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邪祟震悚憑劍鋒

聽了這話,眾人大吃一驚。秦五打量桃夭夭幾眼,點頭道:“好小子,有幾分眼力。”

摩尼珠與薩伽多波默然對視,目光中透出幾分喜色。摩尼珠唇邊浮起笑容,躬身道:“久仰李道友大名,今日荒野邂逅,幸甚,幸甚。”

李鳳歧沒理會他,扭頭對紅袖道:“喂,小狐狸,想活命躲開點,當心我的劍氣傷了你。”

紅袖從震恐中驚醒,喃喃自語:“難怪我見著他就害怕,他身懷劍氣……”口中吐出內丹,變成戒指遞給桃夭夭,道:“這人劍氣太強,我可躲不開,隻有靠主人庇護了。你把戒指戴到無名指中間,我便能在你的心脈裏藏身。”桃夭夭沒等她講完,接過來戴入無名指。紅袖抖抖身子,化作一道青煙,收斂於戒指之內。

李鳳歧笑道:“峨嵋弟子私通妖怪,膽子著實不小。”桃夭夭微驚,看他臉色平和,又不象要問罪的樣子。

摩尼珠施禮搭腔,對方卻昂然無視。他也不惱,微笑道:“李道友乃劍仙門首徒,擔負天龍神將的重任。為何孤身出現在此?其他峨嵋派的朋友們!何必藏頭縮尾,一並都現身了吧!”最後兩句提高聲音,向四方呼喊。

李鳳歧冷冷的道:“什麽狗屁‘天龍神將’,跟我毫不相幹。老子生平獨來獨往,對付你兩個禿驢,用得著找幫手麽?”

摩尼珠頗感詫異,道:“玄門九陽,劍仙為首。峨嵋派的玄門真武大陣,必由劍仙首徒充任主將。閣下既為峨嵋派大師兄,怎會不是天龍神將?”

薩伽多波粗聲道:“哼,我瞧這賊廝鳥浮滑浪**,八成是假冒的峨嵋弟子。”

摩尼珠道:“閣下若非峨嵋弟子,大家尚可交個朋友。金輪教天下無敵,你何必要與我們作對?“

李鳳歧道:“老子管你什麽金輪教,鐵鍋會。方才老子大發chun夢,正抱著楊玉環,趙飛燕親嘴摸屁股,偏偏你幾個大呼小叫,壞了老子的好事,這筆帳怎麽算?快快將美人賠還!不然休想走脫!”單手插腰,右掌向前伸出,便似市井裏的潑皮放刁要帳。

峨嵋弟子素來言行肅正,哪會如此孟浪。兩名番僧麵麵相覷,弄不清此人的身份。薩伽多波道:“真貨假貨,鬥過便知,他媽的,跟他羅唆什麽?”

李鳳歧仰天打個哈哈,道:“好,好,君子動口不動手,小人動手不動口。如意仙是真小人,比你師弟強多了。”低頭望向摩尼珠,目光如電,喝道:“老子最恨口蜜腹劍的偽君子!”

正是身隨聲動,那個“子”字才出口,李鳳歧已衝到摩尼珠麵前。眾人目不暇接,明明看到他原地沒動,身影倏忽而至,活象使了分身法。摩尼珠沒想到對方來得這樣迅猛,慌忙舉起錫杖招架。李鳳歧掌心熠熠放光,赫然多了柄長劍,鋒刃呼嘯劈砍。隻見白光迸射,火花四濺,錫杖應聲斷為兩截。摩尼珠的錫杖由玄鐵煉成,乃世間至堅至硬的法寶,竟被一擊而斷,可見劍鋒勢道何等剛猛。摩尼珠耳中嗡嗡作響,眼前金星忽閃,腦子一陣迷糊。

李鳳歧並未趁勢進擊,袖子輕揮,轉身朝對岸飛奔。地麵的泥沙被袖風卷起,向薩伽多波撲麵灑來。薩伽多波連忙躍開數丈。李鳳歧頭也不回的往西奔去,仿佛忘記了激烈的戰局。兩名番僧不明所以,目送敵人的身影急速飄遠。

眨眼間跑出裏許,李鳳歧的背影已變成個小黑點。眾人莫明其妙,不知他為何離去。陸寬茫然道:“他,他怎麽逃了?”話音未落,遠處響起清亮的長嘯。隻見李鳳歧猛衝回轉,身影與劍影融合,化作一道星馳電掣的光芒。桃夭夭腦中閃過小雪的話,暗叫“好厲害,這就是‘人劍合一’的境界麽?”

薩伽多波陡然變色,大叫:“不好,是‘破魂斬’!”倉猝不及躲閃,撇開唐多多,雙手握成法訣,身體邊緣浮現金色的光暈,此乃金輪法師的“護體息災法罩”,又稱“扇底迦法”,雷劈火燒俱不能破。李鳳歧瞬間衝到近前,劍鋒直刺,隻聽“轟隆隆”山崩地裂般巨響。眾人耳鳴肉顫,定神看時,薩伽多波滿臉漲得紫紅,搖搖欲倒,好似一下喝了幾壇烈酒。

“破魂斬”是玄門高深劍術,施展出來山峰也能斬斷。李鳳歧見護身法雖破,番僧居然沒被刺死,喝了聲采:“好禿驢!”順手抱起唐多多,朝陸寬拋擲過去,道:“照料你的小師兄!”

陸寬慌忙伸開雙臂,唐多多穩穩的落入懷中,如同無形的手掌托著他的身子。摩尼珠想援助師兄,剛一運勁便即摔倒。伸手摸索小腿,登感劇痛鑽心。原來李鳳歧剛才當頭雷霆一擊,已將他的腳筋全震斷了!

拋出唐多多的同時,李鳳歧又往南方狂奔,邊跑邊長嘯,轉瞬馳出七八裏路程。摩尼珠知道他再次回轉時,破魂斬的威力定然倍增,當即忍痛盤膝,衝薩伽多波吼道:“坐地觀想!行‘蓮花座’護身法!”薩伽多波強自平息翻騰的氣血,與摩尼珠並肩而坐。兩名番僧單掌相接,食指無名指彎曲,拇指小指食指豎起,做成古怪的姿勢,齊聲念咒:“嗡嘛呢叭咪哞!”周圍顯現兩道光圈,依稀是蓮花形狀。

此刻李鳳歧已然衝到,揮劍直劈薩伽多波頂門,卻象石頭投入了水潭,劍光順著“蓮花座”層層**開。然而劍氣雖消,餘威難擋,薩伽多波周身骨骼“咯咯”亂抖,張嘴“哇”的噴出鮮血。摩尼珠搖動錫杖,淩空虛點,李鳳歧的頭頂飄起淡淡黑霧。這叫做“陀羅尼縛魔咒”,中咒者的魂魄被黑霧所困,再難移動半步。李鳳歧身法略顯凝滯,立即左臂高舉,掌心朝向太陽,借著陽氣揮掌拍散黑霧,“縛魔咒”就此化解。

但這麽一瞬,兩名番僧已得反擊之機。摩尼珠猛喝:“咄,咄,咄!”抖動半截錫杖,“陰風輪”倏地發出。薩伽多波咬牙運氣,也伸指施放“陽炎輪”。兩股怪煙,一陰一陽,真有開山裂海的威力。李鳳歧既不躲避,也不招架,挺胸昂首大步向前,怪煙“茲茲”連聲,全都擊中了他的胸膛。

眾人齊聲驚呼,不解他何以束手待斃。薩伽多波猛地省悟,叫道:“賊廝鳥有‘伏柔天王盾’!果真是劍仙首徒!”

自古相傳,峨嵋劍仙門有種護體奇術,稱作“伏柔天王盾”。煉成後周身布滿無形護盾,任何兵器,劍氣,道法都無法擊破。如果敵方攻勢越猛烈,造成傷害越大,天王盾反而越能增加己方的法力。“柔伏”,原指陰陽兩種內丹,道書《九丹真訣》有雲“柔丹虛形化神,伏丹剛陽克敵”,究其根本,天王盾正是“柔伏”兩種內丹所化。因此曆來與仙劍弟子對敵者,攻擊時常常不敢盡全力,就是顧忌天王盾的反製之效。這門法術十分艱深,據傳唯有劍仙首徒方能煉成。

“陰赤”兩法輪擊中胸口,李鳳歧已身受重傷,但傷損全部移至天王盾,自身行動毫無所礙。隻見劍鋒陡然伸長,李鳳歧雙手握住劍柄,圍繞對手橫劈直砍,巨劍過處星芒流轉,拉出數十道耀眼的弧光。桃夭夭目眩神搖,隻覺他動作既瀟灑又淩厲,飛騰衝刺,呼嘯隳突,似乎每步都踏著激烈的鼓點,令觀者熱血沸騰,情不自禁想要追隨他衝鋒陷陣。酒樓裏那個落拓浪子消失了,眼前分明是位雄姿英發的大將軍。

白光暴閃,勢如迅雷,巨劍連續劈中“蓮花座”。光圈漸漸縮小,漸漸消淡。眼看行將隱沒,薩伽多波大喝:“跟他拚了!用陀阿毗誅殺術!”摩尼珠扔掉錫杖,右手輕撫丹田,左掌的拇指中指小指與薩伽多波右掌相接,其餘兩指彎曲。薩伽多波也做成同樣的手勢。兩人閉住左眼,右眼斜望天邊,一齊咬牙切齒,喉嚨裏“嗬嗬”發聲,聽來猶如老母豬叫春。

桃夭夭見狀好笑,道:“他們幹嘛?鬥法輸了裝瘋麽?”

許青鉉解釋道:“此為‘阿毗遮魯迦’誅殺術,能召喚金輪教守護神‘忿怒本尊’殺敵。他們手指捏成‘大手印’法訣,作怒目望天狀,這些都是作法的姿勢。誅殺術是金輪教護教的首要法術,施法者必須全神貫注,稍微走神便會失敗。”

番僧越叫越響亮,直若餓狼長嚎。空中狂風大作,血紅色的雲團緩慢沉降。雲霧中現出“忿怒本尊”,卻是個形貌凶惡的魔怪——赤身綠發,呲牙吐舌,四條手臂分別揮舞著金剛杵,索魂鈴,月牙刀和骷髏碗。猛然刀杵相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數十條閃電垂掛而落,激得地麵碎石亂飛。李鳳歧騰挪轉折,靈巧的穿過閃電,迅速退到小河邊。

那邊眾人閃避石雨,相互攙扶著藏到樹林中。桃夭夭暗暗心驚,尋思“妖法如此凶猛,李師兄敵得住嗎?許前輩說施行‘誅殺法’必須專注,我何不攪亂番僧的心神,助李師兄獲勝!”他是個無法無天的冒失鬼,想到什麽主意都敢幹,隨即捏緊嗓子,裝出女子聲音,喊道:“如意仙法王,我是你害死的童女!還記得麽?你還記得麽?就是你,那天親手殺死了我!如今冤魂不散,找你索,命,來,啦!”

他扮女聲原本惟妙惟肖,幾句話說得聲情並茂,特別最後幾個字尤為淒厲,真象是女童冤魂哀傷訴怨。如意仙修煉本門大法,滿腦子都是yu女采陰等事,忽聽女子呼喚,抖身打了個突,睜開眼問道:“你,是,誰?膽敢犯我大教?”薩伽多波原來的嗓音尖利刺耳,此時卻變得沙啞低沉,竟似另外一人借著他的嘴巴講話。

桃夭夭一愣,笑道:“小爺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峨嵋弟子桃夭夭是也!”

一語未幾,李鳳歧猛地斷喝:“住嘴!”挺腰舒臂,叫道:“起!”小河的水流應聲而停,接著千百道水柱騰空飛起,每根水柱均化為寶劍形狀,晶瑩剔透,迎著日頭熠熠閃亮。陸寬目睹奇景,記起劍仙弟子尹赤電演示的道法,衝口道:“這是‘聚水成劍’的劍術!”

李鳳歧運臂作勢,水劍集結成隊,朝那片紅雲迅疾飛去,陽光映照中宛如玉龍直衝霄漢。如意仙被桃夭夭亂了意念,誅殺術威勢大減,紅雲抵不住水劍的穿刺,轉瞬間四分五裂隨風而散,“忿怒本尊”的影像也消逝無蹤。兩名番僧法力枯竭,坐在原地隻有“呼呼”喘息的份兒了。

隻聽“轟隆”一聲響,水劍落入河中,小河重又流淌。李鳳歧袖手而立,巨劍化為劍氣,悄然收入體內,臉上又是那副頹喪的酒徒神氣。

本是大獲全勝的局麵,他卻忽然停手。眾人相顧錯愕,不知他是何用意。薩伽多波喘氣道:“要殺便殺!劍仙首徒還怕殺人嗎?”

李鳳歧搖了搖頭,緩緩的道:“第一,我不是劍仙門首徒,金輪教要尋仇,盡管找川南浪子‘秦五’便是;第二,你倆禽獸不如,怎能算人?第三,我今天不殺你們。你倆若是識趣,趁早給老子滾蛋吧!”

陸寬與桃夭夭大為吃驚,同時叫道:“放不得!”薩伽多波獰笑道:“示好賣乖也沒用,金輪教與峨嵋派勢不兩立。佛爺今後遇著峨嵋弟子,照樣抓來抽筋扒皮。”

李鳳歧道:“示好?示你個頭!若非那小子插手搗亂,老子定把你倆斬成十七八截!”朝桃夭夭瞪了一眼,深有責備之意,又道:“先前我說過,跟你兩個禿驢鬥法不需要幫手。那姓桃的小子亂了你的妖法,倒顯得老子胡吹大氣,勝之不武。他奶奶的,氣死我了,快滾,快滾!”

摩尼珠見他不似作偽,點頭道:“如此說來,閣下是位守信的君子。日後有緣,定當再行請教!”使個眼色,示意師兄逃命要緊。薩伽多波不敢多言,背起摩尼珠向西蹣跚而行。望著兩人的背影越來越遠,桃夭夭心中焦躁,大聲道:“失蹤的民女尚未救回,怎能放了他們?”

李鳳歧默然不答,雙掌自胸口緩慢下按,張嘴噴出烏黑的濁氣。那是“陰風輪”和“陽炎輪”造成的傷害,被天王盾收斂凝結,暫時沒有發作。此刻再逆行天王盾,將淤血腫脹化氣呼出,內傷便痊愈了。地麵草木接觸到那股濁氣,仿佛被烈火烘烤,枝葉立時枯萎。李鳳歧調息已定,走到樹林邊,喚道:“好啦,戲演完了,這就走罷。”

桃夭夭不甘心,一邊伸臂攙扶許青鉉,一邊問道:“白露坪丟失的女孩子怎麽辦?我們不管了麽?”

李鳳歧拍了拍他肩頭,道:“桃兄弟,你可闖了大禍。”舉目眺望遠處,喃喃自語道:“鉉叔受傷極重,須得找地方將息幾日。南邊是入滇的官道,多半能找著客棧。”說著邁步向南,那三人尾隨其後。

陸寬懷抱唐多多,雖然勞累,但劫後餘生自是欣喜,看桃夭夭眉頭緊皺,勸道:“賢弟想開點嘛。大師兄是講信用的大英雄,他說不要幫手,自然胸有勝算。你偏偏要幫忙,豈非畫蛇添足?即便擒獲那番僧,也顯得大師兄言而無信了。”

桃夭夭愈發納悶,暗忖“隻為圖個‘守信用’的虛名,寧可見死不救,算什麽狗屁英雄好漢?”斜眼端詳,卻看李鳳歧若無其事,嘴裏哼哼小曲,側耳凝聽,依稀是“.......飄紅浪**雲煙輕,琴閑酒困少知音......”還有什麽“春渺萼殘,芳逝傷心。”等等詞句。

許青鉉倚著桃夭夭的肩膀,深吸幾口氣,道:“桃賢侄,方才說你闖了大禍,你可知道原因?”

桃夭夭道:“願聞其詳。”

許青鉉道:“番僧施行‘阿毗遮魯迦’誅殺術時,魂魄已離體出竅,體內引入金輪教教主‘殊勝佛’的元神。薩伽多波嗓音忽然變調,正是‘殊勝佛’附體,借用他的喉舌在發問。你貿然自報姓名來曆,無異於引火燒身——倘若我們殺死那兩個番僧,殊勝佛定將‘桃夭夭’當作死敵,詛咒,魘鎮,種種邪法令你防不勝防。大師兄放走番僧,是讓他們回去講述鬥法的經過,言明對頭是李鳳歧而非桃夭夭。這是為你消災滅禍的計策。賢侄仁勇可嘉,還須體諒大師兄的用心。”

桃夭夭恍然大悟,道:“是這樣啊!”瞅了李鳳歧一眼,暗想“你幹麽不早說?”

許青鉉歎道:“金輪教搶擄民女,以此作餌對付峨嵋派,所以那些女孩子暫時沒有太大的危險。唉,反倒是你桃賢侄啊,金輪教主殊勝佛法術厲害,他已記住‘桃夭夭’這個名字,日後定當報複,此事實在棘手。”

桃夭夭道:“大師兄不怕留名,我也不怕。他們要報仇,盡管找我好了。”

李鳳歧豎起大拇指,笑道:“好樣的!金輪教什麽玩意兒,怕他個鳥!嘿嘿,你的性子跟我挺象,死不悔改的驢子脾氣。”

眾人談談說說,繞過山嶺行至陽關大路。漸漸太陽升到天頂,已是午牌用飯時分。遙望前頭炊煙繚繞,路邊立著四五間青磚瓦房,門前懸掛青布旗子,看樣子是一家酒店。眾人加快腳步走進屋內,剛跨過門檻,迎麵酒肉香撲鼻。原來入滇的大路常有馬幫經過,這家店前麵賣酒食,後麵設客房,專門接待四川雲南的商隊,酒肉飯菜遠比尋常店家豐盛。眾人撿了副幹淨座子坐好,李鳳歧拍桌大叫:“拿酒來!拿酒來!”

桃夭夭通夜奔忙,這會兒疲憊得幾欲昏厥,屁股才沾著板凳,腦袋一歪,趴住桌邊沉沉睡去。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身體溫暖,已躺在客房的床鋪中。桃夭夭揉眼坐起,轉頭環顧四周。屋裏光線昏暗,牆邊是木板搭成的長鋪,可供七八人睡覺。陸寬和唐多多並排而臥,許青鉉單獨睡在角落中,都還沒有醒來。窗外日影斜斜,天近黃昏。

桃夭夭精神漸複,感到肚子餓得難受。掀掉被子翻身起床,看凳中搭著幾件幹淨衣服,想是大師兄找來的。他脫掉女子的裙衫,換好裝束跨出客房,還沒走進前邊大堂,隻聽李鳳歧仍在叫嚷:“掌櫃的,拿酒,快拿酒來!”

店主人道:“客官,你喝了三個時辰了。常言道‘酒是傷身利劍’,再喝下去,醉倒了可沒藥醫。”

李鳳歧怒道:“怎麽,門縫裏瞧人,欺負老子沒錢結帳?”

桃夭夭走進堂中,隻見滿桌酒碗狼藉,滿地酒壇亂滾,李鳳歧臉皮通紅,醉醺醺的搖頭晃腦。周圍客人都停杯放筷,好奇的望著這濫飲無度的酒鬼。李鳳歧抬眼見桃夭夭走來,轉怒為喜,指著他笑道:“喂,掌櫃的,我桃兄弟是財主少爺,有的是銀子。你們隻管撿最好的酒送來,等……等會自有我桃兄弟給錢,嘿嘿嘿。”

店主人上下打量桃夭夭,眼裏滿是懷疑之色。桃夭夭也不多言,大咧咧坐到李鳳歧對麵,道:“主人家,有飽肚的好菜弄幾個來,再要兩碗白飯,吃完算錢與你。”

他身無分文,哪有銀錢會鈔?嘴裏講得叮當響,心中存了念頭“管他的,吃飽了再說。峨嵋大師兄帶頭騙吃騙喝,我這候補弟子當然要學著點。”

店主人道:“中午煮的肥牛肉,我給客官切兩盤,飯也管夠。隻是酒不能上了,小店的白酒全讓這位客官喝光了。僅存兩壇‘穀華陳釀’,是本店的看家寶,特意為鹽課楊大人準備的。明日楊大人巡視到此,店裏沒有好酒招待,惹怒了官老爺誰吃罪的起?”提及“楊大人”三字,店主神態倨傲,頗有些仗勢壓人的意味。

李鳳歧解下腰間葫蘆,遞過去道:“我也不多要,你把這葫蘆灌滿就好。嗯,穀華陳釀,我嚐那麽一丁點兒,總不至於得罪楊大人罷?”

兩人越說越大聲。店裏的食客不吃飯了,饒有興味的看熱鬧。店主人不願多生是非,接過葫蘆,道:“先講好,就這一葫蘆,不能再要了。”李鳳歧點頭道:“滿滿一葫蘆,倘若缺斤少兩,那是砸你自己的招牌,大夥兒說是不是啊?”眾食客跟著起哄,屋子裏笑聲四起。

店主人命夥計端菜送飯,親自走進櫃台裏麵,拿了舀子漏鬥倒酒。稍頃夥計把飯菜送到桌前,桃夭夭毫不謙讓,舉筷端碗夾肉扒飯,大口大口狼吞虎咽。李鳳歧笑道:“桃兄弟,你吃白食的功夫挺厲害。”

桃夭夭口中塞滿飯菜,含糊道:“不敢當,承蒙誇獎。”

當初小雪談起李鳳歧時頗顯思念之意,所以桃夭夭對這位大師兄並無好感,雖然佩服他劍術神異,也不願與其多打交道。

他正埋頭大吃,忽然櫃台裏傳來驚叫。眾食客循聲望去,隻見那店主人滿麵驚詫,緊盯櫃上的酒葫蘆。旁邊酒壇倒空了大半,葫蘆裏的酒水卻半點沒溢出。他握住葫蘆搖晃兩下,裏麵“嘩嘩”直響,顯然並未裝滿。眾人見狀奇怪,尋思小小的葫蘆怎能裝下整壇酒漿?店主人拿起葫蘆左看右瞧,看不出哪裏漏了。再啟開一壇舀酒裝入,那葫蘆象無底洞似的,始終隻裝個半滿。

李鳳歧道:“大家都看好啊,掌櫃紅口白牙,說好裝滿葫蘆的。生意人說話若不算數,該當如何?”有好事者接口道:“那還有啥講的,砸他龜兒子的招牌!”食客們哄堂而笑,紛紛出言奚落。桃夭夭明白是李鳳歧搗鬼,放下碗筷,道:“大師兄,我吃白食是為填飽肚子。你平白蒙騙人家,是為了什麽?”

李鳳歧笑道:“好玩唄,世人蠢如牛馬,略加戲耍以助酒興,何必大驚小怪?”

桃夭夭皺起眉頭,暗想“把別人當畜生戲弄,你比別人高一等麽?哼,我瞧是假清高。”心裏反感,欲待出言譏諷,念在小雪的份上,話到嘴邊又咽回肚裏。

那邊店主人早著了慌,兩壇美酒已經倒光,明日拿什麽招待官老爺?提起葫蘆想把酒漿倒回酒壇,豈料搖來晃去白費力氣,酒漿就是倒不出,用筷子亂捅葫蘆口,也沒發覺有塞子。店主人急了,猛揮舀子狠砸葫蘆。那東西好似鋼鐵鑄就,“當啷”彈飛舀子,店主人虎口迸裂,直痛得齜牙咧嘴亂吐舌頭。眾食客前仰後合,滿堂全是鼓掌喝彩聲。

店主人定了定神,情知今天遇著了高人。捧著葫蘆走近桌邊,強笑道:“客官的戲法真絕,叫咱們大開眼界,酒錢飯錢就免了罷。至於壇裏的‘穀華陳釀’,還請客官賜還。”

李鳳歧拿過葫蘆,仰脖子喝了一口,讚道:“好酒!”醉眼斜睨店主人,道:“酒飯錢免了,那麽住店的錢呢?”

店主人一拍大腿,爽快道:“也罷,算咱們交個朋友。食宿全免,客官愛住多久住多久。”

李鳳歧笑了笑,道:“你想留我住到明天,等那鹽課楊大人來懲辦我,對麽?”

店主人平日巴結官府,恃強淩弱的壞事沒少幹。正盤算如何整治李鳳歧,忽被他道破,臉上笑意更加溫存,道:“客官說笑,哪有此事?”

李鳳歧道:“酒我留著喝,那是不能還的。但如一味耍賴,我這兄弟要怪我欺負老百姓了。”說著朝桃夭夭指了指,仰頭再喝口酒,道:“掌櫃的,我教你個乖,明日楊大人光臨,你隻說我撒潑耍賴搶光了美酒。楊大人如果怪罪,我自有理會處。”

店主人暗道“這樣最好。”嘴裏卻說:“客官多心了,小店本利雖然微薄,平常也樂善好施。客官稱讚小店的酒好,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能收錢?嗬嗬,您請慢用,慢用。”一麵巧言令色,一麵朝後退開。一場風波就此平息,眾食客有些掃興,轉過頭各自吃喝。

正在這時候,門口“當當”幾聲輕響,清脆悅耳,餘音悠然。隻見門檻外站了個瘦小的僧人,右掌托著陶缽盂,左手搖動小木板,輕輕敲擊缽盂邊緣,低頭等待店裏的人施舍。

店主人憋著滿肚子的惡氣,當下變了臉色,朝僧人吐了口唾沫,罵道:“難怪不利市,卻是掃把星衝了財運。小禿賊,敢來這兒要飯,先叫你嚐嚐竹筍炒肉的滋味。”撅屁股**,要尋板子來打那僧人。

那僧人紋絲不動,連腦門的唾沫也不擦拭,晚霞映紅苗條的身影,透著幾分淒傷,仿佛菩薩麵對冥頑不化的眾生,流露出哀憐的悲意。桃夭夭隻覺此人十分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店中夥計也是勢利眼,瞧主人家發火,跟著上前用力推搡。那僧人不及閃避,“啊”的一聲摔倒。這聲驚呼柔婉清亮,分明是十五六歲女孩子的嗓音。店主人愣了愣,搖頭道:“晦氣,晦氣,原來是個小尼姑。”

李鳳歧隻顧痛飲,似乎沒看見外麵發生的事,忽而自言自語:“好啊,小店本利雖薄,也樂善好施。他媽的,說得真好聽。”這是店主人自吹的話,經他這麽複述出來,人人均感店主無恥。性子急的更直言相斥,指責他不該欺辱出家人。

店主麵上無光,吩咐快快拿錢打發“災星”。夥計從錢櫃裏取了些銅錢,隨手扔進缽中。小尼姑摸也不摸,翻轉缽盂,又將錢幣倒在櫃台上,道:“我不要錢,施主給點剩飯就好。”

店主人道:“你瞧小尼姑真蠢!錢能買熱饅頭,豈不比剩飯剩菜強?你要餓急了,就這裏買東西吃罷。今兒的牛肉新鮮,我便宜點賣給你,哈哈。”

小尼姑麵容沉靜,道:“佛門弟子乞食為生,不受絲帛寸金。施主們若不方便,我轉別家求討。”躬身深深施禮,掉頭要離開。食客中有熱心人,揮手喚住她,摸出幾個燒餅放入缽盂。小尼姑謝過施主,用布片包好燒餅,轉身邁步走向大路。但她實在餓得狠了,走著走著腳步虛浮,“咕咚”一下昏倒在地。

桃夭夭再也坐不住了,推桌起身跑出店門。外麵暮色淒迷,秋意瑟瑟,小尼姑伏在地上,宛若被狂風吹倒的一截柳枝。桃夭夭怦然心動,認了出她的背影,暗叫“啊喲!她不正是華嚴寺外念偈子的沙彌麽?那兩句‘如來門中毀如來,鏡花背後無鏡花’,我隻當是高僧開示,沒想到竟是個小姑娘念的。”忙將她抱入店內,請食客幫忙端碗熱米湯來。

眾人議論紛紜,猜測小尼姑得了什麽急症。李鳳歧打著酒嗝,道:“這病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叫做‘癆腸寡肚失魂症’,若得兩碗幹飯填飽肚皮,保管藥到病除。”

桃夭夭微覺有氣,暗想人家如此可憐,你還油腔滑調的說俏皮話,未免太過涼薄。少時有好心人端來米湯,桃夭夭伸手接過,右臂托起小尼姑的頭,將碗邊湊近她唇間。小尼姑體質虛弱,餓著肚子走了很多天,全靠堅韌的意誌支撐,昏厥後氣絕脈停,竟然露出垂危的跡象。隻見她臉色死灰,牙齒緊閉,米湯滴滴答答的順著嘴角流淌。

桃夭夭感覺她肢體僵直,料想凶多吉少,不由惶急失色。李鳳歧悠然道:“死了就了,一了百了。嘿嘿,世間萬苦都嚐遍,死了更比活著好。”伸掌輕揮,一股熱風自掌心發出,直透入小尼姑百會穴,度重樓,轉明堂,徑入丹田而返轉泥垣宮。此乃峨嵋玄門的純陽真氣,枯木也能激活。小尼姑輕吟兩聲,緩慢的睜開眼眸。桃夭夭察覺她身軀微顫,滾熱的氣流上下遊走,情知是李鳳歧出手施救,心頭大慰,先前對他的厭惡感也減輕許多。

不料李鳳歧又道:“如來佛說過,塵世汙濁,人生來有八種苦處——老苦,病苦,生苦…….哈,佛祖開示,人活著是受苦!小尼姑既是信佛的,我就偏偏讓她不得解脫,醒過來好好品嚐活著的苦楚,這不挺有趣麽?嘿嘿,哈哈哈。”

桃夭夭聽這話好不刺耳,轉過頭不去理他。小尼姑喝了幾口米湯,氣色漸複,瞳仁裏星點微閃,流轉著空明清澈的眼波。她盯著桃夭夭看了片刻,輕聲道:“多謝公子救命。”挪動手臂,想從他懷裏掙脫。桃夭夭扶她靠牆坐好,道:“你昏倒了。我隻是想幫你,可沒有歹意。”

小尼姑道:“公子不必解釋。峨眉山頂華嚴寺前,麵對老嫗悲歎,貧尼便知公子宅心仁厚。”

桃夭夭喜道:“啊,你還記得我!”

小尼姑微笑不語,扭轉脖頸,慢慢從眾人臉上望過去。被她目光觸及的人,內心登生暖意,仿佛羊羔感受到牧人的嗬護,又象遊子體味著慈母的愛撫。唯獨李鳳歧漠然無視,舉著葫蘆自顧自的喝酒。小尼姑的眼光停留在他身上,神色越來越寧和。忽然間掙紮站起,走到李鳳歧麵前,雙膝跪倒,端端正正的給他磕了四個頭。

這下食客們全愣了,不知小尼姑為何行此大禮。桃夭夭心想“她挺聰明啊,猜到是大師兄救了她。”

李鳳歧神情冷淡,道:“小尼姑,別拜了。我救你可沒安好心,隻為了讓你活著受盡人間苦難。你不必感恩謝我。”

小尼姑道:“貧尼不是感恩,也沒有拜你。我拜的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拜得是萬民敬仰的真神靈!”

李鳳歧臉色微變,放下葫蘆望向小尼姑,點點頭,道:“看不出來,小小的年紀,居然已修成了天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