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霧鎖遠岫天無涯

白虎被槍彈射中,伸長脖頸狂吼。李鳳歧唯恐野獸發怒傷人,忙叫道:“住手!”

羅布斯拿的是雙發燧火槍,第一聲槍響餘音未絕,又再次扣動扳機。鉛彈射中目標,白虎後腿血肉迸綻,痛得直哆嗦。虎毛紮著程大掌櫃的脖子,好似千百隻螞蟻亂爬。程大掌櫃搔癢難耐,“咯咯咯”咧嘴傻笑,連呼:“凶哉,凶哉……”腦子清醒了些,亂嚷道:“羅布斯先生,莫打槍哦!白虎皮打壞了不值錢咯…….”

羅布斯倒轉槍口,麻利的裝填火yao鉛彈。白虎象是覺察到處境危險,弓腰蹬腿,縱身跳出山崖外。隻見一團白影越落越小,最終消逝於茫茫雲霧中。羅布斯探身觀望,萬丈懸崖深不可測,隻好惋惜的搖搖頭,將短槍插進腰帶。李鳳歧扶起程大掌櫃,檢視全身各處,除了擦傷外竟無大礙。那白虎毫無凶性,自身雖被槍彈射傷,竟沒有向周圍的人畜攻擊報複。

程大掌櫃突遭驚變,唬得險些屎尿齊出,驚魂稍定又連連跺腳,歎道:“可惜咧,好好的一張白虎皮,到手的銀子打了水漂……”連升攙扶大掌櫃上馬,腳夫們收拾散落的貨物,重整隊形出發。眾人劫後餘悸,牽扯牲畜倉皇奔逃,隻恨爹娘沒多生兩條腿。

順山道翻過山崖,路麵漸寬,地勢趨平,而陽光愈漸黯淡,四周又籠罩著陰沉沉的霧氣。商隊疾行良久,眾腳夫大汗淋漓,漸感呼吸困難,仿佛陷入了沼澤淤泥之內。幾名年老的腳夫身體較弱,接連脫力暈倒。羅布斯揮舞手臂,叫道:“停止,停止前進!大家休息好了再走!”

李鳳歧牽著他的馬韁,道:“此地凶氣彌漫,不宜停留,還是盡快離開為好。”

羅布斯皺眉道:“東方人太古怪了,什麽胸氣腳氣?再這樣拚命跑,他們快累斷氣了!我要保證大家的安全,不想出現掉隊或者傷亡的情況。”

李鳳歧聳聳鼻子做個怪相,笑道:“蘿卜絲先生,你先保證自己的安全罷,別光顧逞英雄。”

兩人爭辯不休。眾人猶豫難決,忽聽有人輕呼“救命,救命啊——!”……

語音婉柔,聲聲嗚咽,飽含哀痛的意味。濃霧翕開縫隙,隻見路邊石堆中趴著個少女,發絲隨風飄散,嬌軀瑟瑟戰抖,象是受了傷無法動彈。羅布斯叫道:“啊喲,是個受傷的孩子,趕快救人!”翻身跳下馬,朝那少女走去。

李鳳歧連忙張開雙臂,擋在他身前,大聲道:“且慢!山裏的妖怪常變成人形,或假裝遇難,或虛設莊園,以各種幻術謀害行人。你們肉眼凡胎不識好歹,當心被妖怪騙了!”

羅布斯愣了愣,道:“你的意思……這個女孩子是妖怪?你瘋了?還是我的耳朵聽錯了?”

李鳳歧不急不惱,問道:“剛才的呼救聲傳自山穀,尚在我們身後;這麽會工夫,落難的人卻在眼前出現。你瞧怪不怪?難不成她會分身法,滿山遍野的到處喊救命?”

那少女“嚶嚶”抽泣,眼裏交織著惶惑和期盼的神色,伸出纖細的胳膊,淒然道:“大叔,伯伯,救救我……”此情此景慘淡至極,石頭人也心軟。腳夫們多是老實漢子,沒等東家吩咐,幾人近前攙起少女,扶著慢慢走回商隊中間。

程大掌櫃俯低身子,看那少女十三四歲模樣,眉目如畫,身量單薄,手腕和脖頸帶著金銀首飾,儼然是富家小姐的打扮。程大掌櫃問道:“小姑娘,你叫啥名?搞麽子獨自在深山裏?家裏大人咧?”

小女孩淚痕猶存,楚楚可憐的道:“我叫瀟瀟,我爹爹是荊門知府雨文翰。因南陵的姑媽病重,爹爹讓我前往探問。行經此處時,樹林後忽然跳出隻大白老虎,家丁們全嚇跑了。我一個人瞎撞,踩著石頭崴傷了腳,已經坐了兩天兩夜。”

李鳳歧嗤之以鼻,嘀咕道:“哼,雨瀟瀟,挺會取名字嘛。”

程大掌櫃聽說是官小姐,登時肅然起敬,道:“雨文翰大人!我久仰大名咧,很早就想拜謁令尊。”

瀟瀟仰起小臉,天真的道:“大叔,你們趕緊逃命罷。那隻白老虎再跑出來,想逃可來不及了。”

程大掌櫃打個哈哈,指著羅布斯道:“白老虎?我們剛遇著,被這位大英雄兩槍打死咯!”

羅布斯麵無表情,直直盯著李鳳歧,暗想“先前喊救命的人,可能是你的強盜同夥。但這女孩兒年幼體弱,哪裏象是山賊?你胡編亂造誣蔑小姑娘,反而證明了她的清白。”念及於此,衝李鳳歧冷笑。

他認定李鳳歧是強盜的內應,倒要瞧瞧這少年如何行動。李鳳歧抱肘佇立,笑嚀嚀的注視小女孩,也等著看她耍什麽花招。而小姑娘呢,眼望羅布斯,滿麵敬佩的神情,拍手道:“黃頭發大叔好厲害,大老虎都給你打死了,還有什麽野獸敢惹你?……大叔,你們人多,本領又大,能不能送我回荊門啊……”

程大掌櫃手撓腦門,故作為難,道:“這個……”

瀟瀟解開衣領鈕扣,取掉瓔珞下掛的長命鎖,遞過去道:“你們送我回家,爹爹定會重重酬謝。這是金子做的,權當訂金,好麽?”

程大掌櫃等的正是這話,接過金鎖。取出戥子來稱重,足足五兩黃金。大掌櫃眉開眼笑,更無半分懷疑,哈腰道:“小姐太客氣咯。有幸拜見令尊,那是我們前世修來的福份。”

李鳳歧冷冷的道:“妖精給的黃金,往往是狗屎變的,不信你放嘴裏舔舔。”

程大掌櫃一愣,罵道:“嚼蛆的小混蛋,你爹才舔狗屎咧!還不牽匹騾子給小姐騎?”

瀟瀟直搖腦袋,道:“我腳痛得很,騾子背上太顛簸,騎不得。”

羅布斯道:“那麽跟我騎馬吧。我照顧你,保證很穩當。”伸臂要攙挽。瀟瀟慌忙躲閃,神態略顯懼意,道:“大……大叔,你的頭發又黃又長,好象玉米的須須哦,我看了渾身發癢,難受的很。”

李鳳歧暗想“好嘛,蘿卜絲加玉米須,晾幹了正好喂兔子。”想到滑稽處,“噗哧”失笑出聲。瀟瀟轉過頭來,指定他道:“這位哥哥跟我年紀相近,笑起來樣子傻乎乎的,一定是個老實人,我要他背我。”

李鳳歧眨巴眼皮,吃驚的半張著嘴。程大掌櫃道:“這小子叫李鳳歧,最喜歡耍嘴皮子扯白。小姐盡管使喚他好咧、若有不如意處,隨便打罵甭客氣。”提起右足,朝李鳳歧肩膀踢了兩腳,喝道:“耳朵聾了?快去伺候小姐,有麽子閃失,仔細你的狗皮!”

李鳳歧含笑點頭,低低的嘀咕:“行啊,行啊,妖怪自己找死,省得我動手。”轉過身子彎腰半蹲。瀟瀟趴到他背上,怯生生的道:“謝謝鳳哥哥。”

經過片刻的停留,眾人的體力略有恢複,於是啟程向東行進。翻過山嶺,山道變成了平路,天色卻更加陰沉,灰色霧氣充斥四麵八方,猶如張開了無邊無際的羅網。李鳳歧背著小女孩,步子放慢,漸漸落到了隊伍後邊。

瀟瀟摟著他的脖子,問道:“鳳哥哥,我很重麽?你背得很辛苦吧?”

其實她身子輕巧,渾若無骨,言下之意是嫌李鳳歧走慢了。李鳳歧鼻子哼了兩聲,冷然道:“小妖女,我沒立即取你的性命,明白其中原因麽?”

瀟瀟茫然道:“什麽?”

李鳳歧道:“此地妖物橫行,瘟疫肆虐,附近百姓死掉的,失蹤的不計其數。憑你小小妖女,弄不出這樣的大災禍,山中定然藏著更強大的惡魔。你可聽好了——帶我前去尋找那魔頭,我饒了你的小命。否則,哼哼,現在就把你摔成肉泥,也沒人來救你!”

正說著,羅布斯策馬跑來,呼喚道:“喂,走快點,別掉隊!你們走得很慢,講什麽秘密的話?”

瀟瀟道:“哦,鳳哥哥跟我講故事呢!”

羅布斯奇道:“故事?什麽故事?”

瀟瀟道:“他講了個‘賊喊捉賊’的故事。說是有個賊偷了一群羊,半路遇見個小姑娘。賊怕小姑娘識破他幹的壞事,於是嚇唬說‘哼哼,我家丟了好多羊,小女孩你肯定曉得是誰偷的,快帶我去找偷羊的賊,否則,就把你摔成肉泥,也沒人來救你!’”講到這兒打住話頭,抿嘴淺淺的笑。

羅布斯問道:“然後呢?”

瀟瀟打個哈欠,輕描淡寫的道:“然後啊?黃頭發大叔你就來了。”

李鳳歧氣得牙癢癢,暗想“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妖女,誣賴我是害人的惡魔。”揚起腦袋,笑道:“你記錯啦,方才講的分明是‘為虎作倀’的典故嘛。蘿卜絲先生,你聽說過‘倀鬼’沒有?”

羅布斯道:“倀鬼?沒聽過。”

李鳳歧說道:“被老虎吃掉的人,無論是老婆婆,還是小姑娘,都會變成一種叫做‘倀鬼’的怪物,專門引誘無辜路人走進虎穴,讓老虎吃了那個人。對了,給白老虎當幫凶的‘倀鬼’最狡詐,假裝可憐騙取同情,一旦找到機會啊,她就要恩將仇報呢!”

羅布斯不懂兩人的言語,但察言觀色,瞧出他倆相互間的敵意,問道:“小女孩,你真的不騎馬?讓他背,我看很危險。”

瀟瀟微笑道:“還好啦,鳳哥哥走得又平又穩,比馬兒強多了。隻是身上有股酸溜溜的味道挺刺鼻,想是昨晚尿床沒洗幹淨,這會兒臭了自己臭別人,憋著氣要吵嘴!嗬嗬……”

自此羅布斯勒韁緩緩而行,牛皮糖似的緊隨左右,謹防李鳳歧傷害小姑娘。李鳳歧無可奈何,又想追查“小妖女”背後的“大惡魔”,隻好暫時忍耐,老老實實背著瀟瀟走路。

約莫走了兩個時辰,前方樹木稀疏,朦朧的霧氣中,影影綽綽的露出數十間茅屋,看樣子是座山野小村莊。眾人大喜過望,加快腳步往前趕。接近村口時,程大掌櫃命騾隊原地停駐,叫連升和兩名夥計先行進村,與村民交涉借宿,打火,買草料等諸般事宜。連升幾人領命而去,眾人翹首等待。

此刻天光暗淡,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黃昏。遠近靜如墳塋,眾人隻覺背心裏涼颼颼的。又過了許久,連升他們才回來。程大掌櫃早不耐煩,劈頭罵道:“掉茅廁裏了咧?一丁點小事拖泥帶水,白吃米的夯貨!哼,耽擱這麽半天,跟村裏的人商量妥當了麽?”

連升臉色發青,結巴道:“沒,沒人,村裏的人,全……全死了。”

羅布斯眼光忽閃,猶如聞到獸跡的獵狗,追問道:“講清楚,怎麽回事?”

連升定了定神,道:“村子裏大約三十多住戶,每家的門戶大開,遍地白骨骷髏成堆,連家畜都死絕了。我們前後尋找,半個活物也沒找著,全村男女死了多時,這是個沒人住的荒村。”

眾人駭然。同去的夥計道:“依我看,這村子八成是遭了瘟疫,要不人怎會死得這樣幹淨?”

程大掌櫃記起先前的傳言,惶然道:“對咯,瘟疫!南陵以東流行瘟疫咯,哎呀,我咋會選這條路咧!快退,快退後!”撥馬奪路而逃。正是“人嚇人,嚇死人”。腳夫們跟著大亂。眾人好似飛鳥驚弓,遊魚脫罾,亂哄哄的退卻。羅布斯本想進村探查,卻被擁擠的騾群裹挾而去。李鳳歧唯恐亂中有失,緊緊跟隨商隊奔行。

不知為何,人和牲畜跑的很急,商隊行進速度卻很慢。大家的腿腳仿佛掛了沙袋,每步僅能跨出小半尺。跑出三五裏,荒村消逝於身後,前麵是片小山坡。眾人頭暈眼花,騾馬口吐白沫,程大掌櫃勒住坐騎,滾鞍落地,喘息道:“累……累死咯!快,快埋鍋子做飯,吃飽了才有力氣……”

羅布斯揮動手臂,表示同意,已無力出聲應答。

李鳳歧暗覺詫異,尋思牲畜疲憊情有可原,可是騎馬的人為何也如此勞累?仿佛幹了幾天幾夜的重活,隨時都會虛脫。他正想著,忽而腳底打滑險些摔倒,運勁欲待站直,隻覺四肢軟綿綿的無從發力。

瀟瀟嗬口氣,吹進李鳳歧脖子裏,悄聲道:“怎樣?鳳哥哥,是不是很倦啊?乖乖躺下歇息嘛,美美睡一覺,所有麻煩都解決了。”

李鳳歧鼻端甜香縈繞,忽覺真氣不純,無法運使神劍。他大感震驚,思忖“小妖女竟能克製我的劍氣!這法術真霸道,隻怕上古妖獸才有如此神通。啊喲,是我疏忽大意,低估了小妖女。”念及於此放開瀟瀟。盤膝坐在地上,運功打通淤塞的經脈。

瀟瀟站定雙腳,翹嘴作個鬼臉,道:“不識好人心,偏要硬撐。哼,瞧你能撐到何時?”轉身奔向羅布斯,叫道:“黃頭發大叔,我來幫你們做飯!”

那邊腳夫們埋鍋挖灶,舀水生火,把米放進鍋子裏煮。待飯香飄溢時,眾人已經無力動彈,一個個東倒西歪癱軟倒臥。

瀟瀟揭開鍋蓋,舀了點米湯伸舌頭嚐了嚐,皺眉道:“味道真淡,跟白開水似的。大叔們餓成這樣,怎能光喝稀粥?嗯,我去找點好吃的,讓你們精神百倍的上路。”蹦蹦跳跳繞過山坡,綠綢衫子宛若蝴蝶翅膀,飄然隱沒於濃霧之內。

半柱香的工夫,瀟瀟又回來了,手裏捧著黑乎乎的東西,掰成碎末扔進湯鍋。程大掌櫃睜大昏茫的雙眼,問道:“你煮的麽子咧?”

瀟瀟道:“此物乃本地特產,鮮美無比。山裏遍地都是,可是外邊市麵上啊,花多少銀子也難買到。”

程大掌櫃神智恍惚,隻記得這裏“遍地死屍”,乍聞此言差點嚇昏,喃喃道:“你,你煮死人……人肉?”

瀟瀟笑道:“呸,呸,什麽呀!我采的是六葉烏金芪,山裏野生的草藥,補氣斂神效用最好。你卻夾七雜八的說成死人肉!好罷,就算是人肉湯,今日小女子作東,請大掌櫃賞臉品嚐品嚐。”盛了一碗稀飯,湊近程大掌櫃唇邊。大掌櫃橫下一條心,閉眼咬牙就是不張嘴。瀟瀟捏他耳朵猛地一擰,大掌櫃張嘴呼痛:“啊喲!——”瀟瀟順勢傾斜手腕,“咕咚咕咚”傾了大半碗下去,灌得程大掌櫃直翻白眼。

料理了程大掌櫃,瀟瀟又盛了數碗米粥,照料眾人服用,連倒伏的騾馬也喂了些湯水。羅布斯本已虛弱躺倒,喝粥後精神逐漸恢複,尋思“小姑娘懂醫術。多虧她認識草藥,治愈了我們的古怪病症。”

商隊人畜眾多,鍋裏藥粥有限,頃刻所剩無幾。瀟瀟自言自語道:“烏金芪不夠用了,我再摘些來熬粥……隻怕耽擱太久,大家中毒太深……哎,幹脆請花爺爺幫忙,先把他們轉移到安全的地方。”打定主意,對羅布斯喊道:“黃頭發大叔,麻煩你照顧大夥兒,可別到處亂走!我去找幫手救助你們,少時便回來。”羅布斯點頭允諾,道:“謝謝你,可愛的小女孩。”

瀟瀟走了幾步,又象想起了什麽,轉身走到李鳳歧跟前,笑眯眯的道:“曉得凶險了吧?經脈中毒不是好玩兒的,還要逞強當英雄麽?嗬嗬,乖乖莫亂動,等我回來給你解毒。”背著手蹦跳著跑遠,口中輕哼歌謠,猶如雨打銀鈴般清脆。

李鳳歧合眼凝神,加緊運氣。他修煉的“伏柔天王盾”已有小成,將經脈中毒質轉化為濁氣,經由丹田送至咽喉,低頭吐出濁氣,麵前的草木立時枯萎。

李鳳歧仰天清嘯,毒傷就此痊愈,站起身眺望遠處,思忖“小妖女詭計多端,我若在這兒坐等,她在暗,我在明,時時受其牽製。不如主動尋找妖怪巢穴,將群魔一網打盡!”轉念至此,扭頭叮囑羅布斯:“喂,蘿卜絲,煩勞你照看他們。我去探探路,待會咱們再作計較。”邁開步子,循著瀟瀟遠去的方向追去。

羅布斯一愣,暗想“這少年沒喝草藥米粥,為何行走自如?他的行為很詭秘,大大的可疑!”想到這兒,冒險的勁頭再難抑製,即刻追尋李鳳歧的蹤跡。踉踉蹌蹌跑過山坡,羅布斯舉目遠眺,唯見蒼茫一片,哪有李鳳歧的影子?

羅布斯大風大浪經曆多了,處變不驚,循著風向摸索。走不多時,果見前方黑影依稀,直挺挺的立在霧中。羅布斯喝道:“啊哈!小強盜,終於追到你啦!站住別跑!”猛撲向前,張開手臂摟抱,不料“蓬”的撞到硬物,眼前金星亂冒,淚水鼻涕洶湧而出。定神細看,“李鳳歧”卻是半截枯樹,羅布斯揉著鼻子,嘟囔道:“中國,神奇的地方,樹比石頭還硬!”

一語未幾,後腰被硬梆梆的東西頂住。他悚然戒備,暗叫:“不好,遭敵人偷襲了。”雙手緩緩抬高,裝出屈服投降的姿勢。猛然間右手抽出短槍,半轉身扣動扳機,此乃他縱橫西洋諸國,屢屢反敗為勝的絕招。隻聽“乒乓”巨響,碎石橫飛,打得屁股隱隱生痛。原來“敵人”是塊大岩石,剛才隻是支棱的石尖抵住了腰背。羅布斯瞠目結舌,半晌沒反應過來。

忽然旁邊有人哈哈大笑,道:“咱們中國有句古話,草木皆兵,你可知是什麽意思?”

羅布斯道:“草木結冰?那天氣一定很冷……”霍地驚覺,扭頭觀望。濃霧裏鑽出個身影,矯健如靈猿,正是神秘少年李鳳歧。他猛然抓住羅布斯的左腕,羅布斯全身酸麻,握槍的手竟然無力抬起。

李鳳歧收起笑臉,道:“玉米須須蘿卜絲!我叫你照看程大掌櫃他們,為何擅自離開?”

羅布斯拚命掙紮,手臂似被鋼鉗夾住,休想掙脫得開。他驚詫萬分,暗想小孩子怎有這等力量?喘籲籲的道:“你,你是個強盜,你是壞蛋,你要害那個小姑娘,我必須保護她……”

李鳳歧啼笑皆非,道:“洋鬼子大呆瓜。我告訴你,那小女孩才是妖怪,才是壞蛋,她假裝落難,其實是企圖混入商隊謀害你們。”

羅布斯道:“不可能!如果她要害我們,為什麽采藥給我們治病?”

李鳳歧冷笑道:“此地毒霧彌漫,正是妖怪布置的陷阱。但路人遠遠望見霧氣怪異,必然疑惑不前。於是先有白老虎半路嚇唬,次後小女孩喬裝引誘,種種伎倆,都為驅使商隊進入險地!毒倒了你們,她才好召喚大惡魔來吃人肉!”

羅布斯全然不信,腦袋搖得象撥浪鼓,道:“大霧,是天氣的原因。小小女孩能改變天氣?你瘋了,絕對瘋了,瘋得沒治了!”

李鳳歧道:“哼,不見棺材不落淚,你隨我來看!”拉著羅布斯疾步而行,三轉兩拐,不知怎地轉回開初的山坡。此處地勢較高,霧氣較薄,空****的盡覽無餘。羅布斯道:“怎麽回事?人,人哪裏去了?還有騾子,馬,全部消失了……”李鳳歧放開他。羅布斯跑到山坡頂部,茫然的團團轉圈,叫道:“連升,程大掌櫃,你們,去哪裏啦?”

李鳳歧跟了上來,道:“明白了麽?你離開的那陣工夫,他們全被妖怪抓走了。”

羅布斯眉間怒氣漸盛,喝道:“你真當我是蠢驢嗎?明明是你抓走了他們!你和你的強盜同夥,趕快釋放人質!”手指扣動扳機,朝李鳳歧開了一槍。總算他心存仁念,槍口瞄準李鳳歧的小腿,隻想將他擊傷。

煙火閃耀,槍彈從槍管激射而出,可是越接近李鳳歧速度越慢,仿佛擲入水中的石子,被周圍的阻力層層阻擋。李鳳歧雙手環抱成球,掌心真氣凝聚,化作遮蔽全身的屏障。那槍彈緩慢漂移,最終停滯於他膝蓋前方。忽然“嗖”的一聲,閃電般反彈回去,恰好射入槍口,把槍膛震得粉碎。羅布斯臂膀酸麻,手指一鬆,短槍“啪嗒”落地。

李鳳歧道:“喂,你那玩意兒響動大,用處小,嚇唬小孩子還成。”

羅布斯瞪眼吐舌,恍若白日見鬼,駭然道:“你可以控製子彈?你不是小孩子,你是巫師,是巫師!”驚怖中腦子混亂,搖搖晃晃往後仰倒。

李鳳歧飛身躍進,一把按住他的脈門,道:“毒霧無處不在,你必須跟我寸步不離,否則性命難保。”指尖真氣流轉,將他所受的毒質吸入自己體內,運起“伏柔天王盾”化散毒傷,張嘴吐出汙濁的氣息。

羅布斯嘴裏嘀咕:“……巫師,你是黑暗巫師,魔鬼的使者……”

李鳳歧道:“喂,蘿卜絲,我發覺你真是榆木腦袋!明明那小女孩才是壞蛋,才是妖魔,你偏要跟我夾雜不清!”手指緊握他的碗部,以真氣護住兩人經脈,右肩靠著羅布斯的左肋,攙著他朝山坡下走去。

羅布斯絮絮叨叨,隻道:“巫師,隻有巫師的法術,才能令天空灰暗……小女孩,她那樣可愛,那樣弱小,怎麽會是妖魔?”

李鳳歧小孩子脾性,聽了幾句不耐煩了,賭氣道:“她要不是妖怪啊,我手板心煎魚給你吃!”

羅布斯奇道:“手板心能煎魚?那還要鍋子幹什麽?…….啊,你是巫師,所以會那種魔術!”

李鳳歧咬牙道:“懶的跟你瞎扯,先找商隊要緊!”發足大步流星,徑直往高處疾馳。羅布斯隻覺到身子迅速升高,輕飄飄的似騰雲駕霧。若非親身經曆,誰能相信小孩挾持大漢飛奔?羅布斯驚疑之餘,認定李鳳歧是個魔力強大的巫師。

奔行片刻,幾十裏山路輕鬆逾越,兩人攀上險峻的高峰,直至懸崖前才停步。俯瞰山腳黑霧滾湧,霧氣隻在低窪處聚集。山頂風清雲淡,陽光明媚,好一片遠離濁世的淨土。李鳳歧手搭額角,凝眸眺望遠處,一副竭力搜索的架勢。羅布斯也眯起眼張望,明晃晃的日頭照得眼花,青山,雲海,林木,萬花筒似的亂轉。他收回視線,疑惑道:“大巫師,你在看什麽?”

李鳳歧道:“尋找失蹤的商隊啊!這兒位置最高,可以望見方圓百裏內的物事。”

羅布斯將信將疑,道:“你的手板心能夠煎魚,眼睛也可當望遠鏡用?太不可思議了!”

李鳳歧解釋道:“仙有仙風,妖有妖氣。程大掌櫃他們既然被妖怪抓走,何處妖氣凝結,即是商隊失陷的所在。”忽而麵露喜色,指著雲深處隱現的山尖,道:“對啦,西邊黑氣升騰,妖精定然是藏那裏了!”

羅布斯搖頭道:“距離很遠,要兩天,哦不,起碼三天才能走到那座山。”

李鳳歧笑道:“誰說用腳走?咱們從這兒飛過去,喘口氣的工夫便到。”

羅布斯道:“飛?……怎麽飛?你使用魔術?我們變成蝙蝠?…..”

李鳳歧挽住他的胳膊,笑道:“就這麽飛,跟我直接跳出懸崖,好玩得緊哩!”

羅布斯的膽量再大,也沒到“視死如歸”的程度,朝懸崖外瞄兩眼,一陣天旋地轉,忙道:“不行!這是自殺,會下地獄,我絕對不幹。”發力朝後掙扯,“茲啦”一下,襯衫袖子撕破半截。

李鳳歧道:“喂喂,洋鬼子,你長得牛高馬大,膽子卻比耗子還小!我跟你講,等會我駕起劍光,保證飛得穩穩當當的。你老跟我鬧別扭,上天後反而容易出岔子。”

羅布斯哪裏肯信?左扯右拽跺腳蹲身,死活不願挪動半步。李鳳歧年少性急,想撇下他不管。但附近毒霧旋繞,妖怪出沒,凡人獨處凶多吉少。如果強行帶他飛騰,仙家有諺“凡體重如山”——凡夫俗子濁氣沉重,遠比山石更難搬運。倘若羅布斯胡亂掙紮,李鳳歧的劍光散亂,弄不好兩人都會摔死。

糾纏半天不可開交,李鳳歧按捺性子,勸道:“你說我是大巫師,法力高強,如今又怕成這樣?不相信我的本領了麽?”

聽了這話,羅布斯微微發怔,道:“對啊!巫師會魔法,我當然知道。可巫師要飛上天,必須騎著掃把。你的掃把呢?”講起西方民間傳聞,每年某月某日,全世界的巫婆巫師都會騎著掃把,飛到德意誌的布肯羅山集會雲雲。

李鳳歧無可奈何,罵道:“他媽的,我算服了你了!”從崖邊樹叢裏找了根樹枝,扯掉藤葉,捆紮枝條,勉強做成掃把式樣,夾到屁股後邊,問道:“巫師掃把在此!行了吧?蘿卜絲先生,你若再羅裏羅嗦,我可當你是膽小鬼啦!”

羅布斯疑慮猶存,又不願被他輕視,隻好按他吩咐騎到“巫師掃把”前麵。李鳳歧正待施展法術,羅布斯伸開雙臂,大叫:“等一等!”

李鳳歧道:“又怎麽啦?你如害怕,盡可閉上眼睛。”

羅布斯咽口唾沫,道:“不是害怕,我……我想問,你說‘他媽的’是什麽意思?這裏隻有我和你,‘他’是誰?他的媽媽又是誰?”

李鳳歧道:“他媽的,這是我們中國人的成語,意思……意思表示很興奮,很快活。”口中敷衍,抱住羅布斯的腰,把他往懸崖邊推。

羅布斯急道:“再等一等,那你為什麽很興奮,很快活?你解釋清楚,我們再飛!”

李鳳歧大喝:“還解釋個屁,走也!”雙腳用力蹬地,帶同羅布斯跳離懸崖,急速朝懸底墜落。

羅布斯“哇哇”怪叫,耳畔“呼呼”風響,身體掉落虛空,魂魄仿佛還留在山頂。過了良久慢慢回過神,發覺沒往下掉了,身子飄然飛升,猶如鷂鷹乘風扶搖。羅布斯驚喜萬分,低頭俯視,樹林,險峰,溝壑,蜿蜒的溪流,盤曲的山徑,盡皆呈現腳底,大地鋪開了恢弘的畫卷。腳下踩著金色光芒,既堅實又輕靈,宛如輕輕滑過湖麵的小船。

奇景紛呈,令人目眩。羅布斯如癡如醉,脫口讚道:“偉大啊,偉大的巫師!我們,真的在飛!我太興奮了,我太快活了,他媽的,我太他媽的了……”

李鳳歧左手二指豎立,凝神運功,駕馭劍光飄行,叮囑道:“別得意忘形!你再亂動,我們都得摔成肉泥!”

劍光向西疾飛,雲霧層層翕開,遠處山巔逐漸顯現。羅布斯搖晃腦袋左顧右盼,忽然手指右方,驚呼道:“看啊,那是什麽東西?”

隻見奇光閃動,一隻巨大的蝴蝶翩然飛來,太陽映照翅膀,藍紫色斑點耀出絢爛的異彩。

羅布斯驚歎道:“我的主啊!比門板還大的蝴蝶,我從來沒見過!”

李鳳歧冷冷的道:“你見過的。這隻蝴蝶,正是方才那位‘可愛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