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幽穀小蝶伴老翁

藍色蝴蝶扇動雙翅,時而從近處掠過,時而迎著太陽旋舞,倏忽來去,姿勢奇特,象是招引同伴與她比翼齊飛。

羅布斯大呼:“快追啊!近點,再近些!追上去捉住它!”

若非顧念羅布斯的安危,李鳳歧早已放劍降妖了。他識破蝴蝶的意圖,冷笑道:“小妖女狡猾。明明西邊的妖氣最濃,她卻引誘咱們向太陽飛,嘿,想使調虎離山計,也不掂量自己的道行。”左手二指低垂,調動劍光往下降落,衝蝴蝶叫道:“小妖女!我先去救人,回頭再來收拾你!”

離了雲端,兩人急速降落。前方危岩疊嶂,林木茂密,正是早先看準的那座山頭。李鳳歧收起劍光,攜同羅布斯徐徐落地。

兩人還未站穩腳跟,近處猛地響起炸雷般的咆嘯。隻見泥沙紛揚,岩石後跳出那隻白老虎,張牙舞爪作勢欲撲。羅布斯寒毛倒豎,兩手伸到腰裏**,但除了那根“巫師掃把”外,再沒別的武器可用。正惶急間,身邊金光激閃,一道劍光徑直向白虎射去。這道光威勢迅猛,白老虎似被懾服,蜷縮腿爪隻顧發抖,眼看金光要射中目標。忽然轟鳴震耳,半空飛來條葛杖架開金光,撞擊的餘波向外**開,震得周圍山石橫飛亂濺。

塵埃落定,白虎身邊多了個老頭,鶴發童顏,滿麵慈祥的笑容,拄著葛杖施禮道:“家畜有失管束,衝撞了兩位,請小哥多多擔待。”

李鳳歧更不答話,掉頭反方向狂奔,一邊跑一邊仰天長嘯,轉眼跑出兩裏開外。羅布斯站在原處發呆,喃喃道:“大巫師瘋病犯了?他要幹什麽?”話音未落,李鳳歧呼嘯而至,身形快似流星,手中的長劍直劈老頭的天靈蓋。那老者運勁舉起葛杖招架。隻聽砰然巨響,星芒四射,葛杖斷成兩截,老者踉蹌後退,肩頭裂開半尺長的創口,鮮血染紅了半邊衣襟。

老者臉色慘白,卻露出驚喜的神情,喘息道:“小哥是,是玄門中的高手……”

李鳳歧旋踵擰腰,淩空轉了半個圈子,又朝遠處奔行。老者明白此舉是為凝聚劍氣,對方再回來時劍勢增強,那可無法抵擋,忙道:“仙人慢動手!老朽有下情稟告。”

正在這時候,天邊奇光忽閃,那隻藍色大蝴蝶拍翅飛近,落到岩石邊,依舊變作小姑娘的乖巧樣兒,叫道:“花爺爺,你別跟那小子廢話。他是個不明事理的蠻子,隻會仗著法術欺負人!”

羅布斯揉搓兩眼,感歎:“蝴蝶變成小女孩,中國的魔術,讓人不敢相信是真的!”瀟瀟轉過頭,懷裏掏出手帕,朝著羅布斯臉上輕輕一拋。羅布斯登時眼睛發直,咧嘴“嗬嗬”傻笑,瘋瘋癲癲的撒腿向瀟瀟跑去。

李鳳歧雖已馳開數十丈,仍能察覺四方的異動。望見羅布斯跟著瀟瀟跑,姿勢神態十分怪異,顯然是中了妖術,暗想“洋鬼子也是人身,我不能見死不救!”收起劍勢,發足追了回來。

瀟瀟搖動手中羅帕,一邊引著羅布斯朝東奔逃,一邊對老者喊道:“花爺爺,咱們分頭行動!我引開這蠻小子,你快去救商隊那些人!他們中毒很深,拖延下去性命難保!”

老者也知刻不容緩,更不多言,騎上白虎往西邊飛馳。李鳳歧見狀叫苦,尋思“老妖怪定是趕著去害人。我若追他,洋鬼子怎麽辦?任憑他被小妖女害死麽?”他法力雖強,臨敵經驗欠缺,當時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就這麽一耽擱,兩邊都逃遠了。李鳳歧一跺腳,發狠道:“算啦!先救看得見的。嘿,蘿卜絲真是個麻煩精!”

他打定主意,駕起劍光飛騰急追。羅布斯被瀟瀟的勾魂法術迷住,一路跟頭跌撞,腳板和膝蓋全磨破了,仍嘻嘻哈哈笑個不住。瀟瀟往前飄行,扭頭笑道:“蠻小子,你本事很大麽?快來救蘿卜絲啊!”得意沒多久,笑容化為了懼意。李鳳歧修習的是玄門正法,非同小可,瀟瀟怎能匹敵?頃刻相距丈餘,李鳳歧伸手抓扯羅布斯的衣衫。瀟瀟驚懼交集,現出本相卷起妖風,裹挾羅布斯變換去向,左一轉,右一拐,從石縫,草叢,林木間穿過,兜著圈子拚命躲閃騰挪。李鳳歧不熟悉地理,又提防山裏藏有更厲害的妖魔,因此並沒過分逼迫。

追了小半個時辰,藍蝴蝶越飛越慢,似乎力氣即將耗盡。李鳳歧暗想“帶著個大活人,瞧你還能往哪兒逃?累也把你累死!”抬頭觀望前路,打了個寒戰。隻見前麵地勢異常險峻,兩邊巨石穿空,中間樹林茂密,形成深邃幽暗的峽穀。一條山溪流入密林,水波粼粼流淌,給林木映上詭異的光斑。

李鳳歧全神戒備,暗忖“此地凶光隱現,必為惡魔的老巢。小妖女來這是找救兵的!周圍草木這麽密,若讓她逃進去,再捉拿那可難了。”

念及於此,李鳳歧揮掌放出神劍,喝道:“孽畜!把人給我留下來!”劍光掠過小溪,扯起三長高的水柱,白花花的狀如銀練素帶。升至半空忽然散開,“嘩啦啦”雨點般灑落。羅布斯從頭到腳被清水淋透,妖氣頓時化解了。那劍光餘威不減,卷著水珠又射向藍蝴蝶。可剛接近樹林邊緣,就象撞上了無形的堅壁,水珠和劍光向外彈開。李鳳歧一凜,收起神劍,暗想“這林子果然古怪!”

藍蝴蝶往樹林裏飛了三五丈,並不急著逃走,迎風抖翅,依然化作小女孩模樣,笑盈盈的回頭道:“誰希罕蘿卜絲?你要盡管帶走好啦!”

李鳳歧近前幾步,將羅布斯拉到身後,厲聲道:“小妖女,識相的乖乖出來就擒!”

瀟瀟臉色一沉,道:“張嘴妖女,閉口孽畜,你以為自己是誰?有膽子來捉我啊!”

李鳳歧口中念動真言,定睛觀察密林深處。但見毒霧繚繞,閃動著淒清的光亮,地麵死沉沉如同墳場。他略加思索,恍然大悟“川東山區毒霧肆虐,卻是從這林子裏蔓延出去的!妖魔在林中設下毒源,以此禍害四方百姓。小妖女早知內情,所以誘使我深入險境。”

旁邊羅布斯尚未清醒,嘀嘀咕咕的道:“白老虎呢?白胡子老頭呢?大巫師,剛才我作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蝴蝶變成了活人……哇!就是她,她,她是,長翅膀的精靈!”

李鳳歧懶得理他,盯著瀟瀟道:“喂,你要是想活命,趁早領我到樹林中間去。待我清除毒霧後,說不定饒你不死。”

瀟瀟捂嘴而笑,伸指頭刮臉蛋,道:“大話講得叮當響,牛皮吹得滿天飛,憑你也想化解毒源?…….嗯,那好,我出個迷題給你猜,你若猜中,我便給你帶路。”

李鳳歧小孩子心性,微感好奇,點頭道:“猜謎?花樣挺多的,你說來聽聽。”

瀟瀟清清嗓子,講道:“這謎麵是個故事,仔細聽好了——從前有個傻孩子,十多歲了才能勉強分辨男女。他父母是農民,思量必須讓兒子認得五穀和蔬菜,要不長大農活也幹不了。於是拿來一捆蔥子,一捆蒜苗,教兒子辨認。蔥和蒜苗樣子很象,傻兒子總分不清。教來教去父親急了,拿起蔥子指著自己,說‘蔥,好比是男人!’,又拿起蒜苗,指著他媽媽,說‘蒜苗,好比是女人!你懂了嗎?’”

講到這兒,她背起雙手,笑道:“傻兒子想半天,最後說了句很有意思的話。嘻嘻,那句話就是謎底,你猜出他說了什麽嗎?”

話音未落,羅布斯想到了答案,興奮之餘運用“中國成語”,大叫道:“他媽的!我居然是根蔥!”

瀟瀟拍手讚道:“猜對了!蘿卜絲好聰明,你跟傻兒子一樣,果然是根蔥!哎呀,李鳳歧你又算那根蔥呢?這麽簡單的問題都答不了,還愣充英雄?回家讓爹媽多教兩年罷。”

故事還未講完,李鳳歧已料到“小妖女”弄舌揄揶,隻是抱肘冷笑,道:“那你是根蒜苗了?我瞧是狗尾巴草!”眉毛微豎,抬腿往林子裏衝。瀟瀟神情緊張,叫道:“慢著,‘九曜雷陣’也敢硬闖?你是個不知好歹的大傻瓜!”

李鳳歧停住腳步,問道:“九曜什麽……雷?是這裏的地名?”

瀟瀟道:“你腦子雖然遲鈍,倒也不是壞人。我全告訴你吧。本人原是洞庭湖邊的小蝴蝶,修道十年得了人身。那位白胡子老公公是隻香獐子,因平生最愛養花,人送外號‘花爺爺’。我倆都喜歡花草,意性相投,因此結伴修煉。三年前花爺爺帶我遊曆五湖四海。行經川東時,發覺巫山附近瘟疫流行,山民病死無數,許多村子變成了墳場。還記得那個堆滿白骨的荒村麽?我們見老百姓受苦太甚,決定……”

李鳳歧接過話頭,冷笑道:“於是你們決定化解災難,救助百姓脫離苦海?嘿,好善良的兩個妖怪。”

瀟瀟並未還嘴,繼續講述:“我們決意尋找瘟疫的根源,很快發現瘟疫是由毒霧引起的。毒霧又從何而來?我們探查數月,查明毒霧源頭就在這片樹林內。花爺爺推測,毒霧是遠古妖獸噴出的氣息。妖獸不會危害同類,毒霧隻令凡人生病,所以山裏的野獸毫無傷損。”

聽她講的合情合理,李鳳歧信了幾分,問道:“噴毒的怪物什麽樣子?”

瀟瀟搖頭道:“那我沒見過。這樹林是座大迷宮,不知是誰栽種的。裏麵機關重重,出入的路徑蘊藏奇門變化,依照星宿運轉的規律布置,故而稱為‘九曜雷陣’。此陣變幻無窮,胡亂硬闖會被雷火炸得粉身碎骨!花爺爺推算很多年,才弄清入林五丈左右的情形。喏,我站的這個位置。”說著跺了跺腳,又指著林蔭深處道“從這裏再往前走,那可凶險難測了。你要我帶路找妖獸,我還想多活兩天呢!”

李鳳歧喃喃道:“奇門變化?那跟九天遁甲有關,可惜遁甲門的楚晴師弟沒同來……”

瀟瀟道:“三年之中。我和花爺爺一邊琢磨入林之路,一邊救治受難的山民。如果遇著旅客商隊,也將他們引到安全的地方安頓……”

李鳳歧打斷話頭,道:“你如果是好意,直接把實情告訴商隊就行了。何必裝模作樣,哄騙他們深入險地?”

瀟瀟吐了吐舌頭,作個鬼臉道:“那還不得全怪你?進山之初,你作手腳放倒了領路的騾子,究竟想要幹什麽?那時我便暗中注意你,唯恐你是謀害商隊的歹徒。我假裝受傷,冒充管家小姐,都是為了探查你的虛實。哼,現今我倒想問個清楚,你既是仙家正派子弟,為何早不阻止他們入山?非得等到危險臨頭,才使出故弄玄虛的笨辦法,仙家子弟如此草包麽?”

李鳳歧自恃劍術高強,從未顧慮商隊的安危。此刻聽瀟瀟發問,也覺自己的行為確實輕率。他無從對答,拿出孩童耍賴的腔調,鼓掌笑道:“新鮮啊,真新鮮!照這樣看,你成了大好人嘍!哈哈,哈哈。”

兩人相互鬥嘴,羅布斯似懂非懂,耳聞李鳳歧稱讚瀟瀟,喜道:“啊哈!你,終於承認她是好人了?我早跟你講過,小女孩是好的嘛!”忽覺肚皮癢癢,有東西亂鑽,掏出來看是條泥鰍,隨溪水落進衣領的。羅布斯笑逐顏開,將泥鰍塞進李鳳歧的掌心,道:“大巫師,你自己說的啊,小女孩是好人,你手板心煎魚給我看。現在找到魚了,快煎吧!”

李鳳歧不動聲色,真氣運至掌中,那條泥鰍“吱吱”冒煙,眨眼工夫真的燒熟了。羅布斯多曆奇事見慣不驚,摳了點魚肉放入嘴裏,眯眼道:“味道很鮮!加點鹽更好吃。”

瀟瀟明白此舉的意思,臉色微變,低聲道:“純陽真氣……你,你是峨嵋劍仙門的弟子。”

李鳳歧將泥鰍拋給羅布斯,肅然道:“識貨便好,小妖女,任你巧舌如簧,休想騙過我們峨嵋派的高手。趕緊出來投降,免得本高手取你小命。”

瀟瀟聞言怒氣漸盛,道:“峨嵋弟子就橫行霸道麽?連幾個商販都保護不了,你算哪門子高手?”

李鳳歧一激靈,猛然想起“哎喲,程大掌櫃等人生死未卜,我跟她糾纏,豈不誤事?”忽感一陣焦躁,厲聲喝道:“你少跟我東拉西扯!老妖怪逃哪兒去了?程大掌櫃他們怎樣了?趕快把人交出來!”

瀟瀟舉手遙指西方,道:“離此往西三十裏遠,山坳中間有個小寨子。峨嵋派的大高手,你自己去瞧瞧就明白了。”

一語未幾,李鳳歧駕起劍光,左手拉住羅布斯,右手摸出十幾張符紙向外撒開。符紙沿著樹林邊緣排成圈子,放出白晃晃的光芒。李鳳歧叫道:“小妖女,你老老實實的等著。如果商隊平安無事,我再回來放你!”說話間劍光閃過,升入雲空。瀟瀟被符紙的白光鎮住了,動彈不得,眼睜睜望著李鳳歧飛遠。

劍光如電,穿雲掠霧,三十裏路程轉瞬即過。李鳳歧凝眸俯瞰,下方山峰呈環狀排列,形成四麵高,中間低的盆地。平坦處茅屋星羅棋布,炊煙嫋嫋,住著百十戶人家,的確是深山裏的偏僻山寨。又見空地裏人頭攢動,全寨老幼摩肩圍聚,似乎正關注重什麽大事件。羅布斯指著屋邊拴著的騾馬,嚷道:“看,快看,那邊,他們的騾子,失蹤商隊的牲畜!”

李鳳歧看得分明,人群中央蹲著個老者,正是那獐子精“花爺爺”。老妖怪用右臂托住程大掌櫃的脖子,左手端了一隻碗,準備往程大掌櫃嘴裏灌東西。李鳳歧見狀勃然大怒,喝道:“妖怪住手!休得害人!”

身隨聲至,好似神兵天降。李鳳歧從空中跳落,指尖拉出三尺長的劍芒。周圍人群轟然大亂,村民們四散潰退。老者揮舞半截葛杖,奮力抵擋李鳳歧的神劍。忽聽“嗚哇”呼嘯震耳,那白老虎斜刺裏撲到。李鳳歧抬腿順勢踢中老虎屁股,白虎龐大的身軀騰空飛出,將十丈外的草房砸倒半邊。老者舞杖勉強招架李鳳歧的劍氣,畢竟法力相差太遠,被神劍震得筋骨酸麻,偶然腳底踩空,仰身朝後栽倒。

李鳳歧搶前幾步,正待結果妖怪的性命,忽聞腦後風響,似有暗器襲來,急忙縮身閃開三尺。隻聽“嘩啦”一聲,地麵臭氣四溢,“暗器”竟是好大一灘的屎尿!對麵有位大嬸手持馬桶,怒目圓睜,吼道:“打他!打這賊小子!”

登時群情激憤,四麵八方雜物橫飛,釘耙,餿飯,破鞋,裹腳布,爛菜葉,雨點般向李鳳歧拋去,連羅布斯也受了無妄之災。李鳳歧驚愕萬分,一邊閃避,一邊叫道:“喂喂,你們搞錯了吧,我是好人,是好人,鄉親們,我來幫你們捉妖怪的……!”

忽見一個小女孩兒跑近身前,懷裏摟著老母雞,充滿童稚的喊道:“大哥哥!你…..”

李鳳歧欣然欲抱。小女孩喊出下半截話:“……你是大壞蛋!”將雞屁股朝前,手臂用力勒緊,老母雞“咯咯”打鳴,放箭似的拉出大泡稀屎。李鳳歧“哇呀呀”驚呼,向後連翻兩個跟頭,方才躲開這次陰狠的偷襲。

眼看場麵混亂,難以收拾。那老者舉起臂膀,叫道:“鄉親們,鄉親們,大家且慢動手……這位小哥……咳,咳,他是正派子弟,並非惡徒,咳……”他坐在地上按住胸口,低頭劇烈的咳嗽。幾名婦女忙過來照料,拍背撫胸助他順氣,關切之意溢於言表。眾鄉民見老者發話,慢慢的停止拋灑雜物,但怒火難平,人人瞪著李鳳歧咬牙切齒。

老者喘息良久,抬頭道:“小哥是峨嵋亂塵大師的高徒麽?”

李鳳歧望著他慈祥的麵容,不由自主的點點頭,道:“我叫李鳳歧,劍仙門的首徒。”

老者肅然起敬,坐直了腰板,道:“原來是劍仙首徒!天龍神將的人選……嗬嗬,峨嵋弟子以除妖為己任,老朽死於小哥手中,倒也不算委屈。隻是此地的災患尚未消除,請容老朽先救治這些百姓,然後自來領死。”

李鳳歧疑惑道:“你救治百姓?你是妖怪啊……怎麽救?”

老者移動視線,望向那邊橫臥的程大掌櫃,道:“那位客人的毒氣還沒消解,莫耽擱久了,大家抬他過來罷。”

忽然童聲嗚咽,那小女孩兒撲到老者腳邊,抱住他的腿,抽泣道:“花爺爺,我不要你流血,不要你流血…….”

花爺爺摸了摸她的頭頂,微笑道:“沒事,花爺爺的血多的很,用不完的。”舉目顧盼左右,道“把他抬過來。”話音溫和而平靜,卻象觀音菩薩的聖諦妙音,令人半分違逆不得。兩名男子上前搬動程大掌櫃,手指剛接觸他的身體,他便殺豬般的叫痛。

花爺爺道:“他發病了,快,快些!”又給李鳳歧解釋“中了毒霧的人筋脈蝕壞,骨頭如鋼針穿刺般疼痛,所以此症俗稱‘針挑骨’。”病人抬到跟前。花爺爺解開衣裳,經過剛才的激鬥,肩頭的傷口迸裂,鮮血順臂膀流淌。他拿過陶碗汲了小半碗血漿,以清水化開,小心翼翼的灌入程大掌櫃口中。

李鳳歧聳然動容,道:“你……你用自己的血喂他……”

花爺爺笑道“嗬嗬,托賴小哥刺傷賤軀,省得老朽自己動手割肉。”照料程大掌櫃喝完血水,這才抬起頭,講解道:“噴毒霧的是妖獸,老朽同樣是妖類,兩者體性相合。凡人喝了我的鮮血,五髒六腑也沾染些妖氣,毒霧的傷害便會減輕大半。再用烏金芪,玉當歸,雪參川芎等定神補元的藥物煎成湯劑,慢慢服用調養,兩年內當可康複。”

李鳳歧將信將疑,環顧周圍的人群,道:“如此說來,這些百姓都是你救的?”

近處有個漢子瞪起雙眼,搶著答道:“怎麽不是?花爺爺乃山裏的活神仙,要不是他取血醫治大夥兒,方圓百裏的男女老幼早死光了!”

一位老婦歎道:“我們並非同村的鄉鄰,這裏有南陵的,有培口的,雲貴兩湖百姓也不少。隻要有人被毒霧熏倒,無論客商還是山民,花爺爺和瀟瀟都帶到此地安置,久而久之成了個寨子。哎,每次見外人進寨,我這胸口啊,就鑽心扯肺的痛,知道花爺爺又要割傷自個兒的身子……雖說救人要緊,可…..可活生生的割肉放血,壯漢子尚撐不住,更別說是老人家了……”邊絮叨邊抹眼淚,悲戚難以自禁。

又一人指著李鳳歧,怒叱道:“偏你小子蠻橫霸道,隻管叫人妖怪!你又是那座墳鑽出來的鬼?我看你才象個妖怪!”兩邊鄉民跟著哄鬧,一齊叫嚷:“花爺爺是咱們的再生父母,誰敢傷害花爺爺,大夥兒跟他拚了吧!”

刹那間情勢嚴峻,大有群起圍攻之態。羅布斯連忙起身,擺手道:“各位請保持冷靜,冷靜。爛菜葉子很臭,臭得要死,請別扔了……”

有人叫道:“好啊,小賊還私通洋鬼子!大家甭客氣,家裏有的爛菜臭襪,牛屎豬尿,盡管朝他們身上招呼!”眾鄉民轟然呼應,一齊舉起手中的雜物。

花爺爺奮力站起,張開雙臂護住李鳳歧,喝道:“住手!快住手!峨嵋劍仙的首徒,怎可……侮辱……”失血後身子虛弱,話沒說完已搖搖欲倒。忽覺身後有物支撐,扭頭看時,卻是李鳳歧輕輕托住了臂膀。花爺爺站定腳跟,含笑點頭以示謝意。眾鄉民對花爺爺敬若神明,看他神態堅決,隻得朝後退開。

正在這時程大掌櫃醒了,哼哼卿卿的罵人。管家連升走出人群,蹲到跟前服侍大掌櫃。羅布斯拍他的肩頭,驚喜道:“連升,你也來了!你們的怪病,好了嗎?”連升唯恐受牽連,縮身閃開,道:“花爺爺舍身救難,我們當然全好了。你兩個惡徒傷了花爺爺,是鄉親們的大仇人,可別跟我亂扯關係。”

李鳳歧見血水治病有效,疑慮又減少幾分。然而堂堂峨嵋弟子扶著個妖怪,實在太不成樣子。他表情尷尬,渾身上下都不自然,喃喃道:“眼見為實,世間果真有‘義妖’,那個蝴蝶精,她……她也放血醫治百姓麽?”

花爺爺道:“瀟瀟年幼道行淺,血氣尚未完足,老朽不許她放血,平時隻讓她采些草藥罷了……咦,怎地沒見她回來?小哥,你,你已將瀟瀟……”說到這兒滿麵焦急,抓住李鳳歧的手臂搖晃。

李鳳歧忙道:“別慌,別慌!小妖……小蝴蝶安然無恙哩,我立刻去放了她。”掙脫花爺爺的手指,定了定神,裝模作樣的道:“古語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究竟是善是惡,目前難作定論。待我找小妖女對證,倘若兩邊說的對不上榫頭。哼哼,你自己瞧著辦罷!”不等花爺爺回答,縱身躍入半空,叫道:“我去也!”腳底踩著劍光,一溜煙飛遠了。

轉瞬飛出十餘裏,李鳳歧的麵孔始終朝前,似乎身後背負著難堪入目的東西。回憶最後那幾句話,字字鏗鏘,義正辭嚴,絲毫沒給峨嵋派丟臉,可他總也提不起精神,臉頰燒乎乎的,象作了什麽虧心事。李鳳歧歎口氣,搖頭道:“世人都說‘妖言惑眾’,莫非我是被妖術迷惑了?怎會覺得妖怪比人還善良?”

不知不覺間,那片樹林已近在眼前。李鳳歧收起劍光跳落地麵,一抬頭,臉色大變。隻見泥地裏腳印依舊,“小妖女”的身影卻不見了,連鎮妖的符紙也消失無蹤。

李鳳歧倒抽口涼氣,暗道“小妖女居然衝破了‘攝五陰符圈’!我低估了她的本事!”轉念又想“豈有此理!‘攝五陰’是攝魂門的法術,專門克製妖類的色,聲,氣,形,觸五種體性,當年東海妖皇稱霸四海,尚且忌憚此法,小妖女多大能耐,如何破解?她肯定還藏在附近某處!”

他凝望森茂的林木,自言自語道:“好啊,騙得我好!你真往林子裏逃啊?哼,若讓你如此逃脫,我可沒臉回峨嵋山了。”邁步跨入林中,約莫走出五丈距離,小妖女的腳印到此為止,前方景象陰森而詭異——樹椏象魔爪,藤蔓似怪蛇,荊棘縱橫交錯,見不到鳥獸出沒的痕跡。李鳳歧停步撓頭,心裏有點發怵“劍光迫近樹林即被彈開,這地方有點古怪。小妖女說裏麵遍布機關,是不是危言聳聽?”

猶豫半晌,他忽地啞然而笑,暗想“峨嵋弟子縱橫天下,何曾臨陣畏縮?即便前頭是火海刀山,我也要捉住小妖女,還得瞧瞧噴毒妖獸的真麵目!”打定主意,昂首挺胸向前挺進,迎麵涼風吹拂,地麵盡是稀泥和枯枝敗葉,走一步踩一個腳印子。李鳳歧分開荊棘,繞過支棱的岩石,來到樹林的中央地帶。

隻見波影晃**,煙霧繚繞,麵前是個十丈寬的水潭,並無什麽妖魔。李鳳歧微感失望,嘟囔道:“這麽輕輕鬆鬆的走進來,傻子都辦得到,有何艱險可言?還‘九曜雷陣’呢,小妖女狡詐多端,又騙了我。”挨近水潭觀望,碧澄澄的深不可測,偶然泛起一串氣泡,浮出水麵化作淡藍色的輕煙。李鳳歧忽感頭暈眼花,身子搖晃險些栽進水中。他急運真氣護住心脈,調息良久才逐漸定神,仔細觀察,隻見氣泡接連冒起,水潭裏“咕嘟咕嘟”作響,好似火爐上的水壺燒開了。

李鳳歧略加思索,猛然省悟“對了,潭底確實藏著怪物!它呼出的氣息含有毒質,冒出水潭隨風傳播,四方百姓才中毒致病!”幾經周折終究找著了毒源。李鳳歧滿腔欣悅,撫掌哈哈大笑,高聲道:“獐子精,小蝴蝶!無論你們是好是壞,化解災難還得靠我們峨嵋弟子啊!嘿,我這就將水底的妖獸擒獲,教那些百姓知道,誰才是救苦救難的大救星!”

他越想越得意,忍不住亮開嗓門長嘯,丹田真氣直衝雲霄,震得樹木“簌簌”亂搖。樹林外忽然響起回應,清婉嬌嫩,正是瀟瀟的呼喚:“李鳳歧,李鳳歧!你在林子裏麽?”

李鳳歧愣了愣,答道:“我……我在裏頭……”暗自打個寒戰,隨即想到“小妖女果然衝破了符圈,法力真強得離譜!先前她逃避劍光,顯是故意讓著我了。”

水潭離林外不遠,兩人對答清晰可聞。瀟瀟的話音充滿驚詫,問道:“啊,你怎麽進去的?你還活著嗎?”

李鳳歧道:“廢話!死了還會跟你搭腔?”

瀟瀟道:“峨嵋弟子本事好大,我們參詳三年的‘九曜雷陣’。你眨眼工夫就走通了,想必精通奇門星相,認得其中的路徑。”語氣又驚又佩,確是發自內心的讚歎。

李鳳歧隻當她出言譏諷,道:“少耍嘴皮子啦!什麽‘九曜雷陣’變幻無窮,我象走大路那麽走進來,半根寒毛都沒傷著。”

瀟瀟道:“不會吧?我擔心的要死,聽你鬼叫狼嚎的,以為你受傷了呢。”

李鳳歧氣得幹瞪眼,聽她語帶關切,一時找不到借口拌嘴,隻道:“你自己進來看好啦!”

瀟瀟似乎猶存顧忌,道:“難道雷陣裏的機關失效了?怪事,你……你往林子裏隨便扔塊石頭,讓我看看有何動靜。”

李鳳歧悶聲不應,也不彎腰撿石,伸出右手指向水潭對麵的山岩,食指微彈,一道劍光飛射而出。他本想用神劍擊碎巨物,一來表示毫無危險,又可向小妖女顯顯威風。豈料劍光還未接觸岩石,突然天崩地裂般的炸響,“轟隆隆”震耳欲聾,周圍景物紙糊般的東倒西歪。

李鳳歧汗毛倒豎,腿腳發酸,禁不住抱頭伏地。他抬眼觀望,隻見雪白的閃電穿破長空,而自己的神劍被擊得粉碎。雷鳴連連,前聲未消後聲又起。碎石斷木交錯亂飛,整片樹林仿佛變成了可怕的雷淵……

劇烈的震**持續了很久,伴隨著瀟瀟的尖叫,四周逐漸趨於平靜。塵埃徐徐飄落,樹林又恢複了原樣。李鳳歧站起來上下摸索,身體被碎石劃破多處,鮮血斑斑點點濺滿衣襟。他咬牙忍痛,林外傳來瀟瀟的呼喊,語帶哭音:“李鳳歧,這回你死了麽?嗚嗚,你沒斷氣吧?快回答啊,你到底死了沒?……”

李鳳歧拔出刺入胳膊的木屑,哼哼道:“就快死啦!你這麽號喪,活人都給哭死!”

瀟瀟欣然歡呼,又埋怨道:“我叫你扔石頭,你幹嘛放劍?觸動了雷陣的機關,差點將我們炸成肉泥。”

李鳳歧環顧四方,沉吟道:“林中的確暗藏雷火陷阱。能夠硬碰硬擊碎我的神劍,明顯是玄門正宗的法術,不知布置雷陣的是那位仙人。”

那邊瀟瀟也凝神沉思,稍頃問道:“李鳳歧,你這人當真奇怪。你既不識‘九曜雷陣’的奧秘,如何能深入其內?”

李鳳歧道:“我甩開步子往裏闖,莫明其妙的就到這兒了。喂,林子中間有個水潭,多半是毒霧的源頭。”

瀟瀟想了想,笑道:“啊,明白了,你是好運當頭,胡撞亂闖蒙對的。咦,世上竟有這麽湊巧的事。”她和花爺爺多年尋找毒源,夢裏都想進入樹林探查。此刻目睹李鳳歧平安闖陣,再難克製好奇的念頭,尋思“我踏著他的腳印進去,瞧瞧裏麵的情形。”

裏麵李鳳歧也正合計“依我的法力無法抵擋雷陣,還是趁早離開為妙。”提氣跨步,踩著原先的腳印直奔林外。劇震後泥土稀鬆,大部分腳跡已經消失,每一步的跨度相隔很遠。

李鳳歧發力縱躍,誰知瀟瀟也從對麵跑來。霧氣既濃,光線又昏暗,兩人全沒看清對方的身影。李鳳歧右腳剛踏穩一個腳印,左腳尚未落地,瀟瀟迎麵衝來。眼見腳印被李鳳歧占了,自己身懸半空無從立足,直嚇得花容失色。情急中抓住李鳳歧的肩膀,右腳正巧踩中他的腳背。

李鳳歧吃痛,仰身後退。瀟瀟急叫:“別亂動!當心激發雷電!”李鳳歧心念電轉,猛想到“除了腳印,其他地方遍布機關,多走半步也可能遭到雷擊!”當下強提丹田真氣,硬生生的挺直身板,右手溺水似的抓撈,自然而然摟住了瀟瀟的腰肢……

刹時物靜影止。瀟瀟站在李鳳歧腳背上,李鳳歧踩在腳印裏。兩人愕然對視,同樣是翹起左腿,形成‘金雞獨立’的怪異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