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的女人死死盯著我。林鵬,啊,不對,現在應該叫“林鯤”,他的媽媽堅持要我在他的病曆上這樣寫——“3個月前,因和單位領導發生矛盾,出現行為異常”——否則就不簽字。可我的記憶不許我這麽做。我清楚地記得,8年前的林鵬還是個剛上大二的男孩,沒有跟任何人說就從學校消失了。警察是在距離學校一百多公裏的一個建築工地找到他的。他見人就磕頭,讓人原諒他,問什麽都不說。工人們隻好報了警。

林鵬被確診了精神分裂症,這種病的複發率超過90%,患者多次住院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隻是接下來的8年,這個男孩就像很多隻有匆匆一麵就消失不見的病人一樣,我沒有再聽說過關於他的任何消息。直到2019年5月,這個叫“林鯤”的男人來到我們科室住院。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莫名熟悉,雖然五官成熟了不少,但還是和我記憶裏8年前那個大二男孩的臉逐漸重合。陪在他身邊的依然是他的母親,要不是她強硬的態度,我都沒注意到當年的林鵬已經成了“林鯤”。

同一個人,同一家醫院,病史前後不一,被查到要算“事故”的。我很為難,林鯤的母親卻像早有準備:“不會的!我兒子上次住院,我們提供的身份證號和地址是假的,查不出來的。”這樣的事聽起來匪夷所思,在精神科卻非常常見。別的科的患者怕醫保不能報銷,總是盡可能詳細地提供自己的信息,但精神病患者和家屬因為“病恥感”,總是千方百計隱藏,很多人專門自費到外地治療,就是擔心會留下記錄,影響以後找工作找對象。林鵬的母親應該也是相同的考量。我麵前的女人個頭不高,看著普通,卻相當有主見。

在臨**,我見過太多人因為各種現實目的給醫生提供一套“說辭”,我們沒有能力去核實,隻能按照患者或家屬的說法記錄下來,簽上“病史屬實”。

我請示主任後,同意按照林鵬母親的要求來寫。隻是病曆可以改,但作為最清楚林鵬病史的人,他的主治醫生,我並沒有失憶。抹去姓名,甚至抹去經曆,他們要改變什麽東西?

林鯤媽媽說,因為得了這個病,他們找人算命,給兒子改了名字。這隻是一個開始。對林鵬和他的家庭來說,他們在用這8年“改命”,改寫一個寂寥生命的後半程。

01

病房裏,身高一米八的林鯤抱著媽媽不撒手,像個受到驚嚇的孩子。

他今年28歲,已經是當地的一名公務員了。此刻,他本應該穿著體麵的衣服,得體地和同事開會,或者坐到自己整潔的辦公室裏處理各種文件。但現在他隻能躲在媽媽的懷裏才能安靜一會兒。

林鯤這次的複發非常嚴重,整個人處在一種驚恐狀態,幾天沒有睡覺了,黑眼圈大得嚇人,但稍微閉上眼睛就會驚跳反射般地睜開。主任查房的時候說,林鯤,你別一直抱著你媽,讓她歇一歇,林鯤點點頭,雙手鬆開一點,可母親剛一直起腰,他立刻又緊緊抓住不讓走。這種行為在心理學上叫“退行”,就是退回到小時候。有很多家庭生了二胎之後,原本已經能自理甚至上了學的老大會尿床;成年人在受到巨大打擊或者生病的時候也會出現這樣的症狀。最嚴重的那幾天,林鯤這麽個四肢健全的大小夥子,連大小便都要媽媽陪著在床邊解決。

處在緊張狀態的林鯤幾乎沒有辦法溝通,我們能做的隻有等。

曾經禮貌得體、聰明優秀的兒子一夕間變成這副模樣,最難受的就是父母,但林鯤的媽媽很平靜。或許在這過去的8年裏,她已經遭遇過太多次這樣崩塌的時刻。

8年前的林鵬遠不像現在這樣依賴母親,恰恰相反,他說自己恨透了母親,因為她完全體會不到自己的痛苦,像是“背叛”了他。於是他關閉了內心的大門,拒絕和母親交流。林鵬其實從初中時就經常自言自語,但林媽媽當時因為忙著賺錢,根本顧不上兒子,整個高中階段更是完全忽視了林鵬。

上次出院後,她把家裏的生意都兌了出去,隻留了一個飯店由丈夫管著,她則專心照顧兒子,一麵四處求醫,一麵又請人算命。聽算命的說改名就是改命,她給兒子改了名字,為了換風水,甚至遷了家裏的祖墳。林鯤之前覺得自己的身體裏有個洞,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媽媽,那個洞裏就會有可怕的東西跑出來。林媽媽就用了8年的時間和兒子朝夕相處,一點點去補兒子心口的洞。

入院一周多,藥物起效了,林鯤的症狀好了一些,所幸他依然記得我,願意跟我交流。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藍白相間的病號服,剛剛刮了胡子,垂著頭坐著,腦子裏還是會突然閃現出8年前那個有些害羞的男孩。我嚐試著發問:“你媽媽說你這麽多年都控製得很好,挺了不起的,為什麽這次複發了呢?”“因為停……停藥了。”林鯤說著,往洗手間的方向看了一眼,林媽媽正在裏麵洗東西。他停頓一下,補充說,吃了這麽多年不想吃了,停了快一年了。“一年?”衛生間裏傳出林鯤媽媽的聲音,她把洗好的水果放在床頭櫃上,招呼我吃,自己挨著林鯤坐了下來。林鯤立刻朝媽媽那邊挪了一下,挨得更緊了。

林鯤應該是背著母親偷偷停藥的。林鯤的藥不放在自己家,都放在單位和媽媽家。正常來說,他會每天下班前把藥吃了再回家,但有那麽幾次,他忙忘了,沒吃藥,發現自己也沒有什麽異常,就漸漸停了藥。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林鯤當時沒有告訴我。

第二天早上,還沒查房,林鯤媽媽就火急火燎地到辦公室找我,問是什麽事,她支支吾吾不願意說,非要拉著我去病房。到了病房,她神色慌張地掏出一遝錢,就要往我懷裏塞,推拒之間,我的白大褂口袋被扯壞了。

在我的印象中,這個女人從來沒有這樣慌亂過。8年前林鯤第一次發病,去學校辦手續、交代病情、辦理住院、簽字,前前後後都是她一個人在張羅,明明是突發事件,但她硬是把每件事都處理得井井有條。而這一次,林鯤媽媽的表現簡直是如臨大敵。

最後她才說,兒媳要來醫院,已經在路上了,讓我一定要跟她兒媳說林鯤得的是抑鬱症,千萬千萬不能提病史。我立刻明白了,林鯤停藥的真正原因是:他結婚了,而且是隱瞞病史結的婚。

02

林鯤從一開始就想好了,絕不能把病情告訴妻子。這源於他之前的一段慘痛的經曆。當年從我們那兒出院之後,林鯤一度崩潰,每天都需要抱著媽媽才能睡,媽媽如果不在家,他就得讓爸爸在他的房間打地鋪,視野裏如果沒有人他就會害怕。這樣的日子重複了一年多,直到他回學校上學,遇到了一個師姐。師姐很照顧他,經常督促他學習,他的英語四級就是在師姐的幫助下考過了。出成績那天,他去跟師姐表白,也說了自己的病。這是他第一次跟親人以外的人說起自己的情況,但師姐婉言拒絕了。他陷入了極度的傷心之中,甚至產生了輕生的念頭,多次試圖從圖書館跳下去。

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給兒子帶來的傷害,林媽媽都看在眼裏,所以這次,當林鯤再度遇到喜歡的女孩時,林媽媽叮囑兒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泄露自己的病情。再跟著他擔驚受怕重蹈一次覆轍,她就得跟他一起死了。

林鯤同意了。

但吃藥,這個幾秒鍾就可以搞定的小動作卻成了一個大問題。林媽媽會一粒一粒把治療精神病的藥從藥盒的防潮包裝裏擠出來,裝進一個“複合維生素”的瓶子裏。有時,林鯤手裏捏著藥,會糾結很久:吃下去會立刻感覺非常惡心,惡心到不得不吐出來;但一旦停藥就可能會複發。他不想吃,又不敢不吃。結婚之後,這種煎熬變得更強烈,他發覺自己一天比一天討厭吃藥,因為每一次吃藥,單單這樣一個微小的行為都會提醒他,自己是個“騙婚”的騙子。

有一天晚上,他想起來自己忘吃藥了,說想去媽媽家一趟,妻子說要陪他一起去。他隻能推辭說是有件事忘了,得回單位處理一下,妻子還是想陪他一起去,最後留在車上等他。他匆忙跑上樓去吃藥,因為著急,一直擰不開瓶蓋,一氣之下把瓶子摔了。回到車裏,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麵對妻子,那個夜晚,他被無邊的內疚淹沒了。

林媽媽為了守住兒子這份來之不易的幸福,也隻能閉緊嘴,加倍對兒媳好。結婚的時候,女方雖然沒有提出彩禮的要求,但她還是按照他們那裏最高的規格給;婚房她全款買下來,還按照兒媳的心意又重新裝修了;對於親家母,她也從來不爭,總是把自己放得很低,甚至兒媳還沒過門,親家母生病住院的時候她都會去醫院幫忙照顧。

林鯤病情維持得很好,好幾年都沒有複發。她恍惚覺得,或許是當年診斷錯了吧。

但就在林媽媽以為一切都在朝著“正常”的方向行進的時候,林鯤的病複發了。那天,她接到兒媳打來的電話,得知兒子一直打自己,還用腦袋撞牆。林媽媽意識到林鯤犯病了,她一邊安撫兒媳,一邊和老公一起送兒子來醫院。她反複考慮過該把兒子送到哪裏,當地的精神病院肯定不能去,人多嘴雜;北京、上海沒有熟人,說不定一時半會兒住不上院,會耽誤治療。反複權衡,她才想著送到我們這裏來。一是她對第一次治療比較滿意,二是距離遠近也合適。為了成為一個不露破綻的“正常人”,林鯤和媽媽的這8年一直過得小心翼翼。

我不認為隱瞞病情結婚是正確的做法,隻是,作為一個精神科醫生,我的職業要求我要對我的病人負責。我答應了林鯤母親的要求。如果可以,林鯤應該自己向妻子打開這扇門,這樣對他們彼此的傷害都是最小的。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寧,一直在腦子裏模擬見到林鯤妻子時自己該怎麽說,但直到真見麵了我才意識到,事情遠比我想象的複雜得多。

03

這天晚上,一個女人敲開了我辦公室的門,看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就是林鯤的妻子。她的懷裏分明是一個三四個月大的小嬰兒,此刻正睜著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向四周張望。我準備好的所有話一瞬間都堵在了喉嚨裏。

父母親單方患有精神分裂症,遺傳概率大約是15確診之後,我們會反複跟患者強調千萬別要孩子。林鯤對此應該是心知肚明的,但他依然隱瞞了病情,並且有了寶寶。平時我很喜歡逗小孩,但麵對林鯤的孩子我卻心虛得要命。能否說出真相,我心裏的天平也開始搖擺。

林鯤的妻子非常焦慮,她說林鯤父母不讓她來,怕醫院裏人多把孩子折騰病了,怎麽問也不告訴她具體在哪家醫院。“我怎麽可能安心待在家裏?”林鯤妻子的這聲疑問也戳在我緊繃的神經上。雖然不知道林鯤到底怎麽了,但可能是女人的直覺,她今早終於從林鯤那裏打聽到地址,上了車又折回去,最後實在不放心,才又打車來了。她問我,林鯤真的是抑鬱症嗎?

她在等我的回答。而我看著女人懷裏那個小家夥天真的眼睛,什麽都說不出口。

談話正欲陷入死寂,林鯤的媽媽突然出現,她自然地從兒媳手上接過孩子說:“這大老遠的,你咋還真來了呀?陳大夫跟你講林鯤的病情了嗎?恢複得老好了,過兩天就該出院了。”然後又朝我使了個眼色。我能明顯感覺到她的緊張。我跟林鯤的妻子說,可以上樓看看林鯤。

到了病房,林鯤已經睡下了。見到了熟睡安穩的林鯤,妻子多少放心了一些,簡單說了會兒話,林鯤父親就開車把兒媳和孫子送走了。

這對母子走後,我心裏越發不是滋味兒。林鯤說過,他這次發病時之所以會用腦袋撞牆,是為了壓抑自己施暴的衝動。已經有過好幾次,當妻子讓他看孩子的視頻或是抱著孩子哄的時候,他就會燃起這種衝動。他內心深處知道,自己會給這個孩子帶來危險。妻子對兒子的愛也讓林鯤內心產生了強烈的嫉妒,熊熊的嫉妒之火時刻灼烤著他理智的保險絲。作為精神科醫生,我經常不得不嚴肅地糾正自己很多浪漫主義的想法,精神病其實是不能被感化的。很多人覺得對一個精神病人好,他就會對你好,但其實你對他的好在他的理解裏可能並不一樣。如果放任不管,林鯤有可能做出傷害孩子和妻子的事情。

我一晚上都沒睡好,一閉眼就能看到那雙寶寶的眼睛在看著我,而在這雙眼睛之外,還有一個女人等候的影子。他們像是林鯤的妻子和兒子,又像是林鯤的媽媽和林鯤。這兩對母子的身影在我心裏竟漸漸重疊,我似乎能預見到那些即將發生在林鯤孩子身上的事。

04

他可能從小就是一個不太懂得“分寸”的孩子,說一些不合時宜的話,做一些不合時宜的事。最開始在幼兒園的時候,他會特別在乎規矩,看到其他小朋友逆著滑道爬上滑梯,就立刻製止。因為這個,他第一次和別人打架。上小學了,他經常把同學的違規行為跟老師打小報告,如果老師沒有處罰,他也會非常生氣。舅舅和人相親,他會當著大家的麵說,這個阿姨沒有之前的好看,還要戳穿,是我媽跟二姨這麽說的。遇到媽媽單位的同事,媽媽給同事家的孩子拿了個蘋果,他會覺得自己媽媽給的比這個阿姨上次給自己的大,就當著人家的麵搶回那個蘋果,又從袋子裏挑了個小的給人家孩子。

因為這些古怪的行為,他常常被人孤立,從小到大基本上都沒有朋友。但他不笨,讀書很用功,會順利地升入大學,隻是情況並沒有因此好轉。他會因為一條“晚上十一點必須關燈睡覺”的規定和室友鬧得很不愉快。他覺得如果自己不關燈,就沒法按時睡覺,就會死於慢性中毒,他堅持認為自已必須這樣做。但室友對他到點關燈有了意見,他覺得別人一直在開關上做手腳,他經常會被電到。為此他專門買了一雙絕緣的手套。但這其實是他早期的兩個症狀:幻觸和被害妄想,他每天都會因為“關燈”這件事擔驚受怕。後來被害妄想越發嚴重,室友們不光要“電他”,還會在QQ上“罵他”,把他的秘密到處散布。

他不可避免地成了那個別人眼中的“怪咖”,承受著一個“怪咖”應該遭受的一切。這在日後會讓他更羞於承認自己的病,也更恥於主動向周圍人求救。所有的感受都隻能封在自己心裏。

直到有一次,他清楚地預感到,這一次一定會被“電”,無論如何也逃不過,於是他躺在**,糾結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去關這個燈——他最後還是去關了,果然覺得自己被“電”了。他腦子裏有個聲音告訴他,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至於去哪兒,去做什麽,他都沒想過。

他會在第二天一早離開學校,倒好幾趟公交車,直到被路邊的一輛挖掘機吸引,想起自己舅舅是開挖掘機的,小時候舅舅還會帶他一起開挖掘機,於是他決定去找舅舅。他下了車,感覺口渴了,去超市買了一瓶水,喝水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之前舅舅的相親讓自己給攪黃了,舅舅一定還在怪罪自己,肯定不會收留自己。怎麽才能讓舅舅原諒呢?他想給舅舅先打個電話道歉,但手機好像弄丟了。他曾聽媽媽說過舅舅跟舅媽經常吵架,他一瞬間覺得舅舅婚姻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自己的罪孽太深重了……於是他逢人就磕頭求原諒,像一個瘋子,直到最後被好心的工友送去派出所。他蹲在派出所的角落等著父母來接。

這些莫名其妙卻真實發生在林鯤身上的事,有15%概率會在他孩子的身上重演。而林鯤的妻子和他們的孩子,對於即將到來的這樣的人生還一無所知。我不知道今天見到的那個可愛的孩子,日後會不會有一刻特別怨恨林鯤和他的妻子?怨恨他們把自己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就像曾經的林鯤怨恨自己的父母那樣。可孩子的媽媽毫不知情,她是滿心歡喜嫁給這個男人的。如果有一天,她發現這個男人和他的父母其實每天都在對著自己演戲,又會是什麽心情?

作為醫生,我清醒地知道自己要遵守的規則和要履行的職責,可我依然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煎熬之中。我給不出一個答案。

05

每一次患者問我要不要隱瞞病情的時候,我都會陷入兩難的境地。我接觸過一個女患者,當初隱瞞病情和丈夫結婚,丈夫是獨生子,年齡比較大了,公公婆婆給了很大的壓力讓她生孩子。她知道自己不能生,孩子也有遺傳的概率,每次來開藥她都會非常痛苦地問我,大夫,我該怎麽辦?我老公問我為什麽不能生孩子的時候,我實在找不到借口了。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告訴了老公,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症。老公憤而要求離婚,不光不願意和她分割共同財產,甚至連她的嫁妝也不打算還給她,還用她坦白的錄音威脅她說要去法院起訴婚姻無效,他不能莫名其妙就二婚了。

擺在精神病患者麵前的隻有兩條路:說了實話,基本上沒有結婚的可能性;不說,除了提心吊膽麵對另一半,還要一輩子活在說謊的內疚和痛苦之中。精神病人的家屬也承受著同樣的痛苦,他們或許比患者自己都更希望他們愛的人能夠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而我是在這兩方夾縫中間的人。

關於精神科醫生是否應該為患者的病情保密,在一次倫理培訓上,我曾向一位全國著名的醫學倫理專家提出了這個問題。他告訴我:“這個問題對任何一個精神科醫生都很困難,但是我們不能站在公共道德的立場上來看這件事,我們是醫生,我們隻能對自己的患者負責。”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就好像教堂裏聽人懺悔的神父不能把禱告者的秘密公之於眾一樣,我們隻能守著這些秘密,以期他們在心靈的片刻寧靜之後,做出更好的選擇。

精神病人本來就有強烈的病恥感,如果在正規醫院的醫生這裏得不到被守護的安全感,就會讓更多的患者放棄正規治療,轉而去一些地下機構尋求治療或者幹脆不治療,繼續隱藏,這樣對整個社會將是更大的危害。

雖然我沒有權利要求他們必須這樣做,但我還是會勸我遇到的每一個病人——至少在結婚之前,坦誠地告訴你的另一半。

林鯤病情稍稍穩定就出院了,他還在盡力維持“抑鬱症”的謊言。精神疾病裏也有“鄙視鏈”,抑鬱症作為一種“時髦病”可以被接受,而精神分裂症不行。隻是,撒謊的後遺症比我預想的來得更快。出院沒多久,林鯤再一次來開藥的時候情緒非常低落,他被負罪感折磨得快瘋了。因為隱瞞病情,他一看到妻子和孩子就很內疚,這種內疚漸漸演變成逃避。每天下班後,他都會在車裏待很久,看視頻或者玩遊戲,直到妻子和孩子睡著了才敢上樓。家裏的電視和林鯤的手機共用一個視頻賬號,妻子看到林鯤那麽多曆史記錄,就知道他晚歸並不是在加班,以為是孩子的哭鬧影響了林鯤休息,所以暫時帶孩子回娘家住了。但妻子越是體貼,他越是自責。

06

林鯤覺得,自己是那種極少數的幸運者。病了這些年,他慢慢摸索出了一套和自己的病相處的公式——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斷和感受。比如說,他跟一個人說話,如果那個人沒有理他,他腦子裏的聲音就會說,這個人恨他,會害他,然後開始尋找支撐這個觀點的證據。最後,這仿佛就變成了現實。他知道如果被這種感覺牽著鼻子走,會非常危險。所以當“這個人要害我”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林鯤立刻就否定,他跟自己說林鯤,你不重要,人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如果自己的憤怒實在無法緩解,他就會立刻離開現場,等心情平複再回來解決問題。憑借這套處事公式,他已經好多年沒有犯病了。

逐漸習慣並學會和自己的疾病相處,這也是林鯤停藥的一個原因,他覺得自己能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了。不吃藥的時候,他幾乎忘記自己是個病人。所以當妻子懷孕的時候,他將賭注放在那85%“不遺傳”的可能性上,沒有說出真相。

然而這一次的複發再一次把他打回現實,而且是更為嚴峻的現實。妻子走了,每天回家都是自己一個人,林鯤更不想回家了;回父母家,全家人看著他就像看著皇帝的新裝一樣,每個人心裏都明白,但什麽都不敢說;父母有時會去丈母娘家看看孩子,但戰戰兢兢的,也不敢勸兒媳回來。謊言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林鯤自己的精神狀況也越發糟糕。他開始覺得單位同事看自己的眼光有異樣了,每次他一進辦公室,別人就不講話了。

他的處事公式失靈了,他告訴自己做你該做的事就好了,但隔壁同事很小聲說話的時候,他還是會忍不住豎起耳朵聽。他知道自己這個狀態是不正常的,但是沒有辦法控製。

有一天他做夢,夢到自己雙手被反綁著,用雙膝在大街上跪著走,周圍的人都在往自己身上扔石頭。這種感覺好多年前就有過。那個曾經因為媽媽無微不至的照顧好不容易才合上的洞,好像又被捅開了。這一次,他要用什麽去填呢?

聊天的過程中,林鯤幾乎沒有提起過孩子。這個孩子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他也是回避的。我曾經不經意地提起,為什麽要生孩子呢?不擔心遺傳嗎?他也隻是輕描淡寫地說:“大概是心存僥幸吧。”就不再深入討論這個問題了。有時候我會明顯感覺到精神病患者在某些方麵的情感是缺失的,他們也許會被一件非常小的事情困住,比如出門先邁左腳還是右腳;又對於一些明顯重大的問題視而不見,比如一個活生生的孩子。林鯤的這種缺失在有孩子之前並不是特別嚴重,做事雖然一板一眼,但也能被常人理解。這也是他能夠過上相對正常生活的基礎。

林鯤的內心其實有一扇門,當他特別在意一個人的時候,那扇門就會向那個人打開,曾經是幫他考英語的學姐,後來是媽媽,而現在這個人是妻子。

他的眼神越過我,好像也越過了我身後的窗戶,飄向很遠的未來。他說,他打算把他和妻子之間的門關掉了。

07

2019年年底的一天早上,我掛號的名單上再度出現林鯤的名字。那天,進診室的不光有林鯤,還有他的妻子。林鯤的妻子進屋後,摘掉脖子上的素格子的紗巾,和脫下來的淺色羽絨服一起,放在旁邊蓋著藍布的診療**。她穿著黑色略緊身的毛衣,身材還沒有完全從孕期恢複,仍然有些臃腫。她用手捋了捋因為靜電而淩亂的頭發。她沒有化妝,和第一次見時的焦慮慌張不一樣,平靜的表情告訴我,她是一個理性的人。

林鯤也把羽絨服放到**,然後從隨身帶的包裏麵拿出來了幾張紙——一個是他寫好的這幾年的發病和治療經過,上麵藥物的名稱和用量都標注得非常詳細。另外一個,是他已經簽好自己名字的離婚協議書。

我心裏知道,林鯤把妻子帶來門診,是想讓我做個證明。有時,患者會在醫生麵前做一些重大的人生決定。這是一份強大的信任,我很感激。林鯤看了看我,然後看著妻子說:“我的病情陳醫生最清楚,你有什麽疑問可以問她。”林鯤的妻子也向我看來。“見證人”有時會變成一種非常尷尬的角色。

我看著他倆,腦子裏毫無征兆地閃過林鯤媽媽的臉,她會不會來找我算賬?指責我毀掉了她兒子的幸福?她是他們兩人婚姻的重要參與者啊。

林鯤的妻子也是第一次看到林鯤那麽詳細地寫他的病——那是他這8年來的每一個日夜。看完以後,她沉默了一會兒,對林鯤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然後轉向我,說:“我想跟陳醫生單獨談談可以嗎?”林鯤點點頭,站起來,走了出去。

眼前的女人比我想象的要平靜得多。“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整理和他在一起的回憶。”林鯤的妻子緩緩開口。她比林鯤大兩三歲,大學畢業後因為媽媽身體不太好,就回了老家,比林鯤早進那個公司。一開始,她覺得林鯤有點怪。有一天,這人換工位,在新的工位抽屜裏發現了一包零食,已經過期了。同事告訴他扔掉就好了,他覺得不是自己的東西,自己沒有權力扔,堅持要交給之前那個工位的同事。林鯤的認死理在女孩眼裏,反而變得非常可愛。見同事說了林鯤一句“神經病”,她忍不住幫忙,說你才有病呢,然後幫林鯤把那包零食還給了以前那個工位上的同事。

她能感受到林鯤對她的喜歡,他把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放在心上,她提起一個電影片段,林鯤就會去找那部電影來看;聽說她家裏希望她找一個公務員,就告訴她,自己要考公務員。其實她隻是跟閨密說起家裏人希望她的對象能是公務員,她自己對這個是無所謂的。沒想到林鯤聽說後,特地跑來確認:“你是不是希望嫁一個公務員?”“是啊。”

“那我考上了我們就結婚。”

女孩覺得這人怎麽笨兮兮的,卻忍不住想照顧他。

08

林鯤真的開始準備考試了。他就坐在她旁邊,一有空就拿出書來看,有時候,會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自己。晚上回家看書他還會把進度告訴自己。

看著這個男人如此認真地學習,就是為了和自己在一起,她真的心動了。說到這裏的時候,林鯤的妻子不自覺地笑起來。

她中間一度也想過放棄這段感情,因為她覺得林鯤跟他媽媽過於親密了,經常躺在一個**,林媽媽會像哄孩子似的拍林鯤的背。她以為林鯤是一個“媽寶男”。但林鯤的媽媽對自己太好了,比自己的親媽還要遷就她、疼她。她開始接受這件事情。

她也有過幾個細小的瞬間覺得林鯤不對勁。比如,他總是用蒼蠅拍開關燈,有一次為了找蒼蠅拍在屋子裏來回轉。她跟自己的閨密打電話時開玩笑,隨口說林鯤有強迫症,沒想到林鯤當場突然情緒失控,說,這個習慣是他自己的事情,她憑什麽管他?大晚上直接跑回了父母家。林鯤出院剛回家的時候,她想緩解一下氣氛,調侃林鯤說現在這個人均抑鬱的年代,就你愛較真,我閨密也抑鬱過,過段時間就活蹦亂跳了。沒想到林鯤憤而離席。隻是每次離開後不久,林鯤自己就會回來,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她也適應了他這種發脾氣的方式。

“你知道你們樓下的‘醫生簡介’上怎麽介紹你的嗎?”林鯤妻子說。上一次到醫院後,她抱著孩子在樓下站了很久,一直在看我的醫生介紹——擅長精神分裂症/雙相情感障礙/抑鬱症的診治。“我當時腦子裏就閃過了一個念頭,如果林鯤不是抑鬱症,是精神分裂症,我該怎麽辦?”她開始在網上谘詢一些專家,如果父母一方是精神分裂症,如何才能減少孩子的發病率。醫生說,如果孩子在成長過程中能夠得到很多的愛,發病率會大大降低——她已經在做準備,她似乎從來就沒想過離開這混亂的一切一走了之。她覺得自己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她的語氣再平靜不過,說出口的話卻幾乎讓我汗毛直立,“我早就知道了。雖然林鯤隱瞞病情跟我結婚是不對的,但我覺得,我們的日子還可以繼續過下去。”因為她深深地覺得,那些為了她的努力不是假的,兩個人一起度過的時間不是假的,那一分一秒裏沉澱下的感情不是假的。她是真的決定了要和林鯤繼續過下去。林鯤真的很幸運。

但知道妻子的態度後,林鯤的臉上卻沒有太多喜悅,他說,如果不離婚,他會一直內疚,沒有信心過好未來的生活。林鯤的態度堅決到讓我和林鯤的妻子都感到意外。

“不可以不離婚嗎?現在我已經知道了,我能理解你的苦衷,我覺得我們還可以繼續走下去。”

“這次婚姻是從欺騙開始的,我必須結束它。如果我們還有緣分,以後可以重新再在一起。”林鯤給出了他的決定。

我看著桌上那份離婚協議:

房子、錢都給妻子;

以後的工資他會打出工資表,按照2/3的比例交給妻子用以撫養孩子;

孩子,妻子撫養更好,但是希望妻子能允許他和父母隨時探視。探視前如果需要,可以提前預約;

……

這份離婚協議和浪漫無關,但每個字眼都是誠懇的,每一個條款似乎都是一句來自父親的“對不起”,又都是一句來自丈夫的“我愛你”。而他最後的這份勇氣和坦誠,或許會讓他們的未來有另一種可能。

09

我沒有再見過林鯤夫妻。有時候我會想,他們最後究竟有沒有離婚。

林鯤是一個非常講規則的男人,如果不按照規則來,他的生活就可能會徹底崩潰。但我願意相信,他們隻是繞開了一段路,但目的地還是同一個,也終究還會一起走下去。

這是我所有故事裏最讓我糾結的一篇,因為這是一個患者隱瞞病史的過程。而我出於職業守則,卻不能對一個在家庭中本該知道真相,也會被直接影響的女人說出實話。但我還是想寫下這篇故事,想讓更多人看到,因為這種種現象都有可能真實地擺到你的麵前。不僅普通人要考慮,更是想跟那些“裝睡”的人說:“你們必須得有坦誠的勇氣。”

曾經有一個確診精神病的男孩一直認真地告訴我,他絕對不會隱瞞病情結婚,所以他每次相親,都會在彼此有好感的時候告訴女方自己有精神分裂症這件事。每一次他得到的回應都是——

“我年齡還小,暫時不想談戀愛。”

“我想以事業為重。”“ 你… 是個……好…人。”

次數多了之後,他悲憤地跟我說,難道精神分裂症患者就不配擁有愛情嗎?然後,他問我,醫生,你會嫁給一個精神病人嗎?我愣住了,想了很久。

“清華大學之所以會錄取錢鍾書,不是因為他數學隻考了14分,而是因為他語文考了100分。我不會因為一個男人有沒有精神病史決定嫁或不嫁,但我會因為一個男人足夠愛我嫁給他。”

這是我的答案。無論我做出怎樣的選擇,我都希望對方能給我知情的權利——讓我知曉你的一切,然後決定愛不愛你。這也該是我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