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整個禾木村在窣窣的雪片中變得朦朧,《尋疆》開機的時間往後推遲了幾天。

今夜風雪似乎又大了些,小木屋裏安靜而溫暖。

黎清霧躺在枕頭上,卻怎麽也睡不著,思緒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十八歲那年,她談了一場特別純情的戀愛,淋漓盡致。

年少時,心高氣傲,跟父親吵架後,獨自去了北疆探親,連帶著母親的那份懷念。

蔣女士曾經是一位光榮而又無私奉獻的援疆人。

她常說,“海納百川,情誼無疆”,隻要一提起“支援邊疆建設”、“阿勒泰的夏牧場”,眼裏滿是驕傲和自豪。

阿勒泰的春天很美,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草原,幾個哈薩克族的男子牽馬過來,說著黎清霧聽不懂的語言。

他們對於騎馬習以為常,連韁繩都不扯,直接撒手讓她自己操縱。

被馬兒甩出二裏地的時候,黎清霧整個人狼狽至極,命都快給嚇沒了。

蘇霽北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第一次見麵,他在馬背上睨著黎清霧,眼神極具侵略性,像是持槍的獵人,目標瞄準了獵物。

少年的皮膚是常年在外風吹雨曬後那種泛紅的黝黑,一雙眼睛卻格外清澈明亮。

他扯過毯子,將黎清霧裹住,打橫抱起,送去當地的診所療傷,那時候的少年隻會說著蹩腳的普通話。

“我是老獵戶蘇烈坦的兒子,蘇霽北。”

“你是蔣姨的女兒?可以……暫且住到我們家。”

真誠可抵萬金,家境優渥的黎清霧一見鍾情,忍不住把好奇的目光放在蘇霽北的身上。

這個少年讓她見識到了自己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世界、不同的認知和生活習俗。

他的家裏,有嚴厲又古板的父親,溫柔卻改嫁的母親,還有個敏感又怯懦的繼妹。

草原上的萬千牛羊和遍地木耳蟲草,都是來之不易的發財機會,古老的村落淳樸到了極致。

半年多的相處時間,蘇霽北教會了黎清霧騎馬、射箭、摘鬆膠,是女孩十八年以來最開心自在的時光。

他安撫著馬兒,用黎清霧聽不懂的哈薩克語說,“嘿,這是我心愛的姑娘,別嚇到她。”

這是他說給馬兒的秘密。

直到多年以後,偶然聽到熟悉的話,黎清霧才明白其中的含義。

十八歲的他很好很好,但太過年輕,藏不住心事,對於心愛的姑娘,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看看。

大草原上的套馬、刁羊、射箭,是他最明亮的高光時刻,可是麵對繁華的都市,他迷茫又脆弱。

黎清霧生日那天,蘇霽北牽著馬從夜幕中走來,模糊了視線,煙花照亮他極具異域風情的臉龐。

他捧著件軟緞長裙,滿眼都是獻寶似的虔誠。

“生日快樂,這是我準備的生辰禮。”

黎清霧望著他,輕輕聳起肩膀咬唇笑,忍不住調戲他。

“喂,蘇霽北。”

“送給我裙子,你臉紅個什麽勁兒啊?”

驕傲得像國王一樣的他,表白時帶著無奈、委屈和自卑。

“阿霧,那……你喜歡嗎?”

空氣中有暗流湧動的曖昧氣息,但是誰都沒有戳破。

黎清霧抬眸,一雙清亮的眼睛眨呀眨,故作不懂,“你說的是裙子,還是……人啊?”

少年的眸光像被點燃的燭火,逐漸明亮起來,炯炯有神地盯著眼前的姑娘看。

黎清霧平靜地望著他的眼睛,一顆心砰砰直跳。

緊接著,她說出了下一句讓蘇霽北夢寐以求、難以拒絕的話。

“蘇霽北,要談戀愛嗎?跟我。”

少年聞言猛地抬眸望向黎清霧,一雙眼滿是不可置信的驚喜,濕潤的淚珠逐漸打濕了她的手心。

作為回禮,黎清霧送了他一枚玉髓平安扣,少年每天都珍寶似的佩戴著。

蘇霽北為人張揚,十八歲那年,整個禾木村無人不知,蘇烈坦家小兒子的心上人是個漂亮的漢族姑娘。

大草原上的愛情熾熱又純粹,借著月色告白,互通心意後在花海狂奔,親吻一口臉頰就歡呼雀躍。

他穿著絲綢襯衫,像白月光一樣的少年,永遠留在黎清霧的朦朧歲月中。

後來,他的父親找到了黎清霧,用晦澀難懂的語言,讓他們分手。

“我的小兒子生在大草原,而你屬於都市。”

“我很敬佩你母親蔣女士的大愛無疆,但你們這些小輩……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可以跟任何哈薩克姑娘結婚,唯獨不能是你!”

後來黎清霧才知道,老獵戶蘇烈坦隻是不想讓蘇霽北像他母親那樣,離開古樸的禾木村,舍棄遊牧文化。

與此同時,家裏噩耗傳來,黎清霧父親生意上投資失敗,承受不住壓力,最終墜樓搶救無效。

黎清霧生命中唯一的色彩,也沒了。

這幾年來,他們抵住了蘇烈坦的反對,立下了十年之約,誓死不分手。

拖依舞會上,某次醉酒的一夜荒唐,更是加劇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可這一切,終究是要被殘酷的現實給打破的。

父親留下的債務、爛攤子,母親的精神失常,旁係親屬的催促不滿,都等著她回去處理。

決定離開的那天,是黎清霧來到阿勒泰的第四年,她拖著行李箱,神情很冷靜。

“蘇霽北,一個人的耳濡目染是比基因更深入骨髓的東西。”

“我青春正盛,有大把的花樣年華,不會固守自封在這樣的牢籠裏。”

“再說了,我們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少年頹然立於雨雪紛飛的夜晚,拳頭握得很緊,胸膛起伏像是在極力隱忍什麽。

“你要我留下來,憑什麽?”

“憑你一貧如洗的家境?還是憑這大草原上寸草不生的冬景?”

“看到這支愛馬仕了嗎?你這種人勞累一輩子也買不起!”

“什麽十年之約,別傻了,我愛慕虛榮,隻愛錢!”

尊嚴被踩到塵埃裏,蘇霽北紅著雙眼,將那枚玉髓平安扣從脖頸上扯了下來。

二十二歲的姑娘忍著眼底的熱意,撐著傘走得決絕,再也沒回頭。

黎清霧想說。

親愛的少年啊,請原諒我的詞不達意。

我此刻一無所有,隻剩下一個失去靈魂的軀殼,可我不能拖累你。

可她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愛上他的那一年,黎清霧十八歲。

從相愛到相守隻用四年時間,而忘記他卻用了整整六年。

重逢這年,黎清霧二十八歲。

一眨眼,連他們的小女兒都已經五歲大了,黎清霧給她取名叫歲宜。

惟願她和他,即使生生不見,也都要歲歲平安。

隻是每每午夜夢回,黎清霧都會想起蘇霽北。

他的憂思像靜靜的額爾齊斯河一樣,眸中帶淚,緩緩流淌。

戒斷反應太強烈了,黎清霧想,她戒不斷,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