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米是我們科的“哨兵”,老米的窗就是他的“崗哨”。每天上班,我還沒進大門,就聽見老米的聲音從二樓窗戶傳來——“陳大夫早!”哪個患者的家屬來了,也總是老米第一個發現,然後衝屋裏大喊:“××家裏來人了!”很多人都知道老米,因為他特別熱情,總是趴在窗戶邊上看樓前小路上過路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他都笑嗬嗬地跟人家打招呼。

旁邊工地的建築工人休息的時候,會穿過我們院去附近的一個商場。我看過好幾次老米跟路過的工人要打火機,用完了又給人扔下去,順便跟人聊幾句。他跟那些人說自己是“精神病”,人家回:“你要是精神病,那我也該來住院。”然後幾人一塊兒哈哈大笑。其他科室的醫生護士也經常問我,說,你們科那個總趴窗戶的大爺是啥病啊?感覺比大街上的老頭正常多了啊!

老米到底是什麽病啊?關於這個問題我也疑惑了很久。

01

2010年7月,我剛上班的時候,老米已經60多歲了,也是我們科成立不久就來了的元老級患者。第一天查完房我就記住了這個熱情的老頭,他長得特別像動畫片裏的老爺爺,笑起來滿臉褶子,還缺了幾顆牙,看起來特別慈祥。當時流行一種叫“米老頭”的小零食,我買了幾袋帶過去給他看,開玩笑說應該找他當代言人。他特別高興,說:“這不就是我家生產的嗎?”然後笑著跟大家分著吃。“老米”這名就這麽叫起來了。

每次查房開門,老米就迎上來問,陳大夫昨天晚上睡得好不?看著眼睛有點腫啊。我感覺像他在查我的房。沒幾天,老米就把我打聽得明明白白的,包括老家是哪兒的,家裏幾個人,父母是幹啥的,有沒有男朋友等等。

眼看著快到國慶放假了,有一天我去查房,老米沒有像往常那樣迎上來,而是端坐在他自己的病房,表情嚴肅。在我離開的時候他偷偷塞給我一張紙,然後使眼色,讓我別告訴主任他們。我第一次遇上患者這樣,一路攥著那張紙,心裏緊張得直打鼓,腦子裏不斷想著以前看過的“被精神病”的故事,還有那個沒辦法回答的問題——

如果被抓進精神病院,如何證明自己是正常的?難道老米就是這種情況?是“被精神病”的?

回到辦公室,我慢慢展開因為手出汗都有點發潮的紙。是老米寫給兒子的信。信上有很多錯別字,大意是說老伴很壞,把他騙到精神病院來關著。這裏除非有人接,不然是不讓出去的,讓兒子趁著國慶放假趕緊來接他,如果不能來,就給他寄點錢和東西。

我想不出該怎麽處理這種情況,感覺不能辜負老米的信任,就旁敲側擊問了師姐很多問題,可還是沒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直到快下班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給師姐看了老米塞給我的紙。師姐一看就笑了:“我說你咋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她拉開一個抽屜,拿出好幾張紙:“老米給每個人都寫過這樣的信。”

我沒鬆一口氣,反而覺得一種恐怖的氣氛向我襲來:發了這麽多“求救信”都沒有辦法逃出這裏,和電影《盲山》裏那個被拐賣到大山裏的大學生有什麽區別?“我也是幫凶”這種想法折磨著我。

那段時間,因為老米沒寫具體地址,我沒法幫他把那封信“寄”出去,查房的時候都不敢跟老米說話。他也不再笑嗬嗬地跟我打招呼,經常坐在自己**抹眼淚,弄得我更內疚了。

02

我沒見過老米的兒子,老米的老伴每個月都會來看他一回。她每次都拿很多東西,同時還要把上一個月的各種賬跟護士長算一下——是真的賬,需要算錢的那種。

老米特別喜歡在科室裏“消費”,但自己又拿不出錢,就學會了寫欠條。比如他看到別人穿一件皮夾克,就告訴別人他要買,然後就給人家寫欠條,五百八百隨便寫。但穿不了幾天他就會故意把衣服弄壞,別人也沒法再拿回去穿。

老米老伴跟護士長說,請護士長讓其他患者別再借錢給老米了,光住院費負擔起來就很勉強了,老米跟別人借的錢太多,實在還不起了。其實主任已經跟所有患者都強調過很多遍了,讓所有人都別借錢給老米,護士們隻要看到老米手頭有什麽新玩意兒,就會讓他還給別人。但老米“欠賬”的問題還是很難完全解決。

後來老米變本加厲,又學會了惹新的麻煩。賒不來東西了,他就偷,隻要誰家家屬來了,有好吃的,他逮著機會就去偷。有一回,一個患者家屬拿了隻燒雞來,去水房洗手的空當,桌上的燒雞就沒了,那個患者立刻就去找老米。老米不光吃,還故意往吃的上麵吐口水,讓別人沒法再拿回去吃。氣得那個患者犯病好長時間。

我“救不了”,對老米的內疚並沒有持續太久,差不多半個月之後,有一天我上班,老遠就聽到頭頂二樓傳來老米的聲音——“陳大夫早!”這老頭又開始趴窗戶了,我放心了。我也真切地體會到了上學時學的“雙相情感障礙”是一種怎樣的疾病:熱情的時候如火,抑鬱的時候又如墮地獄。很多人形容這種病就像“在天堂和地獄之間來回跳躍”。

老米因為常年服藥,症狀已經不那麽明顯,但也能夠讓我明顯感受到這種在兩個極端之間遊走的人是什麽樣。窗戶外麵的人隻看到了老米熱情的一麵,會覺得他比大多數正常人還好。而他躲在角落裏蔫壞闖禍的這一麵,除了我們和他的家人,沒有人能看見——對於看不見的東西,人們就默認為不存在,所以才會不停地問:老米到底是什麽病啊?

03

在熱情的狀態中時,老米從不吝惜自己的熱情。護工們很喜歡他,他每天都會非常主動地幫忙幹活,盡心盡力地站好他作為“哨兵”的第一班崗。食堂來飯了,老米就主動下去幫忙,病房裏發生什麽事了,老米會偷偷打小報告。當初盧偉他們養貓,就是老米向主任匯報的。大家都知道老米的這個毛病,所以那些長期住院的患者很多事情都會瞞著他。而老米連這個也匯報:“那幾個人在搞事!”讓主任注意。

我們那兒每學期都會有很多學生來實習,每次隻要有學生來,老米就會非常主動地和學生們說話,還會表演他的絕活,一段山東快板《劫刑車》——“華蓋山巍峨聳立萬丈多,嘉陵江水滾滾東流像開鍋,赤日炎炎如烈火,路上的行人燒心窩……這滑竿上邊支著一個白布棚,棚下麵端坐一位老太婆……您要問她是哪一個,這就是我們的地下黨,武裝縱隊司令威震川北的雙槍老太婆!”這是老米的保留曲目,隻要大家有興致聽,他就會給大家來這麽一段,連唱帶比畫,整段表演很精彩。每次演完,大家給他鼓掌,他都非常享受那個時刻。

很多患者都很孤僻,問話不怎麽回答,像老米這種熱情的真是不多。看著老米,我總是想到一句話,沒有人是一座孤島。老米很能折騰,這些折騰甚至給大家惹了不少麻煩,但大家也很被這種“折騰”打動——這種折騰代表著渴望交流、融入,渴望回歸到正常的秩序裏,渴望與人產生聯接。而隻有一個對生活有期待、有要求的人才會折騰。

這種勁頭哪怕在正常人當中也很難得。折騰成了老米的日常,也構成了那些在窗口和老米打過招呼的人生活的一部分。看他在人群裏熱熱鬧鬧的,我時常會想,如果這老頭沒有生病,一定比現在還受歡迎。沒有人會拒絕老米,就像沒有人會拒絕有盼頭、有生命力的生活本身。這也是大家喜歡老米的原因:可能我們都需要“那扇窗”吧。

但關於老米抑鬱的那一麵,除了那張“求救”的紙,我知道得不再更多。直到有一回碰上老米的老伴又來“結賬”,護士長有事耽擱了,老太太就在辦公室等。我趁機問起他們兒子的事。在精神病人說的話沒有辦法分辨的時候,我們需要從別的途徑來驗證那些話的真實性。

老兩口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我問老太太:“老米和孩子們還有聯係嗎?”

我提起老米給兒子寫信的事,老米老伴很大聲地說:“孩子他沒養過幾天,禍沒少闖,現在沒人理他。”而且他也沒有孩子們的具體地址和電話,讓我們也別搭理他,“我一個人還不夠他禍禍?還想去禍害孩子?”

04

老太太說,老米從最開始住院到現在已經40多年了。20世紀70年代,老米本來是供銷社的采購人員,那時是特別吃香的工作。老米會利用工作之便,偷偷弄點生活用品拿到農村去賣,又從農民手上進點雞蛋啥的賣給城裏人。這種“倒買倒賣”讓老米賺了不少錢。但是當時這種做法叫“投機倒把”,是犯罪,所以老米一邊偷偷賣著東西,一邊擔心自己會被抓。

有一天他忽然聽到鄰居說,誰投機倒把被抓了!老米感覺就是自己的事情被鄰居知道了,擔心鄰居會去舉報。老伴記得那天很晚了老米都沒睡,一直叨咕誰又坐牢了,誰又被抓了之類的。老伴勸他,以後就別幹了。老米一麵答應著,一麵還是說:“要是被抓了,她和孩子咋辦啊?”

快天亮了,老伴聽到老米在夢裏大喊大叫。老伴趕緊把他喊醒。老米緩過勁來了,說夢到有警察來抓自己。那之後,老米就變得神神道道的,經常隔著窗偷聽鄰居家的動靜,人家不在家,就擔心是去舉報自己了,在家說話,就覺得是在討論要如何抓他。

漸漸地,老米開始丟三落四,工作算賬的時候經常出錯,在家裏鎖門總要反複鎖好多遍,在街上看到穿製服的就會害怕。有時候老米又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的,說以後一定要賺大錢,讓老伴和孩子們都過上好日子。

老伴是工人,每天工作都很忙,還要照顧三個孩子,經常因為老米的“神道”行為跟老米生氣吵架。老米就這樣有時候躲在家裏不敢出門,有時候又鬥誌昂揚地出門“賺大錢”,來回反複。直到有一天別人告訴老伴,說看到老米在人家雞籠子裏蹲著,無論如何也不出來,她才意識到是得精神病了。

老米被送到精神病院之後,家裏的主要收入沒有了,三個孩子最大的也還在上小學。後來,他們就都陸續不上學了,十多歲就跟著別人去廣東、福建打工,並且在那邊安了家。老米的老伴說起這些情緒還有點激動,後悔身邊一個孩子都沒有。這個女人就這樣自己又養精神病丈夫,又拉扯三個孩子。

一九九幾年,家裏老房子拆遷,盼了好多年的新房子因為開發商被抓,爛尾了。現在她60多歲的人了給別人當住家保姆,一方麵掙錢給老米看病,一方麵也是真的沒地方住,得在雇主家住。她每個月休息兩天,一天來醫院看老米,一天去自己妹妹家借住。老米有時候也會跟著念叨,不知道自己家啥時候能收到房子,擔心以後不住院了,沒地方去。

老米住院以來換過好幾家醫院,隻有在我們這裏住得最久,他也最滿意。他曾經去過一次敬老院,回來之後說敬老院不好,他老了可不想在那裏住。我聽他這樣說就覺得很好笑,感覺好像在精神科住院隻是他的“工作”,總有一天要出院“退休”的,而他在考慮自己退休後的生活。

05

有一天,老米老伴帶了好多東西來醫院,還帶了一個巨大的好消息:家裏爛尾多年的房子又活了,明年新房子就能下來!老米老伴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可這時的老米又添了新毛病。

他不停地管老伴要東西,他愛吃的一種餅幹,一個月管老伴要十幾袋。直到我們發現病房裏很多人都有那種餅幹,才意識到,老米又把東西拿去賣了。那種餅幹在超市裏麵賣5元一袋,老米賣給大家2元一袋,所以銷路很好,大家都搶著買。我實在想不通老米為什麽要這樣做,直到老米偷偷給我展示他的錢——其實一共也就幾十塊錢,被他用好幾層紙包著,鎖在床頭櫃裏,鑰匙掛在自己脖子上。

因為他總是亂花錢,所以老伴一分零花錢都不給他留,他手上已經很久沒有過現錢了。

“我相中醫院門口超市的一種烤腸已經很久了,下次如果有外出機會,我一定要買來吃!”老米捏著手裏的錢,語氣篤定地跟我說。

有一次護工帶著他去外麵幹了點活,老米終於借機買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烤腸,還順便買了一種餅幹。那種餅幹比老伴給他買的那種差了很多,我不理解,問他:“為什麽要買餅幹啊?”他得意地說:“這是我花自己的錢買的啊。”那個時候我好像一下有點理解老米了——所有這些看似奇怪的行為都有一個內在的邏輯:老米想要的是一種對自己生活的掌控感。

老米一生中絕大部分時間處在讓他發病的那種陰影之下。老米有不得不住院的理由,但他熱愛生活的本性沒有改變。他每天在窗戶前跟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熱情地打招呼,其實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和這個世界保持聯係,他渴望維係自己那時隱時現的、對生活微弱的掌控感。

他需要那扇窗,就如同需要生活本身。在我們山腳下的醫院搬走前,我得知老米的老伴終於住進了自己的房子,老米也轉去了別的醫院。但願老米的新房間還有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