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白露夜語傳嘉名

陸寬聽怪人自稱峨嵋“棄徒”,臉上露出疑惑之色。許青鉉瞅他兩眼,道:“你們別害怕,我雖已被逐出門牆,但矢誌未改,這沒用的殘軀,早晚要為峨嵋粉身碎骨。”

他語調平淡,卻隱然有種忠直的豪氣。桃夭夭深為感佩,一邊收拾行囊,一邊安慰道:“張大叔,大娘,許前輩絕非妖邪。他多年隱匿身份,想是有難言的苦衷。”

陸寬慢慢坐回凳中,暗想“賢弟性情耿直,講話太武斷。咱們跟這姓許的初次相遇,怎知他的底細?他處心積慮裝成老頭子,恐怕連姓名也是假的。”唐多多見經此一鬧,再沒人逼他喝藥了,對許青鉉倍生好感,連稱“許老爹”是好人,不是妖怪,否則早被“降魔咒”嚇出尾巴了。

眾人神情各異,而那許青鉉坦然自若,似乎早已習慣旁人猜忌的目光。他放開手中蒙鳩,目送怪鳥蜷縮於牆角,默然不語。

張富順擠眼努嘴,示意大娘和兒子躲進裏屋,倒了杯熱茶,放到許青鉉跟前,勉強笑道:“許……許…..咳,我們白住了多少年,竟沒認出活神仙,呃…….你歲數也不大,我,我還是叫許老爹吧。”

許清鉉道:“你叫我許老爹不吃虧,我是前朝生人,今年一百三十六歲,外表瞧著年輕,實為剛才服下仙草所致。”

眾人聞言駭然,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張富順兩個兒子年少好事,斜身趴住門框,從裏間探出頭張望。

許青鉉續道:“止觀法界是峨嵋仙客成道的聖境。那裏一草一木,皆為神物。其中‘移星茱’能令真氣重生。我離開峨眉時散盡全身真氣,數年間老邁不堪。今日服下仙草恢複神通,精氣完足,自然變回身強力壯的模樣。”他口中解釋,表情落寞,殊無半點喜色,撫膝歎道:“淩波已能進入止觀法界修煉,真是後生可畏。重振峨嵋的重擔,大約要指望她了。”

陸寬挨近唐多多,悄聲道:“這人口氣好大,小師兄,他真是峨嵋派裏的前輩嗎?”

唐多多才五歲,對於同門師兄師姐,多半隻識其麵不知其名,如何認得本派前輩?當下起勁兒的搖頭。許青鉉並無多言,從腰帶中掏出一條白布條,展開放在桌上,隻見布條裏寫著兩行字——

“鉉叔尊鑒:今有桃陸二君拜山求仙,餘意試其誌量,特遣兩人赴白露坪降妖。若得其便,偏勞設法輔成。”落款是“淩波頓首”。文句雖簡短,語氣極為恭敬。

許青鉉道:“自我馴養蒙鳩成功後,常常縱鳥北飛,期望鳥兒代我多看幾眼峨眉山。半年前蒙鳩飛回,我發現鳥腿綁著布條,卻是淩波的親筆信,囑咐我好好保養身體,待時機成熟重歸師門。嗬嗬,老夫罪孽深重,此生休想重返峨嵋,淩波雖然性子寬仁,也不敢違背門規,隻是畫個餅子安慰我這孤魂野鬼罷了。”

他伸手一攬,將白絹收入懷內,接著道:“從那時起,我經常借助蒙鳩傳書,向淩波打聽峨嵋派的近況。前天她傳來此信,讓我幫新收的弟子捉妖怪。嘿嘿,老廢物還能降妖?太看得起我啦…….但細讀信裏‘若得其便’幾個字,令我好生納悶。若得什麽便,能夠幫忙捉妖?今日方知,淩波這丫頭鬼精靈。她托你們帶來‘移星茱’,意思讓我服用後恢複元氣,三日內消除白露坪的厄難,也幫助你們完成入門的試煉。”

桃夭夭道:“三日內除妖,那麽三日後怎樣呢?前輩仍會真氣盡失?”

許青鉉淡淡一笑,道:“小兄弟思路敏捷,有些資質。‘移星茱’長成時通體呈純白色,淩波給我的那顆色澤青藍,品質幼嫩,神氣尚未發足。隻令元氣暫時複原,三日內我仍會變成廢物老朽。嘿,峨嵋叛徒須廢掉全身修為,終生不得再入山門。淩波想出這個法子,實是權宜之計。”

桃夭夭恍然大悟,暗忖“我和陸寬屁本事沒有,哪能對付妖魔?先前小雪還當大師姐故意刁難,白白讓我們送死,豈料她暗地裏早作了安排!——峨嵋弟子礙於門規不能幫我們,所以大師姐請峨嵋派的棄徒援手,咦,既有穩妥的法子,她為何不早點告訴小雪?”轉念一想,頓時明白“我們若知此行必然成功,由此萌生惰意,那還有什麽意義呢?大師姐所指的‘考驗’,其實是測試我們的膽量,如果中途畏縮,品性的高低自然分明。”

念及此節,不禁對大師姐佩服得五體投地,又想到“這位許老前輩氣度磊落,怎會是峨嵋叛徒?嗯,內中詳情慢慢的弄清楚。假如許前輩沒有十惡不赦的大罪,我可要投桃報李,盡全力助他重回峨嵋派。”

陸寬看了淩波的手書,尋思法寶隨身,又得強援相助,捉妖還不易如反掌?他滿腔歡喜,湊攏套近乎:“許前輩,您是仙家高手,如何屈尊作小莊子的村長?”

許青鉉喝了口茶,道:“十年前我流落此地,恰逢惡霸橫行鄉裏。我雖沒了法力,武藝倒還使得,尋常二三十人不能近身,一頓拳腳將惡霸打跑。鄉民感念保境之功,推我為耆老。興文縣縣令聞訊傳召,要參我當鄉裏的保長。老夫寧可打鐵度日,養鳥遣閑,不願為官府賣力。但此後鄉鄰們有事都找我裁奪。天長日久大夥兒喊順了嘴,送了我這非官非民的銜頭。”

這時氛圍融洽,眾人重回堂屋待客,望向許青鉉的目光中,交織著敬重和好奇的神色。張富順連稱自己有眼無珠,錯把真龍當泥鰍;兩個兒子滿麵興奮,嘴裏嘀咕不休;大娘收拾飯桌,道:“咱家剛到四川那會兒,各地正嚴查流民,全仗許老爹勸服村裏的甲長收留,我們娘兒母子才能安身活命。這些年怎麽樣?大家都看在眼裏,許老爹心裏裝著老百姓,辦事行得正,講話摔得響,比那些官家差役強千百倍!”

許青鉉抱了抱拳,道:“富順,老妹子,兩個大侄子,拜托拜托,今晚的事切勿泄露給別人,隻當是報答往日的小恩小惠罷。”

陸寬讚道:“老前輩大仁大義,更難得虛懷若穀,行善不計報償。”

許青鉉瞅了他兩眼,道:“要成為峨嵋弟子,須是德才兼備的賢士。看你小哥言談輕浮,好象沒什麽德行。莫非是名門之後?要不淩波怎會派你們前來?還特意囑托我相幫。”

陸寬紅了臉,道:“晚輩姓陸名寬,這位名叫桃夭夭,均是良家子弟。因先父和亂塵大師……”唐多多搶過話頭,叫道:“我叫唐多多,我大哥是唐連璧,風雷門的美男子!全峨嵋派的師姐都這麽誇他呢!”

許青鉉麵色稍和,點頭道:“連璧那孩子我認識。唐門遭遇慘禍,他是……”話沒說完,忽而象想起了什麽,盯住桃夭夭,道:“你,你叫桃…..桃……”

桃夭夭道:“讓許前輩笑話了,晚輩叫做桃夭夭。”名字被人取笑是常事,他早已習慣,也不太難為情。

但是許青鉉卻沒有笑,皺著眉頭反複念叨“桃夭夭”,臉色陰晴變幻,抬頭問道:“是你爹取的名,還是你娘?”

桃夭夭道:“我……不知道,我自幼和我娘相依……”

許青鉉道:“那你爹呢?”話音已經發顫,右手端起油燈,借燈光端詳桃夭夭的臉。刹時氣氛凝重,眾人望向桃夭夭,瞧他臉上究竟有何怪異。

桃夭夭微現窘態,道:“我出生前爹就死了。老前輩打聽這些幹嘛?”

許青鉉悵然若失,念叨:“死了……死了……真的死了?”忽道:“你娘的閨名,是不是有個‘瑤’字?”

桃夭夭大吃一驚,霍地跳起,道:“你,你怎麽知道……”舊時母親的閨名是自家隱私,除非至親好友,絕少向外人透露,作兒子的更須刻意避諱。大詩人杜甫因母親小名“海棠”,平生不做海棠詩,禮法謹然,由此可見。當時桃夭夭驚疑不定,忽見許青鉉站起身,嘴裏嘟囔:“阿瑤,阿瑤,是,是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兒子,難怪淩波這般重視……”

“當啷”一聲,油燈掉落桌麵,許青鉉掩麵掉頭,拉開門板奪路而去。三隻蒙鳩“咕咕”啼鳴,也隨主人飛入夜色。桃夭夭疾步衝到門口,急道:“許前輩!快回來,我有幾句話請教!”

天空銀蟾皎皎,四周沒半個人影,驀地涼風拂麵,送來許青鉉蒼涼的嗓音:“賢侄無須多言,請暫歇一夜。明日降妖,老夫舍命相助。”桃夭夭愣了片刻,轉身走回屋中,暗想“他稱我賢侄,那定是我父母的故交,為何這般驚慌而去?”

他怏怏的坐回桌邊,回憶往日和母親的言談,何曾提到過姓許的親朋?陸寬朝外張望,嘀咕道:“阿瑤?閨名叫得這麽親熱,老相好麽?……”

桃夭夭抬起頭,臉色發青,道:“陸兄!你說什麽?”

陸寬自悔失言,忙道:“賢弟別誤會,我是說許老前輩,呃,他是令堂的老朋友……”

桃夭夭雙肩微微發抖,似乎強抑怒火,實際內心惶恐萬分。他自小沒了爹,大人們說他是遺腹子。但每當跟同齡孩子打鬧,卻總被罵作“野種”“私生子”,此恨刻骨,曆久彌深。今晚聽聞許青鉉道出母親閨名,忽而想起母親素有美名,年輕時傾慕者必多,兒女情事難免錯綜糾葛。那許青鉉慌態中滿含羞愧,稱呼“阿瑤”口吻親密,連陸寬也瞧出端倪,其中隱情又何須深究呢?

越想越鬱悶,桃夭夭垂著頭發呆。張家幾口人渾然不覺,仍議論今夜的奇遇。不多時唐多多困了,大娘將他抱入裏屋安睡,返身回來接著聊天。老少三代談興愈濃,從初來白露坪,講到蒙受許老爹的照顧,又說他身懷仙術,定是天神轉世。

桃夭夭不願再談此人,岔開道:“張大叔,我們此來專為捉妖的。這兒出了什麽妖怪?你能講講麽?”

張富順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咱們這裏盛產絲料——用亂絲織成的料子,拿去縣城賣給布匹店。平常男人忙農活,婆娘們操持家務帶孩子,織布洗布的活計由姑娘來做。沿著大路往西有條白水河,就是洗絲料的地方,姑娘們白天紡織,太陽落山後洗布料,一向來去平安。兩個月前村後王大成的二女兒到河邊洗絲,一去便再沒回家。從此隔三差五的丟失人口,全是各家未出嫁的閨女。”

大娘道:“真叫‘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哩。沿河上下方圓幾十裏找遍了,頭發絲也沒找著。”

老大接口道:“官府派捕快查案,差官來了隻管吃喝要錢,混賬夠了拍拍屁股走人。後來村裏張端公說白水河妖氣重,大概是妖精作祟。大夥兒請法師驅邪,邀得瀘州鬆鶴觀的黃天師出山。結果河邊守了兩天,妖精沒捉著,一發連黃天師也蹤影全無。”

大娘又道:“女孩兒仍是接二連三的失蹤。若叫她們別去河邊吧,絲料不洗會打結壞掉,如今又賣得起價,若沒了此項進帳,明年青黃不接時怎麽辦?‘開春斷糧,熬斷肝腸’,眼下秋收農忙,漢子媳婦們都要下田割麥,沒奈何,為了全家的生計,隻好讓女兒們行險。近些日子她們成群結伴,趁大白天幹活,倒也再沒出事。可以前丟失的姑娘怎麽辦?那可是十多條人命啊!”

她口中絮叨,望向牆角的紅木箱子,歎道:“那裏麵裝著新娘子的衣裳,本是給隔壁楊三妹做的嫁衣,未得一試,三妹就出了事。唉,多好的閨女,我家絲料全是她幫著打理,可憐……”喉嚨裏嗚咽,眼圈微微發紅。

眾人輪番講述,隻道鄉鄰的遭遇何其不幸。桃夭夭納悶,問道:“既然遭受了禍害,為何倒象沒事似的?我們來時遇著幾位鄉親,還笑嗬嗬的打招呼,全無憂苦神色,莫非他們家中沒丟女兒?所以不愁?”

張富順搖頭道:“村裏農戶都沾親,一家丟女兒全村著急。小哥如果早來半月,看到的就盡是哭喪臉了。最近幾天大家高興,是因為…….”

老二搶著道:“是因為蕭花神要來抓妖,咱村的災禍算是化解了,那些女孩子很快便能回家,大家還有啥好愁的?”

桃夭夭奇道:“蕭花神?那是什麽人?”

老二呆了一瞬,大為忿然,道:“咦,你活這麽大,蕭花神也沒聽過?”

張富順忙道:“鄉下娃子村野嘴刁,小哥莫怪。但提起‘蕭花神’的大名,天底下的窮人那是無所不知。”

他坐直腰板,眉間神采飛揚,講述道:“早先黃河兩岸遭災,老百姓年年走西口,奔關外,天南海北到處流浪。不知從何時起,民間出了位‘蕭花神’,那裏有災情,那裏便有他的救濟,或是錢糧,或是器物用具,總能及時送到災民手中。百姓們得以安居樂業,無不感念蕭花神的恩德,奉為萬家生佛。連孩子的歌謠裏,也有頌揚蕭花神的字句呢。”

老大接著道:“聽村頭販貨的江貨郎講,前年朝廷發兵征討嶺南蠻子,幾百輛運糧的車子從湖北出發,不知怎地卻運到了蘇北,救濟了當地鬧糧荒的饑民;還有浙江陳總督的‘千秋綱’,三十多萬兩的金銀珠寶喲,原本送往京城他老丈人家,半途卻被散發給安徽的窮苦農民。這些事全是蕭花神做的。官府沒處拿辦,又追不回錢糧,隻好‘啞巴打落牙齒,苦水往肚裏吞’,單是咱們老百姓得了好處。”

大娘道:“別的我不知,親身經曆的事可假不了。前些年白露坪鬧瘟疫,得病的人周身生瘡,皮肉爛的露出骨頭。全仗蕭花神送的靈藥,村裏百十口老幼才死裏逃生。”

她挽起衣袖,現出胳膊上斑斑點點的舊瘡疤,以示所言屬實,又道:“曾有陝西親戚來我家探門,講起老家光景,說黃河修堤工程得到蕭花神兩百萬銀子的資助。河道總督林崇泊大人也是大清官,使用善款不徇私,慢慢的水患根除,每年春天再沒人逃荒了。唉,要是蕭花神早些施恩,咱家也不致流落他鄉。”

張富順道:“您老是雞蛋裏挑骨頭。人家無量功德,倒換來您幾句埋怨。”大娘略顯慚色,打個哈哈,連稱自己老糊塗。

桃夭夭聽他們說的起勁,心裏半信半疑,沉吟道:“嗯,看來蕭花神是位仁俠君子,他出身豪門麽?竟有普濟萬民的能力?”

老大道:“這話說來可怪了,怪就怪在從沒人見過蕭花神,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發是‘包黑子的臉,誰都弄不清白’。”

桃夭夭更覺離奇,正待細問。忽然陸寬插言道:“你們受‘蕭花神’救助前,可曾收到他的預示?比如名貼,告示之類的東西?”

張富順點頭道:“對啊,蕭花神行善必有預兆。十天前,本村但凡丟女兒的人家,屋裏都發現了小木牌,上麵刻著字……呃……”

陸寬道:“是刻著‘瀟湘花雨’四字麽?”

張富順連拍桌子,道:“對對對,我不識字記不住,但蕭花神的記號誰都認得。既然他出手,咱村定能逢凶化吉,那還用的著擔憂?你們看大夥兒都喜滋滋的,正是這個原由。”

陸寬笑道:“嗬嗬,我明白了。哪裏是什麽‘蕭花神’?這人的事跡我知道。我們廣東的百姓也受過他的恩惠哩!乙亥年鬧海嘯,瓊州,雷州民居倒塌無數,事後遭災的住戶均收到一筆銀子。隨著‘瀟湘花雨’的署名帖子,白花花的銀子悄悄送至身邊,那真是雪中送炭的救命錢!很多百姓不識貼中字跡,以訛傳訛,誤作什麽‘蕭花神’顯靈。”

既有陸寬證實,傳聞必屬真實。桃夭夭念道:“瀟湘花雨,瀟湘花雨,名字可風雅得緊…….”

陸寬道:“此人樂善好施,不分貴賤,‘無以善小而不為’,非但賑濟大災難,尋常人家的疾苦他也解救。我父親的好友楊士誠先生是番禺大鹽商,年逾花甲生了個獨子,豈料三歲時害了場怪病,眼看行將夭折,多虧‘瀟湘花雨’暗中施藥救活了小孩。楊老先生感激涕零,發誓耗盡家產也要找到恩公。尋訪好幾年,才知各地無數的盲女,寡老,病夫,孤兒,都曾受他救治撫恤。尋找他的人成千上萬,但除了‘瀟湘花雨’幾個字外,再無絲毫線索,似乎那人千方百計隱匿身份,不願讓受惠的人報恩。楊老先生萬般無奈,隻好捐資修建‘瀟湘花神祠’祭祀,祠堂落成時抱著‘瀟湘花雨’的神位大哭,還捶胸痛呼‘今生無緣麵謁恩公,老朽死難瞑目。’”

眾人悠然神往,想象“瀟湘花雨”的風采,隻覺和張老先生深有同憾。桃夭夭仰麵噓氣,點頭道:“真乃大丈夫所為……”

陸寬道:“賢弟,跟你講兩句掏心窩的話——愚兄膽子小,愛吹牛,但對英雄的羨慕是真心實意的。記得咱倆初會時的談話麽?陸達遠常懷宿願,若學成仙術扶弱濟貧,象‘瀟湘花雨’那樣為萬人敬仰,哪怕隻有一天,我這輩子算沒白活。”桃夭夭默然不語,盯著地麵呆呆出神,

老大忽道:“‘瀟湘花雨’是神仙,要不單憑他兩隻手,怎能救濟那麽多百姓?依我看,十有八九就是許老爹!”

眾人均有這個念頭,但許青鉉是“瀟湘花雨”的話,怎會坐視白露坪的百姓遭難?何況許青鉉形貌粗豪,跟“花雨”這類綺麗字眼可全不搭邊。

陸寬沉吟道:“可能是江湖幫會吧……”話沒說完便知無理——若許多人用同樣的名號行事,絕不可能這樣毫無形跡。張富順搖搖頭,道:“反正許老爹叫咱們保守秘密,今晚的事過了就算了,誰也別再提起。”最後的話是對兒子說的。

大娘也瞪眼道:“聽見沒有,人家不願顯露身份,我們也別亂嚼舌頭。往後你們再要談什麽‘瀟湘花雨,蕭花神’,當心我拿錐子戳屁股。”言下之意,竟將許老爹視作“瀟湘花雨”了,伸手推兩個孫子,道:“趕快睡覺去,明早跟你爹下田呢。”兩少年起身往裏屋走,老大兀自嘟囔:“要能給他提鞋跑腿,比掄鋤頭強十萬倍,挖了我的眼睛也願意…….”

桃夭夭望著他們近乎虔誠的神情,仿佛“瀟湘花雨”是神聖仙佛,絲毫不容褻du。他既驚且佩,暗叫道“為人若此,夫複何求!我常為自己身世憂悶,氣量何其狹窄。比起那個普濟萬民的瀟湘花雨,簡直是溝渠對大海。嗯,陸兄講的好啊,象他那樣人人崇拜,出身卑賤又有何妨?”

轉念又想“他連真名都不願讓人知曉,哪裏貪圖什麽‘敬仰崇拜’?文天祥言誌雲‘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畢竟還念著史書留名。似那人作了多少為民造福的大事,竟然甘於默默無聞,此等淡泊的胸襟,古今聖賢也望塵莫及!”他聞賢思齊,好奇心愈重,真恨不得“瀟湘花雨”立時出現在麵前。

大娘已鋪好草席和被褥,讓客人在堂屋中宿夜,自己進裏屋陪伴唐多多。片刻燈滅人靜,窗外月色如水,而屋內氣氛並未平息。陸寬講了幾句豪言壯語,胸中氣血激**,翻來覆去睡不著。將近半夜,忽覺後背衣服扯動,扭頭看時,隻見桃夭夭坐在席邊,手中抓著一大包東西。

陸寬揉了揉眼睛,道:“嗯?你不睡覺?”

桃夭夭壓低嗓音,道:“驚了陸兄的好夢,快起來辦正事要緊。”

陸寬道:“什麽正事?”

桃夭夭道:“咦,捉妖怪啊!難道咱們是來走親戚的?”

陸寬道:“明天許老前輩出馬,何須你我費力?”

桃夭夭道:“大丈夫行事自有擔當,作善事都要人代勞,那太窩囊了。大師姐交托給咱倆的任務,要麽不幹,要幹就自個兒幹!”

陸寬愣了愣,看他神情不似作耍,料想是因為“瀟湘花雨”的故事所激,心中也是一陣激**,喃喃道:“好是好,可……你有把握嗎?再說,黑天荒地的,哪兒去找妖怪?”

桃夭夭道:“我們有峨嵋派的法寶,妖魔鬼怪手到擒來。至於妖魔在何處……嘿嘿,山人自有妙計引出……”眼光瞟向牆邊,紅木箱子已打開。他揚了揚手裏的衣物,塞進陸寬懷中,笑道:“這是楊三姑娘的嫁衣,暫且借來捉妖。你先拿好,我進屋瞧瞧大娘睡著沒有。”彎腰低頭,躡手躡腳的蹩進裏屋。

陸寬檢視懷裏的物事,幾件大紅色的襖裙,繡著鳳凰圖案,暗自納悶“用新娘子的衣裳捉妖?稀奇古怪……”正摸不著頭腦。桃夭夭弓腰走回屋中,臂彎內躺著唐多多,低聲道:“大娘睡得真沉,我抱走小娃娃也沒察覺。咱們別驚動他們,到外麵再理會。”

兩人悄悄起身,拉開門板走出茅屋。門外夜空如洗,草木泥石清晰可辨。桃夭夭接過嫁衣,將唐多多放到陸寬肩頭,道:“陸兄照管好小娃娃,緊要時讓他念降魔咒。”唐多多睡意正濃,嘴角口水橫流,趴著陸寬的肩頭“呼哧”吐氣。

桃夭夭解下行囊,遞給陸寬,道:“包裏裝有清風劍和子午鎖魂匣,妖怪現出原形後,兩樣法寶自會收了妖魂。”

陸寬聽他話裏意思,捉妖重擔全推給了自己,忙道:“我和唐小師兄對付妖怪,那兄弟你作什麽?”

桃夭夭淡淡一笑,並不回答,隻道:“你等一會兒,我稍作準備。”懷抱新娘子的衣服,疾步奔向茅屋後邊。陸寬不及拉住細問,隻得站在原地等待。良久沒動靜,幾縷冷風刮起,脊梁中涼颼颼寒意森然。唐多多做夢跟吊死鬼捉迷藏,摟住陸寬的肩膀,嘴裏嘟囔兒歌:“舌頭紅,頭發長……牙齒亮光光…...呼呼呼,人肉吃得香……”

陸寬兩腿打顫,剛才生出的勇氣,一點點的消磨,尋思“桃兄弟怎麽回事?半天不出來。”想尋到屋後去打探,剛邁出兩步,忽感樹上有東西窺視,猛然抬頭,樹枝間“撲棱棱”飛起一隻貓頭鷹,眼睛灼灼發亮,如同墳地裏的磷火。陸寬籲口長氣,抬起左手擦拭額角的冷汗。

就在這時,身後有人道:“玄夜風冷,陸公子徘徊不眠,敢問所為何人?”語氣柔婉,儼然是少女的腔調。

陸寬霍地轉過身,隻見麵前站著位紅衣女子,青絲飄灑,螓首低垂,月光掩映中肌膚勝雪,渾然不似活人。陸寬汗毛倒豎,一顆心差點從腔子裏跳出,張大嘴巴要喊,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紅衣女見他驚嚇過甚,幾乎要癱倒,忙道:“陸兄當心,別把小娃娃摔了。”嗓音轉而低沉,分明是桃夭夭在講話。

陸寬愈加驚惶,結巴道:“你……你…..你是…..”

紅衣女笑道:“我是你桃賢弟啊,認出來沒有?”

陸寬瞪大眼凝視“紅衣女子”,發覺果真是桃夭夭扮的,隻當他故意戲弄,不由怒火上衝,破口罵道:“他……他媽的,你,你搞什麽鬼!”

桃夭夭雙掌扶腰,盈盈道了個萬福,道:“陸公子息怒,隻因妖怪單擄洗布料的少女,故以此扮相誘其現身。待捉妖大功告成,小女子自當賠罪。”

陸寬轉怒為奇,仔細端詳桃夭夭。看他相貌依舊,而身姿婷婷,神態端莊,宛若侯門千金小姐。本來桃夭夭長相談不上俊俏,但他換了女裝立顯三分氣質,配以七分儀態,竟然十足的形神兼備。最難得是發音拿捏準確,鶯啼燕囀極盡女孩兒韻致,如果施以水粉胭脂,恐怕無人能看出他是男子。陸寬大感驚訝,道:“兄弟,難為你,還有這手絕活!”

桃夭夭苦笑道:“小弟自幼迫於無奈,經常扮成女人,個中門道已是駕輕就熟。先前羞於相告,今為除妖救民,方才作此醜態,陸兄莫笑。”

陸寬道:“這哪是‘醜態’啊!兄弟身懷絕技,令人歎為觀止!倘若登台演旦角,包你紅遍大江南北……”兩人邊說邊走,沿大路西行,約莫走出兩裏多地,前方竹林葳蕤,水聲“嘩嘩”。一條白練似的小河川流林間。

走近河邊,桃夭夭掏出一條白布,笑道:“我扮西施浣紗,你扮鍾馗捉鬼。咱倆相隔幾步遠,隻等妖怪出現,你讓唐多多念降魔咒,盒子裏的法寶自會生效。”

陸寬叮囑道:“賢弟仔細些,切莫大意。”桃夭夭點頭應允,提起裙子輕移蓮步,真有鳥驚庭樹的風韻。河岸兩側生滿雜草,隻餘兩尺來寬的沙灘。桃夭夭低頭看岸邊有塊石台,中間凹兩頭翹,正是村婦們搗衣用的砧石。他貓腰屈膝,蹲在石頭旁邊,將白布條放入河水裏來回**滌。

他決意學那“瀟湘花雨”,要為百姓消災解難,暗想“蠶妖我遇見過,狐狸精也打過交道。早先我怕妖怕鬼,其實妖魔也沒啥可怕。何況有小雪的清風劍保駕,更是百無一失……哎呀,就怕是色魔作祟,見了我這美女來個硬的,那可糟糕。”想到此節忍俊不禁,雙手輕捋白布條,輕輕哼唱:“紅裙翠袂誰家女?半輪新月,一川疏星,浣紗人影娉婷……”

陸寬蹲在草叢中,兩眼緊盯桃夭夭的背影,聞聽他唱起小曲,不由暗暗搖頭“桃賢弟太過托大,妖精真給引出來怎麽辦?唉,但願或凶手隻是些毛賊;又或他的法子不靈,引不出妖怪。反正半個時辰後沒動靜,我拉他回屋睡覺。”打定主意,心緒稍平,默數呼吸計算時間。

哪知僅過半刻鍾,懷裏的唐多多醒了。小孩扭動身子,“咿咿嗚嗚”嘴巴微扁作勢要哭。陸寬用手指壓住嘴唇,低低的道:“噓,噓,噓,小師兄別鬧,咱們在捉妖怪哩。”

唐多多睡眼惺忪,道:“我要撒尿。”

陸寬道:“啊,現在不能亂走動,小師兄你忍忍吧。”他口中答話,眼睛凝望河邊,唯恐妖怪忽然出現。

唐多多道:“不許我動,你幹嘛又勾引我尿尿?”

陸寬道:“我勾引……我何時勾引你。”

唐多多道:“你,噓噓噓的幹麽?噓得我差點拉褲子裏!”

陸寬心不在焉,支吾道:“那你就拉褲子裏。”

唐多多肚裏正不舒服,又被陸寬堵了話頭,登時頑性發作,扭糖似的左右掙紮,念叨:“撒尿,撒尿,尿呀尿,衝到外婆橋……”

陸寬手忙腳亂,道:“好,好了,小師兄莫吵,你要尿就尿罷,我給你解褲帶。”

唐多多搖搖頭,手指遠處的竹林,道:“我去那邊林子裏。這兒風大,我脫褲子會著涼的。”眼看陸寬麵帶遲疑,又發狠道:“你再羅唆,我就拉屎!讓你給我擦屁屁!”

陸寬無可奈何,思量再不依從,小頑童又會鬧出新花樣,隻得道:“小師兄說的是,咱們去那邊。”抱起他憋住氣,一路小跑來進竹林中。唐多多走到竹子旁,解開褲子小便,扭動腦袋東張西望,迷迷糊糊的問:“這是哪兒?婆婆呢?我跟她睡的呀……”陸寬不應聲,側耳聽桃夭夭仍在唱小曲,料想一切正常,緊繃的心弦稍微放鬆。

等了片刻,唐多多撒完尿係好褲帶,仰頭道:“我回屋和婆婆睡。”

陸寬道:“不忙回去,咱們正捉妖怪呢。桃兄弟裝成女人引妖怪出現,待會兒小師兄念降魔咒,我包裏的法寶收了妖,就算大功告成。”

唐多多板起小臉,道:“我要睡覺!睡覺!你們兩個大呆瓜,屁都不懂還捉妖哩,叫妖怪捉了你們去!”

陸寬欲待分辨,轉念一想,索性小頑童唬住桃夭夭,大夥兒就此罷休算了。笑道:“小師兄所言正合我意,你要勸勸桃兄弟,教他別胡鬧了。本來嘛,半夜三更穿女人衣裳,學小旦唱曲兒,旁人見了隻當傻大姐發癡呢!”一邊說著,一邊牽他循原路而行,耳聞小曲聲依舊,尋思妖怪雖沒捉著,所幸平安無事,到底沒遇到什麽危險。

可越靠近白水河,越感覺不對勁。陸寬眯眼凝望,夜色中景物朦朧,似乎和方才的景象大不相同。他走到原處屈膝蹲身,拔開草叢往外望去,霎時瞪眼吐舌,恍如當頭挨了一記悶棍。

隻見河邊那石台分外顯眼,而桃夭夭卻已蹤影全無。石邊僅剩那條白布條,隨風飄搖,仿佛墳頭插的招魂幡。陸寬渾身氣血直逼腦門,一時忘了害怕,拖著唐多多狂奔而出,放聲呼喊:“桃兄弟!桃兄弟!桃……”

喊聲嘎然而止,他直愣愣的瞪視腳前,眼珠凸出眼眶。原來前麵亂石嶙峋,哪裏還有河水?幽光映照石頭,幹涸的河床延伸遠處,白色的亮點斑駁晃動,究竟是白水河憑空消失?還是白水河根本就不存在?陸寬越想越覺詭異,懼意由心底萌發,瞬間透徹四肢百骸,恍惚中,隻覺桃夭夭唱的小曲仍回**半空,與寒風相混,逐漸化作淒厲的笑聲。

他心神大亂,小腹一鬆,一泡熱尿撒進褲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