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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處,隻見一個枯死已久的樹樁,可憐兮兮地蹲在牆角,像是被遺棄的孩子。

“這是什麽樹樁?為什麽死了?”

“櫻桃樹。我小時候可喜歡櫻桃樹了,每次回四川都愛在櫻桃樹下玩。買下這幢別墅後,我媽就托托運公司,把老家的櫻桃樹搬過來了。可憐哦,也不到一年時間,就嗚呼哀哉了。”

顧小喜表示遺憾。又是一個淮南之橘的故事。

“你為什麽喜歡櫻桃樹?”

“你猜?”

“喜歡吃?”

“我哪有那麽膚淺,再猜?”

“你該不會是看了華盛頓的故事吧?”

“額,虧你想得出。我喜歡櫻桃這個意象。”

“那我就……對了!”顧小喜拍拍腦袋,“我知道了!你好像提過,你喜歡蔣竹山,他不就是‘櫻桃進士’?”

“對嘍,這回總算對了。你會背嗎?”

“會吧。”

她凝神回憶時,他已輕聲吟哦:“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真美。”

“嗯,不過我最喜歡的還不是這首《一剪梅》。我最喜歡的是,《梅花引》。嗯,怎麽說呢?有一種被魔法擊中的感覺,但這魔法卻很軟很輕。唔,我完全被他圈粉了。”

顧小喜一瞬不瞬地望著他,等他吟誦。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閑影,冷清清,憶舊遊。舊遊舊遊今在否?”

吟著吟著,沐川眼底慢慢蓄起了淚。

高中時,偶然讀到這首詞,無來由地,就想起他那鬧心的童年。耳邊很吵,但心裏很冷,冷得隻想一個人出走,一個人浪跡天涯。他和蔣竹山的境遇當然不同,但人與人的情感卻可以產生共振。

顧小喜問了阿度,也搜到了詞的下闕,輕聲吟著,合上他的節拍:“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黃雲,濕透木棉裘。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詩詞,其實是無須翻譯的,沐川隻淡淡提了一下寫作背景,詞中孤寂惆悵、以虛寫實的情境,已然深鐫於心中。

“他很孤獨,孤獨到,要和白鷗言情,要和梅花談心。”沐川輕歎,這一聲,似煙波浩渺,無以捉摸。

回味了一番詞境,顧小喜忽而一笑:“我想送你個禮物,但又不想讓你提前知道,怎麽辦?”

“那好辦。中午吃了飯,我和我媽去買年貨。你來做半天女主人,怎麽樣?”沐川仰臉看她,笑問。

“嗯,行吧,”顧小喜說,“車鑰匙給我一下,我去後備箱拿點東西。”

天擦黑的時候,沐川和蘇嵐提著一堆年貨回來。

沐川顧不得吃飯,就去花圃裏尋顧小喜。

牆邊原本有燈盞,暖光映得她眉目溫柔,連圍腰上的顏料都顯出可愛來。

她踮踮腳,把沐川的眼睛一遮:“燈光太暖,環境色都變了。要不,你還是明早再看吧。”

沐川搖頭:“不行,已經迫不及待了。”

他能猜到,顧小喜有作畫靈感了,但她到底畫了什麽,他還不確定。

“哪能?”

“真的呢,就跟過年時長輩發紅包一樣。你告訴我,小川川啊,顧阿姨的紅包已經準備好了,不過要明天才能給你。你說,我什麽心情?”

“去你的,你才阿姨呢,”就著遮眼的手,順勢擰擰他臉皮,“還小川川……”

沐川也不喊疼,泥鰍似的從她手下滑走,一腳殺到樹樁前。

誒?這是樹樁?這能是樹樁?這分明是藝術品!獨一無二的藝術品!

但更重要的是……

沐川眼底的淚又蓄積起來。

樹樁已被打磨平整,變成一幅邊角不規則的畫。畫上,寒水如煙,男子孤舟獨坐,現出一抹寂寥的背影。唯有一隻從舟邊飛過的白鷗,正張著嘴回首看他,看得那麽專注,那麽深情。

這一刻,他是它的知己,它也是他的知己。

牆繪無聲,但在人與物的顧盼之間,“白鷗問我泊孤舟”之境全出,竟不比國畫差上分毫。沐川曾見過一幅同題材的山水畫,水墨之意是足了,但人物形象卻從正麵刻畫,與沐川想象的寥落之意相去甚遠。

“喜歡嗎?”

身後,顧小喜的聲音飄進耳裏,溫柔而又明媚。

不知為何,他明明想說“喜歡”,唇上卻似緘了漿糊,發出怪異的喉音。

倏然轉身,他隻抱住她,把頭埋在頸上,微微點頭。

這份禮物,來得太珍貴。

珍貴到,沐川覺得自己讓母親送她玫瑰手袋的做法,LOW爆了。

真幸運啊,他要的那個人,一直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