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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畫堂,且看隻丹青,百鳥圖中盡是息宿飛禽。孔雀屏開,鸞鳳和鳴,大鵬鳥出天庭。天鵝共鳧花傳信情,飛鴻飛入雲端影……阿嚏……”

小院榕樹下,顧長順吸吸鼻子,把手機放在一邊,任它繼續播放《出畫堂》的片段,自己則在這極富美學意蘊的唱詠裏,哆嗦著抽出茶幾上的麵巾紙。

“喜鵲在許簷前兆佳音,吉凶禍福瑞氣相應……”顧長順聳聳鼻子,閉上眼跟唱,繼續沉醉於此間。卻不妨,有人已悄然走到他身後。

“老顧,幹啥呢?”

“聽南音呢。”顧長順不用看身後,也知來人是誰,哈哈一笑,道,“家後【注1】啊,快坐,坐,同聽同聽……”

“今日不是該你去值守麽?”

李聰依著他坐在一旁的空椅上,因著榕樹的絮太長,撓在耳邊有些癢,又微微挪了挪椅背。

“閨女替我去了,我這不是感冒了麽?”顧長順把禿成地中海一般的腦袋,往李聰肩膀上一靠,隻覺溫暖中透著幽香,心裏美得不行。

雖然年逾五旬,早從學校退了下來,但李聰依然對個人形象甚是在意。人都說,老顧家的退休女教師,穿得是樸素大方,看著是勤儉節約,但這該護的膚、該描的眉、該抹的嘴唇可一點沒落下,確是個講究人。

也不能不講究,這兩年,顧長順、李聰都是這三公巷的門麵擔當,該講究的地方可太多了。

於是,講究的李聰,立馬取了茶幾上的帽子,扣在那禿禿的腦袋上。

暖意罩過來,顧長順不由感動道:“還是家後好,知道我這頭冷不得。”

此語換來李聰的一句譏誚加一個白眼:“想多了,我管你冷是不冷。”

見顧長順瞪著她,不明所以,她才嗤嗤地笑:“人家李白是‘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你倒好,是‘朝如青絲暮禿頭’,羞也不羞?”

聽了這話,顧長順不禁拉長了臉:“喲,這是嫌我老顧醜,壞了李老師的門麵?”

“不不不,是壞了三公巷的門麵。”

“再醜你不也湊合半輩子了,還跟我說這個。”

顧長順正扶額無語,又聽李聰叨叨他不講衛生,把吸了鼻子的麵巾紙隨便扔地上,租客看見了都要嫌他邋遢雲雲。

他被叨得煩了,吸了口氣拿上了手機起身便要走。

“哪去啊?”

“買菜,七八口人呢。蔣師傅又不在。”

“今天不還有?”

“多囤點。”

顧長順頭也不回,風也似的出了紅磚古厝,牆上盛開的喇叭花,紫紫紅紅的一片兒,被這一陣疾風撥動得微微發顫。

“小心眼。”李聰撇撇嘴,收拾了茶幾便去了廚房,張羅起中午的飯菜來。

2

那一廂,顧長順心裏那口氣一點也不順,摘了帽子泄憤半日,終於在噴嚏的提醒下,萬般無奈地戴上了帽子,心說,所謂“一層秋雨一層涼”,古人誠不我欺。

一個鍾頭後,顧長順提著大包小包穿回三公巷,遠遠窺見三個捯飭得光鮮照人的男人,在那巷尾來回張望,似摸不準方向。年齡居中的那人還拉著一個行李箱。

其中最年輕的那人說:“照導航,這不是到了麽?怎麽找不著。”

另外兩人都擺手說著“我是路癡”的話。

顧長順一看,展現個人魅力的時候到了,便緊了緊帽子往前走。

哪知,他還沒來得及說“遊客您好”,便被人給截了胡。

“我帶你們進去吧,走。”

脆生生的一句,又帶著點軟糯,誰不喜歡這樣的聲音?

顧長順又是驕傲,又是失落,便站在原地不動,看他家閨女顧小喜領著三位遊客,從巷尾鑽了過來。

“顧小姐,你先前說的那塊牌匾,是在這個巷子裏?”

“是啊,王宗翰、王宗榮、王宗鮮三兄弟,位列司馬、司徒、司空,他們就是在我們三公巷出生的。”

顧小喜說起三公巷的大人物,語氣裏頗有與有榮焉的感覺。要知道,三公是舊時最尊顯的三個官職的合稱,雖說秦朝以降多為虛職,但也能把那門楣大大地光耀一把。

“好好,回頭我們就去看。”年紀最長的一位笑答。

“好嘞。”

顧小喜應了一聲,再往前定睛一看,微微一愕:“爸,你怎麽出來了?不是感冒了麽?”

“我買點菜。這是——”

“這是我今天接待的三位遊客。”顧小喜往身後微微側身,介紹道,“這三位男士,要住咱們二吾民宿。”

話音剛落,顧小喜身畔最年輕的男生,眼裏大放光彩,輕輕“啊”了一聲。暮秋時節,寒氣日漸深重,他卻隻穿著深灰色的風衣,內裏搭著一件格子襯衫,也不知有絨沒絨。

顧長順心裏正尋思這男生在“啊”什麽,他卻已越過顧小喜,一徑小跑過來握住顧長順的手,熱情問候:“您就是顧長順顧叔叔吧?您好,您好,久仰大名。”

幸福來得太突然!

一早被家後吐槽,被女兒截胡的老顧同誌,頓時感覺到了來自遊客的敬意,笑得跟院裏盛放的喇叭花似的,連忙騰出右手,回握男生的手:“你好你好,歡迎來三公巷做客!”

“早就想來了,隻是最近才找到機會。走,叔叔,邊走邊說。哎呀,買這麽多菜啊,我幫您拿。”

男生不由分說接過顧長順手裏的三包菜,隻留著他提拎著最輕的那包。

對於男生的這種自來熟,顧長順有些不好意思,說了聲謝謝,便問他如何久仰自己的大名。

男生笑答:“以前讀書的時候,和小喜學姐都是一個學校同鄉會的,聽她說起過你。”

這話和顧長順預想的大不一樣,鬧得他心裏又別扭起來,隻說了句“好巧”,便不知說什麽好。

倒是男生又眯起笑眼,對他伸出大拇指,用背課文似的調調說:“前陣子,我又在電視采訪裏看到了顧叔叔,這才能對號入座。本以為,電視裏的顧叔叔精神矍鑠、老當益壯。沒想到,今日一見,才發現……”

他故意賣關子,引得心花怒放的顧長順定睛看他,才拋出後麵的話:“顧叔叔您比電視裏還要上鏡。”

和他預計得一樣,此語一出,顧長順臉上的笑褶又深了一層。

“哈哈,真的嘛。那是上個月的事了。”

上個月,刺桐市電視台的一檔民生訪談節目,專門采訪了包括顧長順、李聰在內的幾位退休老人,為他們頒發了“街巷文化大使”的錦旗。顧長順一直引以為豪,盡管他的鏡頭被剪得隻剩一分鍾,全程淪為李聰的背景板。

那也沒辦法,誰讓李聰形象氣質俱佳,口才又是一級棒。三十年的語文老師可不是白當的!

顧長順正洋洋得意,不想一陣疾風襲來,好死不死地吹歪了他的帽子,露出了一點“大光明”,不免有些尷尬。

男生卻邊走邊給他正了正帽子,道:“天兒冷,顧叔叔可別凍著了。講解街巷文化,還得靠著您那副嗓子。”

情商之高,令人叫絕。

情商之高,令人發指。

顧長順、顧小喜同時在心裏說。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顧小喜實在看不下去,不禁咕噥了一句。

男生似聽了這話,扭頭便對顧小喜來了個wink。

老實說,顧小喜隻要一看到劇裏的霸道總裁眨眼,就忍不住要換台。實在是太油膩了!

但此時她對這個學弟卻厭不起來。

原因無他,皮膚白淨,眉眼帶笑,一身的青春氣息,比那春風還要清新。這誰能厭得起來?即便是在四年前,她也沒討厭過他……

等等,打住,什麽四年前,忘了,都忘了才好!

顧小喜收回神思,對身邊的兩位男士道:“二吾民宿,就在前方拐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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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家後:閩南語中意為“妻子”。

【注2】刺桐市,原型泉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