大哥親口說的,要留小師太過夜。生意人言而無信算什麽?這店啊,小師太是住定了,識相的準備好上房。”
店主再三解釋,桃夭夭不依不饒,鬧得凶了客人們出來圍觀,自然附和桃夭夭起哄的多,幫著店主勸解的少。店主人額頭冒汗,暗自納悶:怎麽今日人人胡攪蠻纏,難道都是天魔星下凡?心頭焦躁,回頭把夥計罵了個臭死。
正吵鬧間,小尼姑扶桌而起,道:“各位請勿爭執,因我之故妄動無明,隻會增加貧尼的罪業。”說著挪動雙腿,向門外緩慢走去。
桃夭夭忙道:“小師父,外麵冷得很,你就待這裏罷,屋裏暖和些。”
小尼姑道:“多謝公子好意。佛門有諺‘日一食,樹下一宿’,出家人露坐荒野才是正道,不該貪圖安逸,煩擾民家。”
桃夭夭既好笑又無奈,暗想你也太刻板了?眼看她搖搖欲倒,急忙追出去攙扶。店主人趁機連使眼色,夥計搬動門板,“劈裏啪啦”一陣響,將店門關了個嚴嚴實實。小尼姑走了十幾步,尋著一株枯樹,倚樹盤膝而坐,道:“公子請回屋就寢,貧尼已找到住所了。”
桃夭夭舉目四顧,隻覺寒風刺骨,道:“這兒坐一晚,你準得凍成冰棍。”走回客棧前,忍不住性子作,飛腿狠踢門板,叫道:“他媽的,沒心肝的混帳!快送些柴火熱水來!要不老子拆了這家黑店!”粗話出口,心裏好笑,暗想雖看不慣大師兄,但他這兩句“老子”和“他媽的”,用來罵人真是痛快。踢了好半天,裏麵有人答話:“別鬧啦,後院燒著熱水,客官你自便罷。”
桃夭夭轉到店後,果然後門還開著,院堆滿柴草,灶房裏熱氣騰騰,正燒著幾壺熱水,那是給客人們斟茶洗臉用的。他也不開口討要,自行提了兩壺出去,回轉身又拿柴火和瓷盆。往返數次,瞅見牆角放著把斧子,提手猛揮幾下,“乞裏哢嚓”將門板砍倒,劈成長長短短數十塊木板。燒水的小廝見他動了家夥,登時嚇傻了,哪有膽子阻攔?桃夭夭將木板搬至樹下,就著枝葉,枝椏,石塊,搭成簡陋的小窩棚,扶小尼姑於內坐好,又點燃柴火,用石頭擺成灶台形狀,支起那兩壺熱水。
這番忙活足足兩個時辰,每當小尼姑要起身幫忙,桃夭夭總是勸止。待諸物齊備,天色已黑,桃夭夭擦抹額頭汗水,噓氣道:“行啦,這才象個避風棲身的住所嘛。”
小尼姑粲然而笑,也不刻意致謝,隻道:“累了公子,我卻坐享其成。”
桃夭夭笑道:“你身體虛弱,原該好好休息。”
小尼姑笑容漸漸收斂,忽然問:“為什麽要幫我?”
桃夭夭一怔,心裏也問自己“為何要幫她?”想起‘扶弱濟難,見義勇為’這些理由,細細思量又不是,隻覺對方可親可敬,仿佛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小尼姑眼光愈漸柔和,終笑意代替了疑色。桃夭夭知道她不再尋求答案,自己也懶得思原因。兩人莫逆一心,相視微笑,胸都充滿了暖意。
沉默片刻,桃夭夭用木條撥弄篝火,忽道:“你從哪裏來?”小尼姑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桃夭夭又問:“你要到哪裏去?”小尼姑仍是搖頭。桃夭夭也不著惱,問道:“那你獨自流浪,到底為了什麽?”
小尼姑凝望夜空,眼神變得深邃,輕聲道:“遍知苦諦,為求解脫。”佛家宣稱人生即苦,修行者必須親身體驗苦厄,方可堪破紅塵修成正果。
桃夭夭不以為然,道:“人活一世,有苦也有樂,大丈夫隨遇而安,何必強求解脫痛苦?”他講出內心的想法,渾忘了眼前之人不是“大丈夫”。小尼姑並不分辨,淡淡一笑,道:“這是道家的法理,無怪你是峨嵋派的弟子。”
談論間桃夭夭用幹草鋪好睡鋪,把熱水倒入瓷盆,讓小尼姑洗了腳歇息。他倆心靜如止水,都沒把男女之防放意。小尼姑清苦慣了,不願起居太安逸,但見桃夭夭盛情難卻,隻得脫了麻鞋洗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