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紅瓦頂、燕尾脊,地道的閩南建築,門楣上懸著藝術字體的“二吾民宿”四字。
進了二吾民宿,按規定交了房租,李聰便一一安置了住處,又熱情地招呼道:“康老師、趙老師、沐老師的三間房,都在二樓。一會兒仔細著點,樓梯有些窄,怕你們不習慣。”
“李姨,我也是刺桐人,習慣著呢。”
毫無疑問,李聰口裏的沐老師,便是顧小喜的學弟沐川了。
“喲,這麽巧呢。”
“可不巧嗎?小沐還是小喜的學弟,都一個傳媒學院的。”
“咋不早說呢,老顧辦事也不靠譜,”李聰嗔怪道,轉又對準備上樓的沐川說,“過來阿姨這,我給你們打個九折。”
“不了,李姨,下次吧。下次我還來。”
“那行,阿姨記著。小喜——”
李聰向顧小喜努努嘴。
接到母親大人的指令,顧小喜沒有理由反駁,便一邊安慰自己要有服務精神,一邊大跨步向前走,笑吟吟地拎起趙興的拉杆箱:“我來,我來,趙老師。”
“這個很重,顧小姐。”趙興忙要攔。
“我力氣很大的。叫我小顧好了。”顧小喜徑自往前帶路。
比趙興年齡還大的那位,名喚康捷,他見顧小喜動作麻利,手勁奇大,不免有些訝然:“這箱子有四十斤呢。”
“沒問題,康老師請放心。”
沐川也輕聲笑道:“顧學姐是真的行,康導您放心。”
顧小喜用目光殺了沐川一次,心裏品咂著“康導”二字,暗想這莫不是一位導演。這點心思勾動了一些塵封往事,攪得顧小喜心裏隱隱不安。
民宿裏原先的幾位租客,見著新人來了,好奇者都不免探頭看了幾眼。租住多日,顧小喜女漢子大力士的人設,他們早就領教過了。隻不過,走在顧小喜身邊的沐川,卻以要風度不要溫度的行頭,吸引了他們的眼球。
“好俊的男生。”
“嗯啊,好靚仔!”
聽得這些讚語,沐川不僅不羞澀,反而大大方方地抬首,像是要讓別人看個夠。
宛若一隻孔雀,嗯,一隻驕傲的孔雀。
對,四年過去了,顧小喜對沐川的印象,還停留在當年。
5
“幾個月後,陳三從廣州回到潮州府衙,就擇了吉日,準備迎親。這時他在潮州城製造傳聞:‘陳三就要迎娶五娘啦。’林大鼻他……喂,你在聽嗎?”
沐川敲敲石桌,瞪住對麵坐著玩手機的顧小喜。
顧小喜怔了怔,才回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在回微信。”
“拜托,學姐,我們在對戲好吧?明天就要彩排了,你這麽敷衍真的好嗎?”沐川皺起眉,川字形的那種。
顧小喜自覺理虧,正要道歉,忽而聽得微信響了一聲。
對方來的是語音。
鬼使神差的,或者說是條件反射式的碰了語音鍵,“對什麽戲啊,電影票我都買好了”的一道男聲,響亮地炸開在顧小喜耳邊。
沐川神色一變,頓然從不耐變得緊張起來,直勾勾盯住顧小喜。
“你……”沐川欲言又止。
“我還有事,半個小時可不可以?”
“可以,”沐川沉著臉,“這是你朋友?”
“嗯,男朋友。他過生日。”
“男性朋友?”
“男朋友。”
彼時,對於沐川咬文嚼字般的追問,顧小喜是有些不舒服的,而沐川的情緒,則肉眼可見地起了變化,從皺眉黑臉,到揚起脖頸,伸手撩了撩額前的碎發,唇邊逸出迷之微笑。宛若一隻孤芳自賞的孔雀。
然後,這隻孔雀說:“今天就到這兒吧,我也很忙。”
彩排前的一場對戲,就此草草結束。不過,在那一次校園文藝匯演中,沐川和顧小喜所主演的梨園戲《陳三五娘》,卻得到了評委、觀眾的一致認可,還收獲了一批CP粉。
這也不奇怪。在一眾同質化嚴重的唱跳節目中,突然出現了入選國家級非遺名錄的戲曲,這本身就讓人覺得耳目一新。八百年過去,“古南戲活化石”的藝術魅力,自然非同一般。
6
海蠣煎、石獅甜果、黃金五香卷、麵線糊、薑母鴨、土筍凍……
刺桐的特色菜,碗挨碗、碟碰碟地擺了一桌。
“刺桐菜的烹調手法有很多,蒸、炒、炸、燴、烤、煎、淋、燒、鹵、煨、燉這些技法,全都有。來來來,別客氣啊。”顧長順笑眯眯地說。
“好。”
“這都是顧叔叔做的菜?”沐川一邊舀麵線糊,一邊問。
“麵線糊、薑母鴨是我做的,其他的都是老板娘做的,嘿嘿。哦,土筍凍是買現成的。”
李聰接笑著接過話:“平時都是蔣師傅在做菜,這陣他回老家去,還沒銷假。我夫妻倆手藝就差了點,大家多擔待些啊。”
“阿姨太謙虛了,阿姨、叔叔的廚藝一點都不比大廚遜色。”
二吾民宿,比起其他民宿而言,自有一番特色。一是處於曆史底蘊深厚的小巷之中,頗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便利;二是經營方式十分靈活,租客可以選擇包餐和不包餐兩種方式。
至於這包餐的質量嘛……
大家都一個字點評:值。
比如,坐在沐川旁邊那位社畜陳爽曾算過一筆賬。
此處距離上班地點雖有三公裏之遠,但她上下班可以搭小白,兩塊錢便能到巷子口。再想想並不高昂的房租,每晚都能吃到的各色刺桐菜。這麽一來,每個月能節省六七百且不說,生活品質遠比在外與人合租要高得多。
陳爽人如其名,為人爽朗得很,很自然地從沐川手中接過勺子,也舀起了麵線糊:“三位老師今天有口福啦。平時我們都是各吃各的,隻有周日才一起吃飯,看,多熱鬧啊。”
“小陳平時上班遠不遠呐?”康捷也樂嗬嗬地搭話。
“有點遠。不過,有小白呢!”
“小白?”康捷有些困惑。這名兒,聽起來像是一種交通工具,但康捷剛到刺桐不久,出門不是步行就是打的,倒沒注意這個。
“哎!就是我們刺桐古城裏的一種交通工具啦!一種小巴士車,隨招隨停,大概能坐六七個人。可方便了!”
說著,陳爽又把手機掏出來,給康捷看她下載的APP:“呐,現在還有預約功能。隻是咯,用的人不多,不太好使。”
有道是,入鄉隨俗,康捷也聽得來了興趣:“回頭我也坐坐小白。嘿嘿!”
他正轉頭看沐川,但見他連嗦了兩口麵線糊,嘖嘖讚道:“這麵線糊!這海鮮湯!地道!比館子裏還做得好。那些流水線造出來的飯菜,乍吃滋味濃烈,但卻耐不住細品。”
在刺桐人的日常生活中,油條搭著麵線糊,往往就是一餐飯——尤其是早飯——的標配,既尋常易得又最考驗功力。最地道的麵線糊,要訣全在麵線、底湯本身。
麵線拉得像發絲兒一般細而不斷,瑩然透亮,勁道十足;湯底則以大骨頭或是海鮮湯來熬製,草魚、梭子蟹、蝦米則要先分開熬製,再倒在一起熬成濃湯,方才合格。
顧長順聽得這話,直誇沐川有見識,又咧嘴笑道:“這話說得不全對。以前吃飯沒多少油水,油膩的大骨湯才受歡迎。現在生活開得好了,大家的口味也清淡起來,大骨湯就換成海鮮湯了。你要是喜歡大骨湯的,下次顧叔叔給你做。”
“好,謝謝顧叔叔,”沐川說,“我十歲的時候才跟著家人搬到刺桐,這些老規矩都不知道呢。”
聞言,顧長順更是來了精神,打開了話匣子:“嘿!那我再跟小夥子講幾句。開鍋之後,最好是用一尺長的甘蔗來攪拌。哦,大鐵鍋的,都是用大鐵鍋。火要調小點,不斷打磨碾碎,隔一時就要把甘蔗伸到鍋底攪拌一次。前前後後,差不多要半小時。”
“啊,這……甘蔗的作用是……”沐川大是意外,不覺瞪圓了眼。
“要把甘蔗裏的糖分溶解到湯汁裏啊!鹹鹹甜甜,那才夠味。出鍋之後,最好是再點幾滴高粱酒。嘿!你沒吃出來吧?”
沐川忙用調羹舀了一勺,放進口中慢慢品咂,這一咂,甘蔗的清香,高粱酒的濃醇,一絲不漏地滲入舌尖,回味無窮。
“甘蔗嘛,我老顧這裏是從來不缺,”顧長順嘴巴往巷尾努了努,“我家的糖廠就在那邊。”
作為“尋常小味”糖廠的老廠長,顧長順說起糖來就精神頭十足。如不是李聰對他頻頻皺眉,接下來他大概又要說一堆車軲轆話了。
於是,在李聰的引導下,一桌人說說笑笑地吃菜,每個人的情緒都有被照顧到。看著一桌地道的刺桐菜,沐川隻覺食指大動,一口氣把菜品嚐了個遍,抬眼時碰到顧小喜忍笑的神色,便說:“學姐,一會兒帶我們再逛逛唄。去坐坐小白。”
顧小喜忙擺手:“這我可帶不了。小白進不了巷子呢!”
“你這格局小了不是?”沐川調侃道,“叔叔阿姨都是‘街巷文化大使’,你就不考慮考慮發揚一下,將來做個‘街道文化大使’?”
“不考慮,我隻管這幾條巷子。”顧小喜嘻嘻一笑,不接他的話茬。
先前,她在幫老顧值守的時候,突然間遇到沐川,見他嬉皮笑臉毫不意外的神色,顧小喜便猜測這不是什麽偶遇。隻不知,她並不知道,他來尋她所為何事。
正胡思亂想,顧小喜被老媽李聰喚了一聲,問她開飯前是否記得,把保溫壺裏的麵線糊給吳老送上樓去。顧小喜忙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