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金光散盡玉樹現

桃夭夭大喜若狂,猶如沙漠裏的旅人望見綠洲,精神一振,腦筋也轉得飛快,尋思“小紅說天亮後壇城自動消失,現在太陽出來了,應該脫離魔境了罷?”低頭檢視,果然腳旁影子清晰,顯已回到真實的世界。

與此同時,許青鉉運氣鼓腮,發出雄渾的長嘯。半空雲霞漫卷,滾滾翻湧,遠處的幻景迅速崩碎,石山,荒原,烏雲,全化作塵埃裹進黑霧裏,清風吹到煙消雲散,天地間重現清明的景色。

陸寬見己方占足了上風,登時勇氣倍增,跑到許青鉉跟前彎腰作揖,道:“末輩弟子陸達遠,謹候前輩吩咐!”許青鉉止住嘯音,揮手喚道:“桃賢侄,快到這邊來!”桃夭夭抱起紅袖,疾步奔至許青鉉身邊,而那丫頭仍情思迷離,咿咿唔唔的,念叨著要和主人歡愛。

番僧摩尼珠森然佇立,怪笑道:“好厲害的‘南冥獅子吼’,可惜少了雪山神獅助勢,威力大打折扣了。”頓了一頓,歎道“昔日峨嵋馭獸門的首徒,喪失了本命神獸,隻落得如此下場,可憐啊,可憐。”

峨嵋馭獸門弟子都有神獸伴隨,修煉時與神獸靈犀相通,道行越深越能激發其神力,故稱神獸為“本命神獸”。許青鉉多年前被逐出峨嵋派,已經喪失本命神獸。此刻聽對手道出自身經曆,心頭暗驚,問道:“你是誰?為何用幻術誘困凡間女子?”

摩尼珠笑道:“當真貴人多忘事。二十年前峨嵋派進攻東海聖水宮,老衲曾與許首徒交手,險些被你的本命神獸‘南冥雪獅子’抓斷右臂,此恨綿綿,今日終得償報。”說著拉起袖子,露出一條半尺長的傷疤。

許青鉉動容道:“你……你是金輪教摩尼珠護法!如此說來,你擄俘眾多民女,是為修煉‘紅白蓮花’邪術!”

摩尼珠搖頭道:“許先生多慮了,想我佛弟子慈悲為懷,怎會傷害生靈?那些女子安然無恙,安置於長寧山金光洞內,專等峨嵋高手前去探望。”

許青鉉恍然大悟,料想金輪教以民女作餌,隻為誘使峨嵋弟子前來營救,手段陰毒,用心險惡,必然懷藏重大圖謀。許青鉉眉毛微揚,冷笑道:“法師機關算盡,卻將許某引了出來,嘿嘿,你想挑戰峨嵋弟子,還是先過了我這關再說罷!”

摩尼珠再不答言,插好錫杖,閉目盤膝而坐,點燃小半截細香,插入身前的泥地中。

許青鉉識得厲害,左手解下長弓,右臂淩空畫圈,喝道:“桃賢侄,你們坐守圈內,切勿輕易移動位置!”勁力到處塵土激揚,劃出一個徑寬三丈的圓圈,這喚作“天罡正氣圈”,裏麵遍布伏魔驅邪的無形罡氣。陸寬跳進圈中,桃夭夭扶著紅袖緊隨其後。摩尼珠嗓音淒厲,念咒道:“嗡,嘛,呢,叭,咪,哞!”

陸寬忍不住探頭張望,隻見細香燒成灰燼,地麵升起碧綠色煙霧。摩尼珠猛然瞪圓雙眼,連連吆喝:“咄!咄!咄!”煙霧迅疾擴散,遇風成形,化為千百個魔怪,潮水般向圈子蜂擁圍攏。

陸寬毛骨悚然,轉身想逃跑。許青鉉大喝道:“堅守原位!這是金輪法師的幻術!別讓他控製你的心神!”左掌托著弓背,右手拉開弓弦,霍地挫肩發勁,弓弦響處白光迸現,“茲茲茲”射出數十道電弧。衝近圈子的魔怪被電光擊中,散作飛灰紛揚灑落。陸寬大感安慰,尋思怪物如此不堪一擊,果是虛假的幻象,懼意漸消,伸長脖子左顧右盼。

這時候寒霧彌漫,嘶叫怪嘯此起彼伏,四麵八方全是怪異的形體,有的拖著肚腸,有的吐著長舌,有的隻剩骨架,有的手持利刃,一個個青麵獠牙,層層疊疊的朝圈子逼近。待到圓圈邊緣又似有所顧忌。前麵的魔怪退卻,後麵的妖物擁擠,兩股勢道相互衝擊,群魔紛紛撲騰蹦跳。

陸寬看得興味盎然,暗思“逢年過節城隍廟前社戲,鄉農扮的牛頭馬麵,也沒這般熱鬧。”又見圈外蹲著隻小怪,身長僅半尺,細骨伶仃,可憐巴巴的蜷縮伏地。陸寬一時興起,探身去捉,手指剛伸出圈子。小魔怪厲聲嘯叫,猛地抓住陸寬胳膊,死命的往外拖拽。

桃夭夭見狀大驚,單臂攙著紅袖,伸右手抱住陸寬腰部,豈料那小魔怪力大無窮,竟將三人一齊拖動。兩旁怪物張牙舞爪,隻待將三人拖出碎屍萬斷。千鈞一發之際,桃夭夭急呼:“許前輩!救命!”

許青鉉掉轉長弓,旋踵騰空,電光團團散射,魔怪應弦披靡,鉛灰色霧團交相升騰。那小怪也被電光射得粉碎,桃夭夭來不及收力,帶同兩人向後仰倒。陸寬胳膊上留下十條抓痕,火辣辣的如被烙鐵燙傷,痛得他涕泗橫流,敞開喉嚨大喊“我的媽啊!”

許青鉉道:“境由心生!魔由心化!魔怪雖是幻化之物,也能傷身害命!你們休要輕舉妄動,想象自己坐在荊棘林中,身不動則不傷,心不亂則邪魔難犯!”看桃夭夭照顧同伴毫無懼色,暗想“這少年臨危不懼,這品性真象他的父親。”

他這麽微生雜念,真氣稍有鬆懈,十幾隻魔怪已突入圈子。那圈內布滿無形的“天罡正氣”,妖魔踏入圈內,被天罡氣燒得“吱吱”冒煙,但眾魔怪凶性發作,前赴後繼的猛衝。許青鉉深深吸口氣,胸膛膨脹凸出,猛然張口長嘯——“南冥獅子吼”勢如狂飆,將群魔震碎成塵灰。

摩尼珠挺身站起,手握錫杖朝地麵一杵,“咚”的一聲如敲戰鼓,飛揚的塵沙尚未落定,地表的泥土又凝聚成千百隻魔怪,猶如陰曹地府敞開了大門,鬼魅魍魎全冒了出來。許青鉉蓄勢運氣,想再次施發“獅子吼”,嘴唇剛一張開,忽然胸腹刺痛,一口氣提不起來。

許青鉉臉色陡變,情知“獅子吼”最耗真氣,自己依靠“移星茱”恢複法力,經過激烈的鬥法,至此已到了燈盡油幹的境地。摩尼珠唇邊泛起笑意,搖頭道:“馭獸門弟子沒有神獸相助,僅憑自身真氣作法,能有多大能為?許先生頑抗到何時?”

許青鉉暗想“他早看出我的弱點,用幻化的魔怪佯攻,目的隻為消耗我的真氣。”情勢凶險不容猶豫,他斜身飛出圈外,咬破舌尖,將血噴到弓弦上,運臂開弓,念咒道:“乾坤借法!天地禳星!急急如律令!”

手指鬆開,弓弦振響處,雪亮的閃電耀出淡紅色暈光,一圈圈**漾開。那紅光由玄門弟子的熱血化成,最能克製邪祟。群魔的軀體被電弧擊碎,沾染血光後再不能複原。霧氣轉瞬稀淡,現出番僧的身影。摩尼珠嘿嘿冷笑,向前邁開步子,錫杖“咚”的敲地,杖端發出一股藍煙,飄飄****朝許青鉉飛來。

許青鉉身懸半空,側身躲過藍煙,拉開長弓要還擊。忽然藍煙兜了個圈子,又向他腦後襲到。許青鉉迎著來勢放開弓弦,電弧穿過煙霧,卻似投石擊水,藍色煙柱絲毫未損。無奈之下隻得騰躍躲避,隻見他身形電閃鬥折,兜著圈子越飛越快。

那藍煙名為“超度三途陰風輪”,據說被這種法術殺死的生靈,死後不入畜生,餓鬼,地獄三界,借以顯示金輪法師“慈悲胸懷”——表麵上殺生,實際是“超度”對方,令其“往生”西方極樂世界。“陰風輪”乃金輪法師的真法神通,比幻化的妖魔厲害百倍。許青鉉翻轉騰挪,藍煙始終緊追不舍。頃刻寒意刺骨,煙柱前端化為骷髏的形狀,看來尤為可怖。

許青鉉左支右絀,漸感真氣衰竭,喊道:“桃賢侄!我引開敵人,你們快往太陽方位跑!”

摩尼珠一步步邁動,離圈子隻有七八尺距離。他口中的笑音宛如龍吟,地麵沙塵應聲飄起,將圓圈的邊際漸漸掩蓋了。情勢急轉直下,“天罡正氣圈”已瀕臨瓦解。而桃夭夭他們仍呆坐原地,滿臉通紅,眼神散亂,身子前仰後合的搖晃。

許青鉉見狀叫苦,明知三人受了笑音的迷惑,自己卻無法抽身相助,情急之下運氣大喝:“桃賢侄!咬破舌尖!快咬破舌尖!”

桃夭夭昏昏沉沉,內心感到不妙,可偏偏連小指頭都動不了。忽地耳膜振**,許青鉉的呼喊傳入耳中,他猛然一激靈,全副氣力運至牙關,將舌頭咬下一小塊肉來。

霎時劇痛攻心,頭腦立時清明,耳聞許青鉉叫他“快跑”,伸臂挽住另外兩人,可腰板還沒挺直,腳底一滑又摔倒了。原來奔忙大半夜,他的體力幾近虛脫,別說帶人奔跑,自己行走都困難。陸寬和紅袖迷迷糊糊跟著倒地。摩尼珠慢慢步入圈子裏,三人無法起身,隻在原處滾來滾去。

生死關頭,桃夭夭靈光乍現,暗忖“須得讓他倆醒轉,自行逃跑才好!”念及於此,狠掐陸寬的胳膊。陸寬手臂帶傷,忽被外力揪扯,直若活生生的剝了層皮,張嘴呼痛:“啊!——”桃夭夭趁機揮拳,狠狠擊中他的下巴,牙齒咬中舌頭,鮮血合著唾沫噴出唇間。陸寬驚跳而起,怒道:“你,你幹嘛打我?”

桃夭夭沒工夫解釋,待要再幫紅袖安定神魂,怎奈小妮子滿麵媚笑,眼神飄忽,身子亂扭亂掙。桃夭夭無從下手,腦門掛滿黃豆大的汗珠,高聲問道:“許前輩,非得咬舌尖嗎?咬其他部位行不行?”

許青鉉疲於應付陰風輪,喘籲籲的道:“舌乃心之苗!你們不會玄門正法,若要清心安神,必須咬舌……”

一語未絕,摩尼珠已站在三尺外,笑容猙獰,五根枯枝般的手指伸出衣袖。桃夭夭惶然大急,不管三七二十一,左臂摟著紅袖的肩膀,右手捏住她的麵頰,俯嘴噙住她的雙唇,要強行咬破她的舌頭。

紅袖中了“妙喜鈴”的惑毒,正值情欲似火,察覺桃夭夭伸嘴“親吻”自己,立即攀住他的脖子,仰起臉爽然相就。自來狐性妖媚,最擅長調情挑逗,狐狸精的媚術使出,天下那個男人能夠抵擋?兩人四唇相接,如漆似膠。桃夭夭鼻端甜香縈繞,聞到的盡是少女呼吸的氣息,登感頭暈眼花。口齒間溫軟柔滑,一條丁香小舌卷曲伸縮,撩起陣陣甜美的快意,又怎舍得使勁咬它?紅袖鼻中“咿唔”輕吟,手指上下摸索。桃夭夭也老實不客氣,把手伸進她衣服裏**亂捏。

陸寬看傻了,結巴道:“賢弟,你們,光天化日的,你們要洞房啊?……哎呀,快站起來!妖僧過來啦!”那兩人情迷意亂,親嘴親得熱火朝天,那還顧及自身安危。陸寬又氣又急又害怕,一個勁兒跺腳,連手臂的傷痛都忘了。忽而瞥見那番僧身影僵直,並未暴起發難,也沒有繼續往前邁步。

摩尼珠笑容盡收,將錫杖放入臂彎,雙掌交握胸前,仿佛遇到了難以破解的難題。猛然抖動錫杖,“當啷當啷”嘈雜刺耳,遠處的陰風輪應聲轉向,朝桃夭夭他們飄去。

這時許青鉉精疲力竭,“撲通”一聲摔落塵埃,心想此番性命休矣,哪知陰風輪轉而襲擊三名少年。看那藍色煙柱晃晃悠悠,移動不算很快。但怪煙如骨附疽,瞄準目標必定窮追到底。桃夭夭與紅袖隻顧胡纏,渾然忘卻身外天地,如何能夠躲得開?

陰風輪一尺尺飛近桃夭夭,呼喊提醒已無用。許青鉉腦中念頭急轉,暗想“他父親給他取名‘桃夭夭’,意思是痛悔當年過失,希望兒子洗雪恥辱。故人含恨傷逝,我能眼睜睜瞧著他的孩子遇害嗎?”猛然須發戟張,躍起疾衝十幾丈,伸臂檔在桃夭夭身前。

恰好藍煙飛到。許青鉉奮起神威,左臂劃了半個圓弧,右手揮舞長弓狠抽,弓弦過處真氣激發,形成一道綿厚的屏障。忽聽“哢嚓”連響,龍骨弓斷成七八截,真氣屏障也被撕破,陰風輪擊中許青鉉的右手,倏爾侵入肌膚,變成黑線順胳膊竄升。刹那間手指,手腕,前臂枯黃焦爛,皮肉骨頭如同燒焦的朽木。許青鉉不等黑線竄上身軀,大喝一聲,拔出腰刀斬斷右臂。鮮血激射噴湧,濺入桃夭夭的鼻孔中,他忍不住“噗哧”打了個噴嚏。

這下似夜雨淋頭,迷夢霍然醒轉。桃夭夭推開紅袖,眼瞧許青鉉血淋淋的巍然挺立,用身體竭力遮護自己,霎時全明白了,胸中羞慚無以複加。陸寬目眩神搖,失聲叫道:“許前輩!你……”

番僧摩尼珠雙手互握,眼皮低垂,似乎睡著了。

許青鉉解開皮帶,牙齒咬緊前端,左手飛快纏繞,一邊勒住肩頭止血,一邊觀察摩尼珠,道:“他中了我的‘縛龍軟絲’,一時半會兒休想動彈。”重傷後中氣虛,兩句話出口險些暈倒。桃夭夭急忙攙扶,撕開衣裙幫他纏裹傷口。陸寬問道:“縛龍軟絲?是峨嵋派的仙法麽?”

許青鉉喘了兩口氣,淒然笑道:“馭獸門捕獵法術舉世無雙。老夫荒頹已久,昔年的本事還沒全忘。嗬嗬,金輪法師很厲害麽?這不也著了峨嵋棄徒的道兒!”

要成為峨嵋馭獸門弟子,必須捕獲古代神獸靈禽,平時當作修行的工具,戰時用作克敵的武器。因此馭獸門弟子最擅長布設陷阱,也常用這類法術困阻強敵。許青鉉劃出“天罡正氣圈”的同時,已在圈裏暗中布置了“縛龍軟絲”。此法借助天然造化之功,藏於絲蘿藤蔓之間,專門用來束縛麒麟,蛟龍等神獸。

摩尼珠深知馭獸弟子的手段,是以首先驅使魔怪衝撞,企圖撞破隱藏的機關。然後緩慢靠近圈子,也為提防遭到陷阱暗算。怎奈馭獸門的陷阱術玄妙無窮。摩尼珠盤算再精細,到頭來仍不免落入圈套。

陸寬定睛觀察,看摩尼珠身體僵直,地表的荊條草藤伸長卷曲,牢牢纏住他的腿腳,便如戴了一副堅固的腳鐐。桃夭夭怒火中燒,咬牙道:“好妖僧,你把我們斬盡殺絕啊!許前輩,借刀子一用,我宰了妖僧給你報仇。”

許青鉉搖頭道:“不行,陷阱術隻有困敵之效,而無攻敵之用。你若拿刀砍他,‘縛龍軟絲’便會消解,到時再沒法子抵擋……”說話間,摩尼珠合眼運氣,交握的手指一點點分開,緊纏的荊條開始鬆動。許青鉉喘息道:“他捏的是六合法訣,正凝聚法力強行破解陷阱。機不可失,趁他脫困前,咱們快離開。”

陸寬急忙點頭,連聲道:“對,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當務之急是找郎中給許前輩治傷。來,許前輩,我攙著你走路。”

桃夭夭惱羞難平,依著性子定要死拚,聽了陸寬的話猛地省悟,道:“許前輩傷勢如何?我們趕快到市鎮裏找大夫救治。”

許青鉉道:“往東走,迎著太陽可以避邪。”眼見紅袖神態嬌媚,桃夭夭卻摟著她的腰,心裏犯疑“這女子明明是妖類,桃賢侄怎麽與其廝混?唉,峨嵋弟子總是被妖怪所累。度過此劫後,我要好好的勸勸他。”

四人相互攙攜,沿林間小路疾行。剛走出三五丈,隻聽摩尼珠牙齒咬得“咯咯”響,悶聲念咒:“嗡嘛呢叭咪哞,開!開!……”手指分開有寸餘,荊條隨之鬆脫,已縮到膝蓋以下。陸寬見狀駭然,道:“他要出來了!快走,快走!”

眾人加快腳步,走出兩裏遠。前方樹木稀疏,一條溪流潺潺橫亙,岸邊長著幾簇翠綠的楠竹。陸寬道:“沿河邊走罷,下遊定有村莊。”

話音未落,竹林內有人搭腔:“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峨嵋弟子到處耀武揚威,操你奶奶的,也有窮途末路的時候。”地皮轟然巨震,幾十根竹子齊根而斷,橫空飛過小河,“劈裏啪啦”的掉落對岸。

河邊現出大片空地,中間坐著位僧侶,裝束式樣和摩尼珠相似,而膚色雪白,袖袍寬大鼓脹,周身衣物異常幹淨,幾乎到了纖塵不染的地步。

桃夭夭料想來者不善,喝問道:“你是何人?金輪教的魔頭麽?”

番僧道:“老子大名薩伽多波,尊號‘如意仙法王’,金輪教殊勝佛駕前護法排名第三。”

乍聞僧侶自稱“老子”,桃夭夭微微發怔,察覺番僧滿嘴四川口音,猛想起灌縣周天歲強搶童女,正是送給“如意仙薩伽多波法王”*殘害,點頭道:“好啊,周天歲那狗頭卻是你的手下。照這樣看來,白露坪失蹤的女子也遭了**辱,金輪教果然邪得可以。薩伽多波禿驢,灌縣那些童女是我放走的,你要報仇盡管衝小爺來吧!”

薩伽多波正眼也不瞧他,冷冷的道:“臭小子算那根蔥?憑你也配跟佛爺叫陣?”大袖抖開,露出身邊坐著的小孩兒,憨頭憨腦的,竟是小頑童唐多多!此刻他盤膝疊腿,表情呆滯,身子紋絲不動,活象泥塑木雕。薩伽多波以衣袖裹住其頭臉,想必十分氣悶,他竟不吭一聲,著實大違常態。

陸寬臉色陡變,叫道:“唐小師兄!你在這裏,我們找得好苦!”往前跨出半步,許青鉉忙按住他的肩膀。

薩伽多波麵若冰霜,道:“許青鉉,脫離峨嵋派這麽多年,仍能闖過我師弟的無間壇城,龜兒子當真了得。你且試試老子的金剛伏魔圈,倘若還能過關,這小娃娃便交還與你。”衣袖驀地卷起,空中白光疾閃,“刷刷刷”落下三十六根鐵棍,沿空地邊緣排成橢圓陣形。又取出念珠掛於胸前,隻見珠子大如拳頭,色澤慘白刺眼,由十八顆嬰兒頭骨製成。

三十六根鐵棍稱作“金剛杵”,配以人骨念珠,即可擺成所謂“金剛伏魔圈”奇陣。此乃金輪教至高法術,威力巨大,實非“無間壇城”所能比擬。

陸寬喃喃道:“他是摩尼珠番僧的師兄,肯定更厲害。這回咱們再要逃脫,那真是祖宗十八輩子積德了。”桃夭夭百無忌憚,但紅袖和許青鉉難以行走,自己生死無所謂,總得設法讓他們脫險。聽了這話心中焦灼,低頭思索應對之策。

自薩伽多波現身以來,許青鉉便沉默不語,半閉著眼凝聚真氣。等到對方擺開陣勢,仰頭撅唇打了個呼哨,口哨聲隨風傳向遠方,山林中回音繚繞。頃刻間,天邊雲霧滾湧,急速朝這邊移動。就聽“唧唧喳喳”啼鳴聲震耳,那片“雲霧”竟是由數萬隻鳥雀組成,黑壓壓的鋪天蓋地。前頭有十餘隻飛鳥領路,白羽翩翩,正是許青鉉馴養的那些蒙鳩。

薩伽多波冷笑道:“馭獸弟子必有神獸護身。你的神獸,就是這些扁毛畜生麽?”

桃夭夭搶著道:“畜生臨危不忘救主,尚知恩義;爾等喪盡天良,其實連畜生也不如!”

對答之際,群鳥已經飛臨頭頂。昨晚許青鉉將真氣傳給蒙鳩,命其招引鳥族助戰。蒙鳩有了真氣便能駕馭百靈,幾個時辰內聚齊了川南的野生禽鳥,率眾趕來援助主人。

薩伽多波目露凶光,道:“老子先殺光瘟鳥,再超度你們歸西,算不算仁義?”臂膀微抬,正要施展法術。忽然蒙鳩引吭長鳴,翹起尾巴拉出糞便,飄飄****灑向番僧。其餘鳥雀群起效仿,或盤旋,或俯衝,飛行中紛紛翹尾拉屎,刹那間“噗哧噗哧”怪音四起,穢氣衝天,鳥屎橫飛,好似打翻了王母娘娘的馬桶,當空下了場瓢潑臭雨。

桃夭夭他們相距較遠,並未被鳥屎淋到。兩名少年既好笑又吃驚,思量這般“屎攻”雖然有趣,又怎能傷敵分毫?兩人定睛觀望,卻見薩伽多波哇哇大叫,站起身伸手抽拔金剛杵,神色驚慌,舉動倉促,似乎對群鳥的糞便十分忌憚。

原來但凡法寶必生靈光,若遇汙穢之物,靈光被汙染則法寶失效,事後縱然清洗幹淨,也須加倍修煉才能令寶物複原。因此高手使用法寶時,必先念誦相應的口訣,以咒語加持法寶,便不怕穢物的玷汙。

如意仙法王生性狂傲,又見許青鉉身負重傷,鬥法時輕敵托大,直接亮出金剛杵和白骨念珠,並未加持真言法咒,結果被抓住破綻攻了個措手不及。蒙鳩與許青鉉靈犀相通,無須主人授意,自會伺機攻敵。

薩伽多波左閃右避,竭力收回金剛杵,但仍有十餘根被鳥糞汙染。法寶失靈無法縮小,兩隻手沒法抱住。如意仙法王手忙腳亂,活像狗熊掰玉米——撿起了這兩根,又滑脫那幾根,“丁零當啷”鐵棍兒滿地星撒。薩伽多波氣極敗壞,罵道:“他媽的,臭鳥,瘟鳥,老子操你祖宗十八代!”汙言穢語滾滾而出。

自來修行者謹守“身口意”三淨,而薩伽多波倒行逆施,修的是“身不淨,口不淨,意不淨”,隻重視“皮相潔淨”的邪道。所以他滿嘴穢語,滿腔**邪,卻十分注重外表衣著的整潔。平常唯恐微塵沾衣,此刻忽而鳥屎淋頭,急切間怎不方寸大亂?

桃陸二人眼瞧薩伽多波狼狽,直樂得手舞足蹈。許青鉉喘息道:“快……趁……快離開此處,回峨嵋請淩波,請她救小孩…...”話音漸弱,腦袋一歪昏了過去。先前他呼哨鳥群,耗光了僅存的真氣,至此再也支持不住了。

陸寬用肩膀抵住,撐起他的身體,道:“先給許前輩治傷要緊。咱倆鬥不過妖僧,找了幫手再來救小師兄。”桃夭夭點頭應諾,摟著紅袖的腰,半拖半抱沿河岸疾行。

約莫走出二三十步,河邊亂石支棱,地勢愈漸崎嶇。兩名少年手腳酸軟,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紅袖足尖磕碰石塊,睜眼問道:“唔……跑這麽快,這是要去哪兒啊?”

陸寬喘氣道:“去,去峨嵋山搬救兵。”

紅袖濃情未褪,唇邊眼角盡是媚意,曼聲道:“峨眉山有甚趣味?春xiao苦短,主人哥哥,不如隨我同去洞房耍……”桃夭夭正沒好氣,幾句*傳入耳中,滿腹怒火直衝腦門。沒等紅袖說完,抖臂斜肩,“撲通”一下將她扔進溪流中。

小溪兩尺來深,山裏早晨天氣冷,水邊結了層薄冰,落入其中寒冷徹骨。紅袖被冰水激得寒毛倒豎,滿腔欲念化為烏有,“妙喜鈴”邪術就此化解。但這衝擊來得太快,她一時不明所以,抱著胳膊一個勁兒哆嗦。

桃夭夭看她發呆,暗想若非這瘋丫頭胡鬧,自己又怎會連累許前輩受傷?想到這兒怒氣難抑,揮掌扇了她個耳刮子,扳著肩問:“喂!清醒了沒有?”

紅袖定了定神,道:“好,好象還差那麽一點點。”

桃夭夭揚手正要再扇。紅袖抓住他的手腕,道:“我是說你才不清醒哩!幹嘛把我扔到河裏?無緣無故打我耳光,哼,我也給主人清醒清醒!”使勁一拉,桃夭夭栽進水裏。登時水花四濺,撲騰驚呼聲中,夾雜著紅袖嘻嘻哈哈的笑音。

陸寬攙扶許青鉉倚石而坐,有氣沒力的道:“兩……兩位興致真好,你們往後麵瞅瞅。到了這步田地,還去什麽峨嵋山哦,咱們去……趕快去投胎算了。”

桃夭夭回頭眺望,隻見地麵鋪滿鳥屍,空中哀鳴回響,鳥群亂紛紛的四散潰散。原來那薩伽多波被鳥屎淋急了,索性扔掉金剛杵,運起神通舉臂指天,發出金剛大法“陽炎輪”,一氣將蒙鳩盡數燒死。群鳥失去首領登即大亂。“陽炎輪”縱橫長空,直燒得滿天火星飛濺,遍地骨肉焦臭。薩伽多波擊潰鳥群,右手抓起唐多多,大步流星沿河岸追趕。

與此同時,遠處腳步聲急促,一團黃影迅疾馳近。卻是摩尼珠掙脫“縛龍軟絲”,已經趕到小河邊,錫杖敲地“咚咚”作響,聽來令人喪膽驚魂。薩伽多波走到他身旁,兩人並肩朝這邊走來。金輪教兩大護法聯手對敵,曆來所向披靡,步履間自然有種逼人的威勢。

桃夭夭心頭冰涼,看紅袖直愣愣的目視前方,便笑道:“別害怕,人活百年終究要死。咱倆一個處男,一個處狐,攜手同遊黃泉,也算死得新穎,閻王老子見了…….”

紅袖打斷話頭,手指前麵河灘,急道:“不,不是,主人,你快看,你快看那邊!”桃夭夭順著她的手指望去,不禁也是一愣。

隻見河灘大石上躺著一個男子,青色長袍,青色頭巾,連麵皮也是白裏透青,如同死去已久的僵屍;腰間掛著個青色酒葫蘆,又象浪**無行的酒鬼。此人從頭到腳全是青色,與山間景物相混,誰也發現他的身影。紅袖伸指驚呼,他立刻被驚醒了,嘟嘟囔囔的翻身坐起。桃夭夭定睛端詳,看他濃眉細目,滿麵醉意,竟是那大鬧“鳳凰台”酒樓的浪子秦五!

紅袖瑟瑟發抖,不知是冷,還是害怕,道:“這個怪人很討厭,我,我見到他就不舒服。”桃夭夭扶她爬上河岸,留意秦五的舉動,微笑道:“我覺得這家夥挺有意思。嘿嘿,管他呢,死到臨頭又生變數,這可越來越好玩啦。”

秦五伸懶腰打個哈欠,道:“大清早的,是誰聒噪打鬧?攪了老子的chun夢?”說著翻手抓撓腰間,眉頭緊皺,撓了半晌摸出個小盒,笑道:“我當如何,卻是這贅物頂著腰杆,把老子硌醒了。嗬嗬,自討苦吃活受罪,反來怪罪別人,真是糊塗到了姥姥家!”

桃夭夭怦然心動,隻覺此話隱含深意。旁邊陸寬神情駭異,目光直盯秦五手中的盒子,失聲叫道:“我的‘子午鎖魂匣’!我丟的……”

秦五轉頭望向他,托著匣子一拋一拋的,道:“你的?嘿,這玩意兒近日沾了汙泥,靈光大減,若非我施法補救,裏麵裝的妖怪早逃脫了。”陸寬無言以對,滿腦子疑惑,尋思明明將鎖魂匣拋入了深淵,怎地到了他的手裏?

兩名番僧也望見怪客乍現。待至近前,薩伽多波厲聲喝道:“兀那漢子,你是什麽……”後半截話縮回肚中,眼中戒意大增。隻見秦五收起‘鎖魂匣’,緩慢轉過來,身姿嶽鎮淵停,隱然透著雄渾軒昂的氣魄。

摩尼珠料想此人絕非等閑,又瞧他不象正派弟子,當即滿臉堆歡,合十道:“仁者吉祥,老衲有禮了。我二人是西域金輪教護法法師,因教內寶物失盜,奉師命千裏追索。眼前這幾人便是盜賊,要帶回去勸其棄惡從善。此事關乎本教興衰,仁者若能輔成,實乃千古難修的大功德。”

桃夭夭暗忖“好個笑裏藏刀的禿驢,倒說我們偷東西?他這是賊喊捉賊。”正待出言申辯,眼前一花,秦五已躍下岩石。

薩伽多波退後兩步,將唐多多拉到身後。摩尼珠笑容可掬,一副坦誠的樣子。秦五上下看了他們幾眼,悠然念道:“西方九眼大黑煞,

假充佛子拜羅刹,

頭戴骷髏踏魔女,

用人以祭惑華夏。”

話剛出口,摩尼珠臉色陡變。這四句詩傳自元代。當時蒙古大軍縱橫東西,金輪教借勢浸染中原,依仗妖法大肆荼毒百姓。有識之士恨其邪毒,故作詩句揭露痛斥。今日秦五當麵念出,顯然是要與金輪教為敵。摩尼珠退至薩伽多波身旁,合掌道:“我佛慈悲,魔障深重,當以誅殺法善巧度化。”

三人呈品字站立,默默的對峙。刹那間劍拔弩張,一場大戰勢所難免,四下裏卻異常的安靜,寒風卷起秋葉,輕輕飄進溪流……

涼意浸透衣服,也凝結了鮮血。許青鉉打個寒噤,閉著眼歎息道:“阿瑤,阿瑤,你,你害得我們好苦啊!”

“阿瑤”是桃夭夭母親的閨名,日前許青鉉曾經提及。夜間數度出生入死,桃夭夭無暇細思,把這事給忘記了。此時聽他直呼母親名字,不禁心跳如狂,事關自己的身世,不能不問,急忙扳住他肩頭搖晃,連聲道:“許前輩,你認得我娘麽?她怎麽害人了?她害了誰?”

許青鉉翕開眼縫,瞅了瞅桃夭夭,轉頭緩緩移向正麵,忽然兩眼放光,全身劇顫,仿佛發現了什麽奇珍異寶。桃夭夭暗自奇怪,順他目光望去,發覺他目不轉睛的凝視秦五,尋思“莫非許前輩認識此人?”隻見許青鉉嘴唇顫抖,喃喃道:“大……大師兄!我是做夢麽?”

桃夭夭心念電閃,記起小雪“李師兄經常喝得爛醉,放浪形骸”的描述,愣愣的盯著秦五,衝口而呼:“你,你是峨嵋大師兄李鳳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