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餐吃飽,眾人都各自散去,睡午覺的,看電視的,散步的,不一而足。
顧小喜卻沒閑著,洗完了碗筷,繞過天井,就拿著花鋤到後院去了。
脫了羊絨大衣,顧小喜正哼著小曲兒給花花草草澆水施肥,沐川卻躡手躡腳地走來,企圖玩個“猜猜我是誰”的遊戲。
誰知道,顧小喜警覺得很,猛一回頭,撞破了沐川的惡作劇。
一霎時,飽滿的額頭堪堪撞在沐川手心,滑膩膩的還帶著些溫熱。
沐川驀然失了神,忙收了手,笑道:“要不要我幫你啊,學姐?”
“你又不會。弄壞了你可賠不起。”她搖搖頭,蹲下身侍弄花草。
“那好吧,你先忙,我回頭再問你。”他也隨著她蹲在一旁,目光卻凝注著花圃前的一處牆繪。以牆為紙,以漆為墨,畫風卻充溢著古韻,摹畫著海上明月,一葉扁舟。
在刺桐電視台的采訪節目中,鏡頭從這一處牆繪前一掠而過,沐川卻似被它攫住了心神,眼明手快地截了圖,放在手機裏時時賞看。
“沒事兒,該問問。”顧小喜隨口回答。
“呐,我就問啦。我想問,‘二吾’是什麽意思?”
“唔,你知道張謇張季直嗎?”
“必須的啊!半生科舉半生實業,那可不是一般人物。近代實業第一人!”
“嗯。我聽說,張季直曾支持地方開了個照相館,就叫‘二吾照相館’,意思是‘兩個我’。我喜歡這個名兒,就把它拿過來用了。”
“這個名兒取得好,一個是現實世界的我,一個是影像空間裏的我。那你用這個名……”
“對於遊客來說,出來旅行放鬆身心,也能找到另一個自己呀。”
“有道理。一個是在庸常的生活裏,忙到飛起的社畜;一個是在廣闊的天地裏,自由放飛的自己。哎呀,弗洛伊德所說的‘本我、自我、超我’,差不多也就是這樣了吧。”
顧小喜被這番話逗樂了,點點頭:“閱讀理解不錯。”
“那必須的。”
“所以,現在處在‘超我’階段的學弟,這次打算出來玩幾天?”
“我以為你要問我,‘本我’的我,在做什麽工作呢。”
“不想問。”顧小喜搖搖頭。
自然是不想問的,你要問了別人,別人還不得問你?
顧小喜完全不想提她那糟心的工作經曆。
現在,幫父母打理二吾民宿,做好街巷文化的宣傳人,簡簡單單的就很不錯。
“好吧。那就不說了。”沐川換了話題,目光投向那一麵牆繪,輕聲吟哦,“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你怎麽知道,我畫的是這個意境?”顧小喜猛一抬頭,一瞬不瞬地看他。
“很明顯啊。”沐川道,“你剛不是說我閱讀理解不錯嗎?”
自己的作品被解讀得一絲不差,那些關於高山流水、郢人斫堊的故事,就似到了眼前一般,顧小喜哪能不高興?畢竟,很多人看了這麵牆繪,第一句話說的是“月亮還畫得挺圓的,有這麽大的圓規嗎?”。
顧小喜無語凝噎。
眼前這位知音人,頓時讓顧小喜有了表達的欲望,她便指了指二樓中間的屋子,道:“我是畫給吳老看的。他很喜歡。”
“吳老,就是你送保溫壺上去的那個老人嗎?”
“嗯,是他。他叫吳昌平,每年都要在這住幾個月,從中秋節住到清明節。”
“然後呢?”
“其他時候,在國外。”
“是……華僑?”
顧小喜點點頭,娓娓道來。吳昌平祖籍刺桐,小時候還在這裏長到了十餘歲,後來隨父輩出了國。某次,因為資金周轉不靈,吳昌平的父母不得已賣了老巷子裏的祖厝。如今將至耄耋之年,老人家的思鄉之情比那麵線糊還要濃稠,總想在老家長住。
“家裏人大多遷了出去,吳老隻有一個堂姐在本地,所以就長期住在我們這兒,看看刺桐古城,解一解鄉愁。今天他去堂姐家了,老爸煮了麵線糊,也要給他留一份的。”
“葉落歸根,人無論走到哪裏,都會掛念家園的風物。”唏噓一聲,沐川的目光也深沉起來,不複平日的嬉笑之色。
這是顧小喜從未見過的神情。
正不知該怎麽接話,沐川卻目光灼灼地盯住她,問:“學姐,我這次是特意來找你的。”
8
晚睡前,顧小喜取下麵膜,再洗了把臉,才裹了被子躺下。
本來說,她已經拒絕了沐川的請求,不帶一絲猶豫,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卻又覺得有些遺憾,多想了兩遍竟然睡意全無。
“我們都是傳媒學院畢業的,還有舞台經驗呢,這個角色太適合你了。”沐川半是鼓勵半是蠱惑的聲音,猶在耳畔。
原來,沐川在畢業之後,並未從事編導行業,轉投了風投行業,供職於瑞華資本。因為眼光毒辣業績突出,沐川沒兩年就升任了投資經理。趙興也是他的同事,出道好幾年也才坐上這個職位。
這幾年,在影視行業之中出現了一個新門類——短劇。短劇發展迅猛,趙興、沐川一合計,就聯合做了一個項目,跟導演康捷搭上了線。正好,康捷想要拍一部《親愛的牆繪師》,沐川便推薦他到刺桐市來取景。
要取景,就得勘景。沐川一邊走街串巷,一邊狂刷旅遊景點小視頻。沒幾日,就刷到了三公巷的采訪新聞,被二吾民宿裏的牆繪吸引住了。
好巧不巧地,一打聽才知道這是顧小喜的作品。顧小喜比沐川大兩屆,是他的學姐。雖說他對她的喜好特長無不在意,但卻不知道她還擅長繪畫,所以沐川猜想,顧小喜多半是在畢業之後,才get到了這個技能。
這麽一想,沐川的心思就更活絡了,便在投資、勘景的任務之上,還加了“推薦學姐來主演”這一條。
康捷本有中意的女主人選,但聽沐川把顧小喜吹得神乎其神,照片上的倩影也很貼合角色,便想借著勘景的機會,來看看顧小喜本人。
接觸了顧小喜之後,康捷對沐川點了點頭,讓他去當說客。
憑著以前編導專業的技能,沐川對這個劇本進行了評估,認為它具有爆火的潛質。和靠狗血刺激博眼球的短劇不同,這個劇本講述的是一個抑鬱症女孩憑借牆繪治愈自己的故事。
因為職場不公、愛人不忠,女孩阿怡患上了重度抑鬱症,藥物起效很慢。在偶然的機緣下,阿怡愛上了牆繪,便在院中的牆壁上塗塗畫畫。一年過去,阿怡在藝術的療愈下竟然擺脫了抑鬱症,煥發了新生。
多好的故事!肥水不流外人田!
在沐川的心裏,已經敲定顧小喜出演的細節。
可萬萬想不到,顧小喜竟然一口回絕了。問她原因,她隻說了句“沒興趣”。這顯然不是實話。在充斥著一夜爆火新聞的當下,幾人能拒絕這種**?
“沐川,你們是在我家裏裝了監控嗎?”咬著被子,顧小喜暗暗吐槽,眼睛不覺看向衣櫃那個方向。
衣櫃裏放著一個鎖起來的小木匣,裏麵裝著已經過期的帕羅西汀、艾司西酞普蘭。
權當一個紀念吧。
紀念她顧小喜因為職場不公、愛人不忠,患上了抑鬱症,又憑借牆繪的療愈,煥發新生的過往。
紀念,就可以了,但要讓自己再來演自己,也太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