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靈台魔障意忡忡

陸寬抱唐多多走入竹林的那會兒。桃夭夭正暗自犯疑,思忖半天沒動靜,莫非妖怪識破了美人計?抑或機緣不逢,妖精今晚放假?再不原本就沒有妖怪,隻是人們的謠傳而已?

月影悄移,寒風乍起,周圍靜的出奇。桃夭夭疑慮愈重,又想“陸兄倒沉得住氣,帶著小頑童潛伏這麽久。他平常輕浮,緊要關頭才顯出定力……呀,別是他臨陣退縮,自個兒偷偷溜了罷?”扭頭回望,卻見後方夜色深濃,景物模糊。草叢,竹林,好象全都融入了重重的黑幕。

桃夭夭微感詫異,眼角餘光不經意掃過地麵,忽然發現身旁多了個影子。他心頭怦怦亂跳,瞥見那身影與自己並肩而坐,再側耳凝聽,竟無呼吸之音,顯然不是陸寬在旁邊。桃夭夭強作鎮定,暗想“好啊,妖怪終於出現。”想打手勢讓陸寬行動,無奈太過緊張,連小指頭也不能抬起。

正惶急間,那身影籲口長氣,悠悠的道:“主人,你好大的膽子,‘無間壇城’也敢亂闖。”

假使被雷電擊中腦門,桃夭夭也不會如此驚愕,當下手中白布滑落,“騰騰騰”連退幾步,失聲喊道:“紅袖!是你?”低頭看時,岸邊坐著位素裝少女,頷首托腮,神態淑靜,正是那古靈精怪的小狐狸紅袖。

桃夭夭手按額頭,定定神,問道:“你怎會……”

話音未落,紅袖猛地跳起,一把拉住桃夭夭的胳膊,大叫一聲:“快跑喲!”撒腿沿河狂奔。桃夭夭被她拖著跌撞向前,單手提住裙角,一口氣跑出四五裏遠,直喘得眼冒金星,鼻涕汗水滿臉橫流。驀地紅袖駐足凝立,眼神專注,若有所思。

桃夭夭咽了口唾沫,喘息道:“你要幹……”

才說出三個字,紅袖弓腰縱身,拽著桃夭夭朝對岸跳去。可是用力不足,她倒踏穩岸邊了,卻把桃夭夭半截身子陷落河中,新娘子衣裙拖泥帶水,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上岸後紅袖毫不停留,愈加發足狂奔。約莫半盞茶工夫,眼前月華明朗,山巒巍然隱現,好象離白露坪已經很遠。桃夭夭頭暈腦脹,暗自叫苦“妖怪沒遇著,遇上瘋丫頭,她要讓我活活跑死。”

又跑了一陣,紅袖仍挽著桃夭夭右臂,伸手抓住他的腰帶,也沒見蓄勢發力,忽而腳底生風,飄飄****的直飛樹梢,腳尖朝樹杈上一點,轉而飛向西邊的樹枝。這下子離地騰空,猶如乘雲駕霧,兩人的身影穿梭於林間,漸漸雷馳電掣。桃夭夭耳畔風聲“呼呼”作響,胸腹內十分難受,尋思“似這般橫衝直撞,倘若撞到堅硬的石頭,那便是頭破血流之禍。”

真是“無意求福福自到,有心避禍禍偏來。”他正憂懼,就聽紅袖歡然叫道:“找到了!”雙足使勁蹬踏樹枝,枝椏先被壓成弓形,繼而猛然伸直。兩人活像彈弓射出的石子,頭前腳後撞向樹下的山岩。隻見那岩石表麵光滑如鏡,映出的人影迎麵撲來。桃夭夭駭極,脫口大呼:“救命啊!”緊閉雙眼,隻待腦袋開花……

然而前額觸及岩體,卻象撞上了柔軟的棉花團,安然無損的穿越堅壁。桃夭夭睜開眼,樹林岩石**然無存,麵前仍是嘩嘩流淌的白水河。紅袖緊挨著身側,又擺出凝定的姿態。桃夭夭抖動手腳,全身並未受傷,隻是腿肚子直哆嗦。他慢慢平定驚魂,問道:“紅,紅袖,你如何……”

奔行飛騰多時,紅袖也累得香汗淋漓,卻絲毫不敢挪移,低聲告誡:“站穩腳跟,別亂動彈!留神影子的變化!”

桃夭夭道:“什麽影子?”

紅袖深吸口氣,飛快的解釋道:“白露坪附近有座‘無間壇城’,乃是‘金輪教’大法師布設的魔境。壇城裏麵暗無日月,自成天地,更有惡魔據守。主人妹妹,你深陷危境尚不知覺,實是凶險萬分呀!”

桃夭夭眨巴眼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壇,壇城?金輪法師?你是說,邪魔預先布置了陷阱麽?”

紅袖道:“金輪教是西域大教,教內法師神通廣大,厲害的很……”

才說到這裏,她臉色陡然嚴峻,叫道:“哎呀,影子又要丟,快追!”桃夭夭低頭看去,刹時張口結舌,仿佛目睹世間最離奇的景象——隻見自身的影子從腳邊溜走,好似浮萍淌流水,貼著地皮迅速向西飄遠。紅袖攬住他的腰部,提氣緊緊追趕。這次桃夭夭不害怕了,心裏充滿驚異“我們,我們在追自己的影子,哈,天下竟有這等怪事!”

終於影子落到一棵大樹上,形狀清晰再不移動,紅袖帶著桃夭夭朝樹幹猛衝。和前次的情形相似,兩人合身穿過樹幹,又回到白水河邊。紅袖觀察地麵,凝視良久,發覺影子不再搖晃,這才撫胸微笑道:“我的娘呀,總算逃出壇城了,好險,好險!”

桃夭夭忽有所悟,暗忖“影子漂移的方位,難道是逃離險境的出路?”越想越迷惑,問道:“紅袖,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們幹嘛追影子?”

紅袖掏出手絹,抹了抹額頭,又給桃夭夭擦拭滿臉的泥水,問道:“影從何來?”

桃夭夭一愣,料想此問必含深意,道:“光芒照射人體,投落地麵化作輪廓,由此形成了人影。”

紅袖道:“對呀!首先要有形體,才會有影子,正所謂‘形影不離’!如若身體已經丟失,影子自然隨之飄走。”

桃夭夭皺眉道:“身體丟失?你的意思……”

紅袖道:“無間壇城是幻空法界,隻拘禁魂魄,不容納色相實體。生靈進入其內,形體和元神必將分離——元神受困於壇城中,而身體仍留在壇城外,兩者悄然分開,形成影子飄遠的假象。我們拚命追尋影子,正為了守住肉身,繼而找尋壇城的出口。”

桃夭夭嘀咕道:“好深奧,不知所雲。”

紅袖道:“幻空法界由金輪法師煉成,內設本尊大神,並召喚妖魔護持。早年金輪教為了對付中原仙家,在青城山擺下數十座壇城,我爹娘都被召去效命,最後死於仙魔鬥法……唉,有此原由,我才對壇城的秘密略有知聞。”臉上閃過傷感之意,但悲色轉瞬即逝,又恢複了活潑的笑容。

桃夭夭凝神思索,沉吟道:“照你這麽講,是什麽‘金輪法師’搞鬼,設立魔境迷惑人心,擄走了那些洗布料的女孩兒。”

紅袖拍手讚道:“好聰明的主人妹妹!一猜就中!無間壇城是虛幻的,無邊無形,影子顯現的地方才是出口,所以咱們碰岩石,撞大樹,身子都沒有半點損傷。幻化的景物和真實環境彼此融合,亦真亦假,故名‘無間’。你和陸寬全然不知門道,還想降妖除魔呢,隻怕到了枉死城也是糊塗鬼。”

桃夭夭道:“原來如此。”忽地想起一事,奇道:“咦,你一直跟著我們嗎?你,你不是跪……”

紅袖抿著嘴,笑眯眯的道:“野地裏跪三天三夜,接受考驗對麽?嗨,我有那麽傻嗎?你找借口糊弄我,無非是想扔掉累贅罷了。我若連這都瞧不出來,那可枉自生為狐狸了。主人妹妹前腳剛走,本丫頭後腳緊隨,暗中看窺保護,一路跟到興文縣。若非如此,今晚你性命難保。主人妹妹,我是不是累贅啊?”她口齒爽利,嘰嘰喳喳一席話,猶如黃鸝鳴柳般清脆。

桃夭夭臉皮微紅,但負疚感就此化解,心中也很舒暢,笑問道:“幹麽叫我主人妹妹?”

紅袖道:“你打扮成這副模樣,如花似玉的,人家見了覺得可愛,想拍拍馬屁嘛,因此稱呼‘主人妹妹’啦。除非你以大壓小,硬讓我改口叫‘主人娘子’。”

桃夭夭撩起裙子,搖頭歎口氣,伸拳輕敲紅袖的頭頂,板起臉道:“鬼丫頭著實調皮,今後如要拍馬屁,隻許喊‘主人哥哥’,明白了麽?”肚裏暗暗好笑,思量收納個美麗伶俐的丫鬟,平時談談說說,晨昏鋪床疊被,倒也適意。念及於此,被她勾起的憂思便淡忘了。兩人當初各懷猜疑,但性子原本相投,經過幾番波折,彼此的親厚感加深了幾分。

紅袖道:“別隻顧著頑笑,此地不宜久留,咱們趁早溜開,尋人煙密集的地方棲身,等太陽出來陰氣退卻,無間壇城自會消失。”

桃夭夭欲待點頭,轉念想到陸寬,道:“若沒你指引道路,憑我自己轉悠,大概不能逃出無間壇城罷?”

紅袖道:“那當然啦!白露坪失蹤多少女孩子,全都陷在壇城內,何曾見誰自個兒尋路回轉?”

桃夭夭道:“既如此,陸兄和小娃娃也找不著出路,還得尋他們出來才好。”

紅袖大驚,道:“萬萬使不得!咱倆千辛萬苦逃得性命,怎可再自投羅網?”

桃夭夭道:“難道扔下他們不管?”

紅袖道:“常言道‘自家吃飯自家飽,自家事情自家了’。各人的生死自有定數,咱們逃命要緊,休管閑事。”

桃夭夭搖頭道:“那可不行,是我慫恿他們冒險的,臨到危難關頭,我自己先溜了,豈非不仁不義的小人?”

紅袖道:“古人雲‘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明哲保身是大丈夫所為。光嘴裏逞強算什麽英雄?剛才追影子時跑快了點,你嚇得兩腿拌蒜,狂呼亂叫,這會兒卻高談什麽仁義,真是煮熟的鴨子光嘴硬。”

她本伶牙俐齒,綽著經兒的爭辯,桃夭夭無詞應對,當即沉了臉,道:“喂,我是主人!到底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紅袖見他作色,隻得嘟起嘴巴,委屈道:“聽主人妹妹的啦。哼,就會擺架子壓人……”斜眼瞥見地麵人影搖晃,不由臉色陡變,凜然道:“不好,影子又要飄走,無間壇城移過來了!”抓住桃夭夭的手臂,隻待隨影奔逃。

此刻月隱星遁,陰風徹骨,兩人的影子也開始移動。桃夭夭奮力掙脫紅袖,卻朝反方向邁步。紅袖惶急萬狀,又見桃夭夭神情堅決,不敢貿然用強,隻得眼睜睜看著影子飄離。說時遲,那時快,轉瞬風停了,大地沉寂如墳場,幽光飄忽閃爍,與方才月明風清的夜景迥然不同。

紅袖滿臉苦笑,望著桃夭夭做個鬼臉,意思是“主人,你幹的好事,這下咱們死定啦!”

桃夭夭與她對視片刻,歎口氣,輕撫她的肩膀,溫言道:“你說我膽小,那是不假。怕歸怕,命要逃,但背信忘義丟棄同伴,縱然逃得性命,活著有何意思呢?……”眼看紅袖茫然,知她仍不明白,當下撓頭琢磨措辭,想起一個比喻,講道:“嗯,你想想,無論洪水,山崩,大火,麵臨同樣的危險,豬羊牛馬總是自顧自逃命,而人們總會搭救自己的同類。這是什麽原故?《易傳》上說‘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

紅袖也熟讀經史,接口道:“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桃夭夭笑道:“嗬嗬,書你是會背,意思懂得麽?我想人生於天地間,正是以‘仁義’為立身的根本。仁義嘛,就是‘人意’,人活著的意義。假如人人都隻顧自身,無情無義,那麽和畜生有何區別?”

紅袖恍然大悟,道:“我有點懂了!做人就要行仁義。行仁義,就是變成真人的法門!”

桃夭夭微笑道:“對嘍,你生為妖類,愛頑愛鬧,愛調皮搗蛋,這些全都無妨。隻須謹守‘仁義’二字,包你成為貨真價實的好姑娘。”

紅袖重重的點頭,笑顏綻放,道:“管他呢,反正咱倆死多活少。找著陸寬和小娃娃後,咱們索性放膽在這裏玩個痛快,最多大夥兒同赴黃泉,嘻嘻,那可熱鬧的緊……”說話間,兩人攜手前進。但見周圍陰沉沉霧氣彌漫,方位難辨,哪裏才是走出無間壇城的路徑?

桃夭夭和紅袖逃離白水河的同時,陸寬恰好返回岸邊,眼望奇景詭譎,耳聞怪笑淒厲,直唬得屁滾尿流。唐多多鼻子靈敏,聞著味道有異,伸手在陸寬後臀上撚了兩把,道:“厲害呀,撒尿連褲子都不脫。”

陸寬呆望夜空,舌頭似短了半截,結巴道:“妖,妖,妖怪來,來了……”隻聽笑音回**,不見妖怪出現。這怪狀和預先設想的情形大相徑庭。

唐多多滿不在乎,道:“來了正好,我念兩句咒語,什麽妖怪都得投降。”

聞聽此話陸寬神魂略定,牽了唐多多便跑,道:“小師兄說的是,今晚必定大功告成,但須先找著桃兄弟,捉妖的功勞莫忘了他。”口稱捉妖尋人,卻逆著怪笑的方向逃竄。唐多多人小腿短,被拖得連滾帶爬,兩個膝蓋磨破了,吃痛不過,敞開喉嚨大哭大喊。

奔行許久,怪笑聲漸漸消失。陸寬停步歇氣,抬起臉觀望前路。隻見幹涸的河道筆直延伸,盡頭黑乎乎的,通向幽深的山穀。河岸邊草木零落,岩石嶙峋,有個麻衣老婦蹲在石旁,手拿篩子左右搖動,依稀是淘米洗菜的動作。

此刻月亮星辰隱沒,四下裏卻明晃晃的。陸寬腦袋發暈,隻當快天亮了,又見前麵有人,膽子壯了些,尋思“大清早就有人到河邊幹活,附近肯定有村莊。菩薩保佑,我們總算脫險啦。”轉念一想“昨晚河水莫明其妙幹枯了,老婆婆還淘什麽東西?可能老年人昏聵糊塗,沒注意到異樣,隻照平常的習慣做事。”

他拉著唐多多走到近前,唱喏道:“老人家,叨擾了,請問此間是甚地名?”

老太婆轉過頭來,張開沒牙的嘴巴,“桀桀”幹笑數聲。陸寬暗覺奇怪,目光移向她手裏的篩子,裏麵既不是粟米,也不是蔬菜,白花花赫然刺目,竟是十幾根長短參差的獠牙!老太婆伸出枯幹的手指,挑揀出四根鉤形利牙,安插於上下牙床間,張開大嘴望空撕咬,塌陷的眼皮翻起,露出兩隻鮮紅的怪眼。

陸寬呆若木雞,目睹老太婆形貌越變越猙獰,隻覺頂門開竅,三魂驚飛了七魄。忽然老太婆站起身,獠牙寒光咄咄,惡魔的凶相顯露無餘。陸寬駭極生勇,臉漲得通紅,亂叫:“啊呀,妖怪休得放肆!”兩手溺水似的抓撈,摸著唐多多的後腦勺,一把將他抱至胸前,喚道:“小師兄,念,念,快念咒……”

那妖魔被陸寬這麽幾下唬弄,倒象貓兒見了掙命的老鼠,一時愣在原地。良機乍現,倘若此刻念出降魔咒,妖魔必受其製。可是唐多多累得發蒙,哪來力氣念咒降妖?陸寬喚了幾聲沒反應,忙從衣兜裏摸出糖塊,塞進他嘴裏,央求道:“小神仙,小祖宗,你念那話兒呀!”

日間賣的糖塊早就變味了。唐多多鬧肚子,聞著甜酸氣刺鼻,立時胃裏翻騰咽喉發癢,張嘴“哇哇”嘔吐。妖怪厭惡肮髒穢物,朝後連連倒退。陸寬見狀暗喜,鼓勵道:“小師兄吐的好!吐的妙!乘勝追擊,快念降魔咒語!快念啊!”

唐多多難受至極,聞聽陸寬左一句“吐的好”,右一句“吐的妙”,滿腔委屈化作熊熊怒火,本來懨懨無力,氣衝上來精神振奮,尖聲念道:“月亮光光照屁股,陸寬是頭大肥豬。光吃不屙滿肚屎,菜市口上睡地鋪!”

陸寬急道:“讓你咒妖怪,你怎麽罵我?”

唐多多閉眼大叫:“奇怪奇怪真奇怪,一條瘦豬有人賣;陸寬的媳婦兒長得乖呀,買來做成下酒菜……”不住口的念誦,句句尖酸刻薄,全是頑童嬉戲時唱的俚俗童謠。這小孩生性憊懶,倔脾氣發作當真無法無天。吵鬧之際,那妖魔陡然伸開手爪,灰色霧氣急速蔓延,仿佛撒開了索命的魔網。

陸寬魂飛魄散,叫道:“我的媽呀!”撒手扔掉唐多多,轉身抱頭鼠竄,剛跨出兩步,肩頭被妖魔利爪搭住。原來那怪物變化多端,手臂竟能任意伸長,數裏外的活人盡可擒獲。陸寬邁不開腿,險些嚇暈倒,慌亂中摸著行囊,腦海內閃過一個念頭——“我帶著峨嵋派的法寶!”急中生智,扯開布包拿出‘子午鎖魂匣’,使盡全力朝後方猛擲。

隻見白光暴閃,清風劍為妖氣所吸引,飛出匣子化作光團。那妖魔“吱吱”怪嘯,身形縮成芥子大小,被光團裹挾著飛入鎖魂匣內。眼看法寶收了妖魔,陸寬喜不自勝,但笑容尚未綻開,已連連跺腳追悔。原來他用力太猛了,扔法寶如同扔磚頭,鎖魂匣飛行六七丈遠,徑直墜向河道盡頭的山崖。陸寬追過去探身張望,隻見崖底黑漆漆的,怕有幾百丈深。

他暗暗心驚,尋思遺失了法寶,如何跟東野師姐交待?心裏一橫,便想下到崖底搜索,道:“小師兄,勞你受累,隨我……”轉過身來,眼前空****的,哪兒還有唐多多的蹤影?

陸寬嘴唇哆嗦,顫聲喚道:“唐小師兄別頑皮了,現在不是捉迷藏得時候,快些出來吧……”舉目環顧四方,猛然象被鐵錘擊打,胸口悶脹欲破……

不知何時,遠近景觀又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樹木,竹林,河床已消失,大地變作廣漠的荒原,矗立著幾座光突突的石山。蒼穹中鉛雲密布,沒有日月星辰,地麵卻幽光閃爍,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曠闊無垠的天地,似乎隻剩他一個活人。涼風吹過,陸寬打了個寒戰,脫口狂呼:“救命——啊!”發瘋似的朝石山奔逃。此時他神智幾近崩潰,隻想趕快找個隱蔽處躲藏起來。

直跑得昏天黑地,終於接近山腳。岩石鱗次櫛比,形成大片的石林。陸寬踉踉蹌蹌繞過一塊巨岩,忽然迎麵和人撞了個滿懷。他“撲通”摔倒,眼前金星亂閃,耳聽那人驚喜呼喊:“陸兄!是你!”

陸寬睜開眼,恍惚看見桃夭夭站在跟前,慘然道:“桃,桃賢弟,你也死了?陰世重逢,別來無恙。”

桃夭夭屈膝蹲身,扶住他的肩膀,大聲道:“什麽陰世陽間,我沒死,你也活著!我們想法逃出去。”

陸寬定睛端詳,認清桃夭夭的麵孔,道:“我在哪裏?”

桃夭夭道:“這裏叫做‘無間壇城’,是西域金輪教布設的魔境,專門迷惑白露坪洗布的女孩兒。咱們誤闖其中迷了路,周圍全是虛幻的景象。”一邊解釋,一邊攙扶,陸寬倚住他站起,腦子並未完全清醒,望見不遠處有個女子正低著頭轉悠,又失聲叫嚷:“妖,妖怪!”

桃夭夭道:“別怕,她叫紅袖,是自己人。”抬頭問道:“小紅,你忙活這麽久,找到出路了麽?”

紅袖神情凝重,仔細查看岩石表麵,道:“影子映現的地點,應該就是壇城出口。外麵的平原空無一物,沒有襯托影子的東西。那麽出口肯定隱藏於石山內……”說著目光上移,望向山頂,沉吟道:“到處都亮閃閃的,唯獨那裏暗淡無光,我瞧有些古怪…….對了,明暗分界處必能成影,這道理很粗淺啊。”轉過臉來,粲然笑道:“到上麵瞧瞧吧,能否逃出壇城,全憑咱們的運氣。”

桃夭夭道:“好,那就上山。”扶著陸寬直奔山峰。走出兩裏多遠。山道漸漸陡峭,前麵霧氣翕動,露出路邊立著的一塊青色石碑。走近細看,碑上刻有幾個大字“金光洞”,刻痕生滿青苔,幾百年前的古物。三人相顧茫然,眼裏均有遲疑之色。紅袖道:“這是條死路,盡頭有座大山洞,難怪從遠處看是塊陰影。”

陸寬發愁道:“還往前走麽?如果在山洞裏迷失方向,怎麽辦?”

紅袖道:“迷路倒無妨,最怕金光洞是壇城的中心,裏麵有金輪法師鎮守。咱們自己送上門,那可變成守株待兔之兔,羊入虎口之羊了。”

眼看進退兩難,桃夭夭反而定下心神,笑道:“很好啊,我正想拜會那位大法師,問問他為何強擄民女。走吧!”前途越艱險,越能激發他的膽量,先前驚慌失措,隻因不明自身處境所致。

陸寬道:“不如在此等到天亮,認清道路後再走,我覺得這樣更穩妥些。”

桃夭夭聽見“穩妥”兩字,想起了唐多多,問道:“對了,陸兄,小娃娃是你帶著的,他怎沒和你在一起?”

一聽這話,陸寬猶如雨淋的蛤蟆,張著嘴不吱聲。桃夭夭眉頭皺緊,道:“出了什麽事?快說啊!”

陸寬被催急了,語無倫次的道:“小師兄,他……我們在河邊遇上了妖怪,妖怪撲過來,我放開小師兄取法寶…….然後我回頭,他,他就不見了。”

桃夭夭急道:“什麽?你把他弄丟了?”

陸寬低下頭,頹然道:“除了小師兄,還有清風劍和子午鎖魂匣,也掉進山穀裏,不知所蹤…….”

桃夭夭身子微晃,往後退了半步。陸寬麵皮漲紅,低聲道:“怪我疏忽大意,你要罵就罵罷……”偷眼一瞧,桃夭夭也是滿臉愧疚之色,喃喃自語:“小雪把貼身的寶貝給我,叮囑我照顧好唐多多。如今小雪的法寶丟了,小孩下落不明,我辜負了小雪的囑托,哎,有何麵目回去見她?”

紅袖道:“誰是小雪?瞧你那口氣,小雪小雪,好象念觀音娘娘似的。”

陸寬歎道:“唉,小雪是峨嵋仙劍門女弟子,也是桃賢弟的意中人。多虧她極力保薦,我倆才獲得拜師入門的機會。”

紅袖愣了愣,興奮的跳起來,拍手道:“哎呀,原來主人有娘子的,啊,雖是未婚娘子,我還是叫少奶奶罷?陸大哥,那位小雪姑娘長得漂亮麽?”

陸寬未及回答,桃夭夭揚起頭,斷然道:“不行,必須找到小孩和法寶,否則絕不回峨眉山!”但是四方景象變幻莫測,又該往何處尋覓?彷徨瞻顧之際,山腳下傳來陣陣笑聲,尖利刺耳,宛若子規夜泣,又如山魈長嚎。陸寬肝膽欲裂,身子抖得象篩糠,道:“又是那種怪笑!……上次笑聲過後,妖怪就出現,然後小師兄才失蹤的。”

話音未落,笑聲已相距十餘丈,倏忽如風似電,令人猝不及防。紅袖握緊桃夭夭的手腕,汗水浸濕掌心,顫聲道:“一定是金輪法師到了,怎麽辦?三十六計逃……”

桃夭夭笑道:“我名字叫桃夭夭,遇到厲害的角色,偏不喜歡逃之夭夭。如今正愁沒頭緒,既然元凶現身,說什麽也得把事情弄清楚。”拍拍紅袖手背以示安慰,腦中念頭急轉“怎生想個法子,對付金輪法師?”正想著,眼前霧氣翕張,一團褐黃色身影赫然顯現。

隻見山道裏走來個僧侶,右手持錫杖,左手握念珠,麵帶微笑,口中唱偈道:

“夜藏玉兔晝藏烏,微密圓通真勝殊,

真勝殊,返本初,固精牢元用不枯,

體中明點休泄漏,挫火種蓮成奇功,

成奇功,不落空,一念觀想得神通。”

桃夭夭看那僧人斜披長袍,耳懸金環,並非中土人氏,再聽他唱的偈子裏有“一念觀想得神通”之句,記起峨眉山華嚴寺內高僧講的“法義”,立即裝出女子腔調,曼聲道:“大師何言一念觀想?一念本無所從來,亦無所從去,物我兩空,猛著精采處,方見真性如來。”

原來“金輪教”最重要的修煉方法就是“觀想”,長年內觀心中意念,想象本尊大神於自己合體,逐步達到無我的境地。而這番僧名為摩尼珠,教內四大護法中法力最弱,尚未修到“觀空無相”的境界,忽聞桃夭夭講出本門宗旨,不由一怔,臉上笑容依舊,點頭道:“難為你小小女子,竟也記得我奧波益師兄的法語微言。”

桃夭夭竊喜,暗忖“好,當我是女子!對上榫頭了,隻要你肯搭腔,總能打聽出因由。”轉念又想“峨眉山華嚴寺的上座法師,居然是西域邪教的魔頭,叫什麽‘奧波益師兄’,果然‘末法外道,如來門中毀如來’。”

他頷首彎腰,道了個萬福,道:“小女賤名綠袖,常在峨眉山聽奧波益上師宣法弘道,深蒙上師垂眷。昨晚小女行經鄉村,不知為何迷了路。此地景象變幻離奇,萬望大法師指點迷津。”

番僧笑道:“老衲名叫摩尼珠。你既拜於師兄座下,算來也是本教門徒,無間壇城的秘密,告訴你也無妨。”

桃夭夭大喜,道:“多謝大法師,綠袖洗耳恭聽。”旁邊的紅袖回過神來,瞪眼道:“主人,我叫紅袖,你就取名綠袖,分明跟我抬杠嘛!”桃夭夭輕捏她的臂膀,暗示情勢危險,千萬別讓對方瞧出破綻。

紅袖歎道:“主人,沒用的。摩尼珠法師通天徹地的本領,豈能被你這點小伎倆糊弄?你太自不量力了。”掙脫桃夭夭的手,冷然道:“桃公子,休怪我見風使舵,妖類原本如此無情。你要自找死路,紅袖恕難奉陪,咱倆主仆緣分已盡,各安天命吧!”說著疾步跑到番僧身邊,屈膝跪倒,口稱:“大法師饒命!他兩個是峨嵋派弟子,專門到此對付大法師的。小女受其脅迫身不由己,今日始得解脫。大法師若不嫌棄,紅袖情願為奴為婢,報答您的大恩。”

番僧嗬嗬笑道:“臨陣叛變,見風使舵,女娃子挺機靈嘛!很好,很好,很對老衲的脾胃。”

桃夭夭張口結舌,萬沒料到紅袖說變就變,危難臨頭隻顧保命,全無半點忠義之心。陸寬背靠山石,苦著臉道:“瞧瞧吧,還說是自己人?多半是她把咱倆引入絕境的。賢弟,你性子太實,太容易受騙。唉,事已至此,咱們幹脆也投降算了……”

摩尼珠仰天大笑,道:“投降?老衲對敵從不留情,豈容爾等投降?何況峨嵋派是我教死敵,門中弟子定要斬盡殺絕!”

陸寬聞言兩腿酸麻,差點一屁股坐倒地上。就在這時,紅袖霍地一躍而起,趁著番僧仰頭發笑的工夫,出其不意抓向他的要害——右手二指扣住百會穴,左手拿捏琵琶骨,兩處均為真氣運行的關竅,一旦受製便不能運用法術。紅袖指尖寒光閃爍,指甲陡然伸長數倍,一麵攻擊番僧,一麵扭頭急呼:“主人快跑!快跑!往金光洞逃!他一時半刻動不了,你們快些逃命呀!”

桃夭夭怦然心動,方知紅袖假意順從,隻為纏住強敵,好讓他二人有機會逃走。這份膽識殊為可敬,但她既能舍身守義,自己又怎好獨自逃生?

摩尼珠冷笑數聲,袖袍垂落,手裏多了個法鈴,無名指微彈,鈴鐺“叮叮叮”脆響。紅袖立即放開雙臂,媚眼惺忪,眉宇間盡是纏mian春意,

他那鈴鐺名為“妙喜鈴”,金輪教修行的法器。倘有女子聽見鈴音,定然性欲如狂難以抑製,三個時辰內不與男子**,就會癲狂至死。紅袖修成女子軀體,妖性並未除盡,所受毒害較輕,呈現“浪態”也不象常人那樣瘋狂。桃夭夭看她軟綿綿倒地,以為已遭毒手,悲憤中大踏步向前,喝道:“妖僧,小爺跟你拚命!”彎腰拾起塊大石頭。

摩尼珠道:“奇怪,一隻狐妖,一個小子,竟然狼狽為奸,峨嵋派改規矩了麽?”桃夭夭怒道:“峨嵋派專殺妖僧,這規矩萬年不改!”揮動手臂,全力將石塊向番僧擲去。摩尼珠巍然不動,絲毫沒將桃夭夭放在眼裏。

忽然間“嗚啊”巨響,好似千萬頭雄獅齊聲咆哮,地皮顫抖,山壁迸裂,碎石夾雜草屑騰空而起,雨點般射向番僧。雲霧滾動翻騰,似乎發生了天崩地陷的突變。

摩尼珠眉頭微揚,叫道:“好啊,正主兒到了!”身隨聲動,飄出七八丈遠。桃夭夭沒料到自己一擲竟如此威猛,呆了一瞬,近前扶起紅袖,問道:“小紅,你怎樣?”

紅袖全身無傷,隻是腰身柔軟如綿,雙頰緋紅,含糊道:“主人,我想跟你同……同床共枕。”

桃夭夭暗料紅袖中了邪術,胸中一陣焦灼,忽聞陸寬高聲大喊,語調充滿驚喜:“許前輩!是你!”他猛然回頭,目光朝山道上方望去……

哪裏還有什麽山道?周圍樹木茂密,遠處山巒層疊,一輪旭日染紅萬條彩霞。朝霞掩映下,林間小徑中站著條大漢,赤袒臂膀,斜挎龍骨長弓,凜凜如天神,正是峨嵋高手許青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