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趟公交車在我麵前顫巍巍地停下,打開它破舊的門——跑這趟線的都是其他線路淘汰下來的老舊的公交車:藍色的塑料座椅,座位稀疏,車中部空了很大一塊。車開起來總是搖搖晃晃,從火車站發車,坐的人卻很少,不是高峰期得隔一個多小時才有一班。司機也不著忙不著慌,快到站了喊一嗓子:“有下的沒,沒有過了啊。”很多站既沒人上,也沒人下。我也早習慣了這趟車的冷清。
可這回我一上車就覺出哪兒怪怪的:車上一共十來個人,都擠在前排,中間好幾排空著,唯獨最後一排孤零零坐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人的目光已經直勾勾地朝我射過來了。那是一個很胖的男孩,表情呆滯,眼睛盯著我,好像隨時要衝過來,普通人看到這種眼神肯定會害怕。他身邊的男人看著有50來歲,頭發花白,剪得很短,他非常壯,能感覺出來很有力氣。
男人的眼睛始終盯在男孩身上,整個人透著緊張感。男孩一個座位不夠坐,半個身體溢到了旁邊的座位上。健壯的男人用腿斜著別住男孩,把他困在兩排座位之間,左手還抓著男孩的手,不時湊到男孩耳邊低聲說著什麽,像在安撫,自己卻一刻都不敢鬆勁。兩人看著像一對父子,能感覺到那個奇怪的坐姿讓他們互相都在使勁,勉強維持著一種緊繃的平衡。我腦子裏的第一反應就是,他們要去我們科。
01
這趟線路之所以冷清,是因為會在一個有點特別的地方停靠:精神病院。它就建在風景區的山腳下,有一片封閉病房,我從畢業後就在那兒上班。要到那兒去隻能坐這趟公交車。
車到了新的一站,司機習慣性要開過去,一個女孩突然從後麵追著車大喊,司機一腳刹車,車上所有人的身子都跟著前傾了一下,女孩快跑幾步上了車。她年輕漂亮,有一頭長發。女孩的出現一下打破了後排座上兩個男人間微弱的角力平衡。
就在女孩正猶豫著要坐哪兒的時候,胖胖的男孩突然猛地站起來,掙開男人的束縛幾步湊到女孩跟前,一旁的男人像特訓過似的反應迅速,立刻衝上去攔腰把男孩抱住。男孩被拽回了後排座位,還掙紮著要站起來,男人用敦實的身體擋住了男孩。撕扯中,男孩大聲地衝女孩喊著什麽,但說不清楚,嗓音像剛變完聲又鈍又啞,還邊喊邊掉口水,淌濕了胸前一大片衣服。女孩嚇得呆住了,整個人僵在原地不動,周圍人也都沒反應過來。等男人完全控製住了男孩,女孩才喊出一句:“你要幹嗎?”“沒事沒事。”年紀大的男人顧不上給女孩道歉,轉頭嚴厲地對男孩說:“你又不聽話了是不?”隨即從兜裏掏出幾粒藥喂進男孩嘴裏。
我越發確信這個胖胖的男孩是個精神病患者,有些老的抗精神病藥會有副作用,發胖、流口水,有患者跟我說吃了藥早上起來枕頭跟被水泡了似的。
我一時確定不了男孩具體是什麽類型的精神病,但一定病得非常嚴重。這樣的患者發病時會失去社會屬性,表現出動物的本能。男孩看著20多歲,正是荷爾蒙旺盛的年齡,見到年輕漂亮的女孩自然會產生性衝動。正常人會掩飾或者壓抑,但患者會直接表現出來,和非洲草原上雄獅遇到心儀的母獅會毫不猶豫撲上去是一個道理。
看得出來兒子有點怕父親,吃了藥後就乖乖坐下,不再鬧了,但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看著剛剛那個女孩。一路上很安靜,車上再沒有人說話,我知道坐這趟車的往往都是沒有其他線路可以替換的人。女孩沒坐兩站就下車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到地方了。
車終於到了我下的那站。果然,那對父子也在那一站下了車。山腳下,精神病院到了。
02
車站距離醫院還有幾百米,父子倆在我前麵十幾米遠的地方走著。高大健壯的男人背著一個軍藍色的大旅行挎包,手上還拿著一條寬布繩子,對此我再熟悉不過。那是“約束帶”。我剛當精神科醫生的時候基本培訓裏就包括“練習綁患者”:用各種繩結固定住不受控製的患者,用的就是這種寬布繩。當年我和同事還會互相練習,動不動就把對方綁在**不給解開。
我尾隨了他們一段,看見男人拿著一張紙跟路過的一個大爺打聽我們醫院,我趕緊走上前,說:“你們跟我走吧。”男人說自己姓牛,是鄰省的,要去我們院給兒子看病。我告訴老牛,跨省醫保隻能報銷很少一部分,但老牛眉頭都沒皺一下,絲毫不在乎,一個勁跟我表示:“隻要能把我兒子治好,讓我幹啥都行!”
老牛說是單位裏一個之前患病的女同事介紹他們來的。我對他說的那個女患者還有印象,因為她,我們十多年沒上過鎖的女更衣室上了鎖。住院時,她有一次趁外出活動偷偷鑽進我們更衣室,把一個護士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還跑到人家麵前問,我穿著是不是比你穿著好看?護士氣得就追。她四處跑,一邊跑一邊擺動自己的身體說抓不著。後來她好不容易把衣服脫下來還給護士,才發現她連人家的內衣**都換上了。原來她早就盯上了這個身材和她差不多的護士,一直覺得自己穿護士姐姐的衣服比對方穿更好看。那個護士姐姐要回來衣服就開始洗,大家又好氣又好笑,從那以後就給科裏的更衣室上了鎖。
她和老牛正好是一個單位的,看了她的“療效”,老牛就趕緊帶兒子過來試試。但那個女患者是“癔症”,受了點刺激,再加上心理作祟,來得快去得也快,和老牛兒子的情況可完全不一樣。
老牛的兒子牛威和孫豔玲一樣,是“花瘋子”,“花瘋子”男女都有,像孫豔玲那樣的女患者,一般喜歡脫衣服,讓她穿上,沒幾分鍾就又脫了;而男的則表現為喜歡露下體,見到漂亮女生還會有冒犯的行為。因為會對“性”表現出極大的興趣,所以往往更讓人恐慌和厭惡。
從老牛的描述來看,牛威發病很早,牛威上幼兒園時就不愛跟人說話,總是一個人在角落玩玩具,到了中學幹脆不願意上學了,老牛問他為什麽他也不說。老牛當過兵,怎麽可能接受一個這麽窩囊的兒子,兒子一不上學他就打,下手也狠,一個耳光能把牛威打到門外去。牛威小時候看到老牛回家就會發抖,有一次甚至尿了褲子。老牛打得越凶,兒子的情況越差,成績倒數不說,有一天還接到老師告狀,說牛威開始跟著女孩上廁所了。老牛意識到,自己的兒子有些不對勁了。和所有做父母的一樣,老牛的後半輩子一下變了天,他從此隻為一件事而活:治好兒子。而且他在心裏跟自己立了誓: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可就在這時,那個對爺倆來說都很重要的女人卻從他們的身邊悄然離開了。
03
老牛從包裏拿出一遝照片,照片上的牛威剛剛8歲,正在老牛單位的子弟小學上學。那時疾病還沒找上門,牛威在學校的禮堂走廊裏開了個人畫展。大部分的畫都是水彩畫,我不懂藝術,沒法判斷畫得怎樣,但對一個8歲的孩子來說,能開個人畫展就是很厲害的事。老牛也反複跟我們講老師說牛威的畫很有想象力。
有一張照片裏有好多人,老牛指著其中一個女人說:“這是牛威的媽媽,幾年前走了。”我心裏一下難過起來,雖然精神病和精神病患者的生活經曆沒有必然聯係,但確實有很多精神病患者都經曆過我們不能想象的生活暴擊,導致“恢複”變得更加困難。我們經常能在病房碰到“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病人。
“啥病走的啊?”我問老牛。老牛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說:“不是那個‘走了’。”
牛威發病後,老牛帶著兒子四處折騰,幾年就花光了家裏的積蓄,親戚間能借的也都借遍了,還是一點好起來的跡象都沒有。牛威三天兩頭出去闖禍,老牛動不動就打,牛威媽媽護兒子的時候還不小心挨過幾次打,家裏一年到頭也沒個安生的時候。
有一天,牛威媽媽突然做了很多好吃的,小牛威吃得非常開心。牛威病了以後就不再畫畫,也不學習了,就喜歡吃好吃的,但因為家裏條件越來越差,媽媽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麽多好吃的了。老牛一邊吃著,一邊心裏就有種不好的預感。果然,第二天晚上,老牛下班回家就見兒子一個人在家,兒子說媽媽出去了。兒子病了之後,牛威媽媽就不出去工作了,在家專心照顧兒子。老牛給媳婦打電話,發現關機了,心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老牛把兒子哄上床睡覺了,自己弄了幾瓶酒,喝了一整夜。
是怎樣的絕望才會讓一個母親放棄自己的孩子?但就像老牛選擇用自己的後半生托住兒子不斷下墜的命運一樣,也會有人選擇逃離這樣暗無天日又看不到頭的生活。她明白,他也都明白。所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老牛平靜地接受了妻子出走的事,沒有苛責,也沒設法去找:“走了還找幹啥?她能過好也算是解脫了,就可著我一個人折騰吧。”
牛威媽媽走了之後,家裏沒人管牛威了,老牛就帶著牛威去上班。老牛是在鐵路上工作的,單位裏倒是沒什麽女孩,也不用擔心牛威惹麻煩。但誰知道老牛忙的時候,牛威會站在跨鐵路的人行天橋上無聊地往下扔石頭,好幾次差點砸著人。領導後來找老牛談話,說大家都很同情他的遭遇,決定一個月給老牛發3000塊生活費,老牛也不用來上班了,安心在家照顧兒子就行。
3000塊一個月,給牛威看病還是不夠。老牛有個戰友開了個公司,有合適的活就會喊老牛去幫忙。有時需要出海,十天半個月的,老牛跟一趟能賺一萬來塊錢。出海的時候老牛就把牛威反鎖在家裏,托人每天給兒子送飯。想一想也挺危險的,好在沒出過什麽事。
但讓我們覺得棘手的是,從12歲發現兒子有異常開始,一直到現在牛威24歲,十幾年間,老牛居然沒怎麽給牛威進行過正規的治療!他舍棄了錢,舍棄了自己,甚至舍棄了妻子,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救兒子”。
04
老牛在兒子的治療上極舍得花錢,但牛威的求醫之路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能經曆的所有匪夷所思騙局的合集。開始兩三年,老牛實行的是棍棒政策,一聽說兒子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就是一頓打。可無論老牛怎麽打,兒子也打不好,老牛開始琢磨兒子是不是“中邪”了,於是想到了“嚇神”。2005年,請一次“大仙”得花上萬元,老牛會攢好幾個月工資給兒子“請一次”。我在封閉病房工作之前一直不相信,都什麽年代了,居然還有人信這個,直到我真的在病房裏碰到“大仙”。有些患者會直接讓“大仙”假扮成家屬來病房。這種“嚇神”能把沒病的人都嚇出病來,更何況本來就因為幻覺和妄想在極度恐懼中度日的牛威。
精神病家屬踩過的各種坑,老牛都踩過。有一次不知道哪來的一張小廣告,老牛打了上麵的電話,按照電話裏的指示帶兒子坐火車到了指定的地方,像特務接頭似的手上拿著一張報紙,然後就有人過來對暗號。父子倆被帶上了一輛車,車窗戶糊得嚴嚴實實,當過兵的老牛憑感覺知道車在火車站附近轉了好幾圈,然後又開了很久的盤山公路,終於在一棟屋子前停下了,一個像道士一樣的人出來迎他們。屋裏住著很多像牛威這樣來治病的人,病各不相同,但都是各種現代醫學沒法治愈的疑難雜症。他們每天給牛威喝一碗“藥”,具體是什麽也不知道,黑乎乎一大碗,牛威喝完就開始吐。“道士”說,把身上的有害物質吐幹淨了,病就好了。
治療花出去好幾萬,但老牛一點都不心疼,因為兒子似乎真的“好了”一些。牛威自己也說腦子清醒了,可以和老牛交談了。一個療程之後,老牛信心滿滿地帶兒子下了山。當然,牛威並沒有被治好,當時的“好轉”隻是老牛日夜不斷的心理暗示所致。
我問老牛,你當過兵,怎麽會信這些迷信的東西呢?老牛說他也帶兒子去看過正規的精神科,吃了開的藥之後,兒子確實不鬧,也不在街上抱女孩了,但表情呆滯,隻知道睡覺、流口水,而且特別能吃,吃藥之後長胖了100斤,最重的時候將近300斤。最讓他難以接受的是,醫生還跟他說牛威這種情況一輩子都得吃藥,也不保證會不會好。這相當於給牛威,也是給自己的後半輩子判了死刑,老牛可能打從心裏不愛聽這句話——他內心深處還有個更深的念想放不下:等兒子徹底好了,自己還可以抱孫子。
所以,像是一種絕望到極點之後的反抗,又或者是不想認下醫生對兒子後半輩子命運的“判決書”,十幾年裏,老牛沒有規律地給兒子吃當地醫院開的藥。他知道那些藥有用,但副作用隻會毀掉兒子和自己的希望。所以他隻在每次領兒子出門時隨身帶著,牛威鬧得厲害的時候就喂幾粒。父子倆就這樣相依為命,後來老牛又帶著牛威上過武當山,還去各地拜過神,每次聽到別人說有什麽辦法能徹底治好牛威的病,老牛就會去試。雖然一再失望,但他仍按著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兒子和心底的執念,他說擔心哪次自己一懶,就錯過了治好兒子的唯一希望。
在精神病院待久了,我見過很多患者的姐姐、媽媽甚至嫂子來照顧的,但很少見到兒子、老公、爸爸。不知道為什麽,變故突降時先放棄的似乎大部分都是男人。老牛和兒子的經曆讓我既同情又佩服。但老牛這種不按醫囑給兒子服藥的行為讓牛威既產生了嚴重的副作用,又沒有達到治療的效果。我們不斷跟老牛強調,目前治療精神病最有效的辦法就是長期口服藥物,一旦停藥,以前的藥就白吃了。而且精神疾病是慢性病,牛威這麽嚴重的,估計一年半載才能有點效果,最後能好到啥樣確實誰也不能保證。
老牛很鄭重地說,這十幾年的教訓也夠了,自己這次想好了,“一切都聽你們的!”
因為牛威體重太重,萬一發病犯渾,能製服他的隻有親爹老牛。主任讓老牛也先留下來,等牛威情況穩定了再說。老牛給兒子辦了住院手續,爺倆一塊兒住了進來。
05
老牛人生得壯,性格仗義,很快和病房裏的患者打成了一片,和科室裏的老好人老田尤其說得上話。
老田是我們剛建成封閉病房不久就住進來的“元老”,可以說是看著病房裏這些病人一個個進來的,基本情況都了解。老田脾氣好,說話又從來在理,人也比較熱情,如果沒生病,肯定是鄰居裏的熱心腸。病房晚上發生點什麽我們都向老田打聽,他能說明白,也比較客觀。
老田和老牛年齡相仿,倆人有很多共同話題,特別聊得來。有一天老牛憋不住問老田:“你這麽好,也不像有病的樣子,幹啥總在這裏待著?外麵多好啊。”“那是你沒看到我犯病的時候。”老田說。
我在病房這麽多年也一次都沒見過老田犯病,但聽主任說,老田犯病送進來那次差點失手把媳婦殺了。老牛的想法總是很天真,他說那你也不是故意的,治好了就回家好好過唄。老田隻是笑笑。實際上老田犯病的時候會產生幻覺,他控製不了,非常危險。老田的存在就像是在跟老牛“現身說法”:精神病真的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病,像他這麽好的人也會得病,也會在犯病的時候傷害別人。關鍵是得正視它,才能學會和它相處。
牛威住院大半個月時,老牛接到戰友電話,和主任商量後還是決定出海,畢竟需要賺錢才能給兒子治病。牛威的表現也一直挺好,他有點怕穿白大褂的人,我們科的護士也基本上都是快退休的老護士,不會引起牛威的衝動。
老牛把牛威托付給了老田。牛威話不多,像個小跟班似的天天跟著老田。大家開玩笑說老田有這樣一個保鏢,在這病房可以橫著走了。老田也逢人就說,這是我幹兒子。老田愛看人打撲克,牛威也跟著看,大家笑,他明顯不知道笑什麽,但也跟著哈哈大笑,像個大娃娃似的,特別可愛。頭發花白的老田領著體重是他二倍的胖娃娃牛威一前一後溜達,成了“病房一景”,看起來特別和諧,有種天倫之樂在其中。
牛威飯量巨大,一個人頂三個人,老牛當時還不好意思,找主任說給牛威交雙份飯錢吧,主任沒同意。每天食堂的車一出現,牛威就拿著飯盆在門口等著,每天都是第一個打飯。別人打的時候他已經在一旁吃上了。
很多患者都說看牛威吃飯真香啊,看都看饞了。等其他人打完,牛威的飯盒也見底了,剩下的飯菜就歸牛威隨便吃。
牛威最喜歡的人是我師姐,總是跟在身後“吳姨,吳姨”地叫。每次我師姐去查房,牛威就特別開心,師姐也總是像媽媽似的關心牛威的飲食起居。
師姐跟牛威說:“寶貝你得減肥,你太胖了,想把你爸累死啊。”牛威聽了嘿嘿直樂,但沒兩天真的很配合地開始減肥——之後每天打飯的時候,大家都默契地少給他打一點,他也不鬧。聽老田說他有時候半夜餓了就囁被角,老田看他實在可憐,就會給他一些餅幹。我們活動室的窗戶正對著通往食堂的小路,牛威一餓就會趴在那個窗口癡癡地等食堂送飯車的出現。我想老牛之前出海把牛威一個人鎖家裏的時候,他也是像這樣等著爸爸的朋友來送飯吧。
大家知道牛威會畫畫,有一天護士拿了筆和紙,說牛威給大家畫個畫吧,畫了給你吃餅幹。牛威求助似的看著老田,老田也想看牛威畫畫,就鼓勵他說隨便畫個啥都行。大家又拿出一張印著鳥的報紙,讓牛威照著畫。牛威還是有些抗拒,跑到他的**麵衝著牆躺著,不理我們。就在大家都放棄的時候,估計是太餓了,牛威真的拿起筆畫了起來,沒幾筆就勾勒出一隻鳥。大家都很驚喜,但牛威誰也沒搭理,拿起那袋餅幹自己吃了起來。
拿起畫筆的時候,他的身上還能看出小時候父母用心栽培留下的影子。
絕大多數時候牛威都很穩定,不知不覺在病房裏自己住了一個月了。有一天我問牛威,你爸去哪兒了?他歪著腦袋跟我說,去賺錢錢了。24歲的牛威,280斤的體重,但哪怕外表再高再壯,你還是沒法把他當成一個成年人——他的所有反應都像八九歲的孩子。那一刻我突然有點明白老牛這十幾年來身處的那種不斷燃起希望,又不斷被吹熄的困境。
06
老牛出海回來正好是櫻桃成熟的季節,他拎著兩大兜子櫻桃,一袋黃的,一袋紅的,回來了。老牛說他們那裏出產這種大櫻桃,很好吃,一定要帶回來給大家嚐嚐。老牛拿得實在太多了,樓上樓下所有患者和全部醫護人員一起吃,到下班都沒有吃完。
牛威見到父親,比每天見到送飯車還開心。隻見他很熟練地接過父親的軍藍色挎包,打開,從裏麵拿出各種好吃的自顧自吃起來。原來每次父親出海回來都會給他帶很多好吃的,算是爺倆間的小浪漫。牛威認真地吃,老牛就在一旁靜靜打量兒子:自己走的這一個月,兒子吃了新換的藥,瘦了十多斤,看起來精神了,也不再滿嘴口水,表情也不那麽呆了。老牛的欣喜從眼底溢出來,他自責地說自己把兒子耽誤了,“早來就好了,早來兒子早好了”。
老田把牛威畫的那隻鳥拿給老牛,老牛翻來覆去地看,又拿出他隨身攜帶的兒子當年開畫展的那些照片跟老田講:“當年他真的很有天賦,都是被病給耽誤了。”如果不是當著很多人,老牛估計會當場老淚縱橫。老牛說自己做錯過很多決定,早期拒絕承認兒子有病、暴力對待兒子、到中間“請大仙”、相信小廣告、求神拜佛……12年,這個父親繞了很多彎,連帶著兒子也受了很多罪,但他始終沒想過放棄。我也很感慨,我不知道如果陪著牛威的不是老牛,結果會更好還是更壞,但我確信如果老牛不是一個意誌力非常堅定、內心非常強大的人,牛威撐不到現在這一步。
整個過程,牛威都在一旁吃著爸爸給自己帶回來的好吃的,對父親和我們這些圍觀人心裏的情感波動毫無反應,也毫不知情。
老牛想好好謝謝老田,跑去跟主任說想帶老田出去喝酒,主任一聽毫不猶豫就拒絕了。老牛還爭辯,說老田比正常人都好,怎麽可能會出事。主任氣壞了,說你能住就住,別給我找事。到晚上查房,老牛還在跟我抱怨,說,你們主任咋那麽不通人情?老牛的世界很簡單,認的理就那幾個,但夠用,合乎他理的事就該做到,比如男人就該撐住家,父親就該救兒子。
牛威坐在**把老牛帶回來的好吃的擺了滿滿一床,見我去了,拿了個蘋果給我。我看見他枕頭邊上有一些糖和其他的零食,就逗他說我要那些。他趕緊護住那個口袋,拿起裏麵一塊巧克力說,給你這個就行了,“隻有這麽多了,那些是給吳姨留著的”。能在不犯病的時候正常地交流、表達感情,這對牛威來說已經是巨大的進步了。
老牛再一次放心地出海了。這次走的時候他特別高興,哼起了小曲。
老田的存在讓老牛安心,精神病院裏不都是瘋子,而且大家把牛威照顧得這麽好,兒子也在一點點好轉,他再一次看到了“治愈”的希望。
老牛走後,牛威還是像小尾巴似的成天跟著老田。就在我們以為日子就這樣平靜過下去的時候,科裏輪轉來了一個漂亮的小護士。那天早上,查房之前我就擔心牛威,但牛威一早上都憨憨地跟著他的“吳姨”,沒有任何異常。大家漸漸放下心來。沒想到等漂亮的小護士一個人上樓時,牛威突然從後麵抱住了她。事情發生得太快了,誰都沒反應過來。小護士嚇哭了,老田他們衝上去想把牛威拉開,但他死都不鬆手,最後主任、護工都上了才把牛威拉開。牛威像憤怒的野獸,死命地掙紮,邊掙紮邊號叫,大家合力才把他綁到**。
小護士哭了很久,我們也特別不好意思,不停地解釋,生怕給小姑娘留下什麽心理陰影。第二天小護士就轉走了。被綁在**的牛威依然在死命掙紮,鐵架子床幾乎被他一點點蹭到了病房中央。後來實在沒辦法,我們給他打了一針,他安靜下來,睡了過去。
牛威醒的時候天都黑了,老田給他留了晚飯,一直放在開水器上熱著。老田讓他吃飯,牛威居然不吃。老田又拿出老牛放在他那兒給牛威加餐的零食,牛威也不吃。這是我們第一次看見牛威不吃東西。從那以後,牛威多了一個毛病,開始在病房裏**。無論時間地點,無論身邊有沒有人,他上來那股勁就開始。每到這個時候,老田就搖搖頭,給牛威身上蓋個被子遮一下。老牛出海也沒法聯係,我們隻好給牛威加藥。加完藥之後,牛威**的行為明顯少了很多,但也不再在我們查房的時候吳姨前吳姨後地跟著了,和老田看別人打牌也不跟著哈哈大笑了。整個人就像木墩子一樣,跟他說話也沒什麽反應。老田心疼地說,這孩子被藥給“拿住”了。
07
老牛出海回來,又像上次一樣拎著好多吃的興衝衝地來醫院,但等待他的卻是一個蔫答答的兒子。老牛失望得顧不上把好吃的拿出來給大家分發。老田把事情的經過跟老牛講了,老牛越聽越著急,一方麵因為兒子病情的反複,一方麵又想為兒子鳴不平,情急之下跑去找了主任。
自從上次主任不讓老牛帶老田出去喝酒,老牛就對主任有意見了。主任說了事發經過和我們的考慮,老牛還是很生氣,衝主任喊道:“如果我要這樣一個兒子,還用得著大老遠跑到這兒來治嗎?我口袋裏的藥就能把孩子拿住!”老牛說自己每次都是控製不住了才舍得給幾粒,生怕把孩子吃壞了,他說:“我那麽信任你們,把孩子交給你們,你怎麽能不拿人命當回事呢!那個護士都走了,為什麽還要給孩子加藥?還要把他吃傻?以後病房不讓年輕護士來不就好了嗎?”老牛滿心滿眼隻有兒子,漂亮小護士會讓兒子犯病,那小護士就不能來精神科了。主任也急了,跟他喊:“那他這樣出去了,大街上的女孩呢?都不能上街了嗎?”
沒有自知力的精神病人不但可能自己被人欺負不懂反抗,還可能被人利用,成為傷害別人的工具。很多年前,我隔壁有個姐姐騎自行車的時候突然被人推倒了,她爬起來,看到旁邊幾個賣水果的在哈哈大笑。原來是有個小販給了那個經常在街上流浪的精神病一個蘋果,用水果指使那個精神病人推的。
老牛氣哼哼地張著嘴,也想不出怎麽反駁,就像他一直不理解為什麽主任不讓他帶老田出去喝酒一樣——當周遭的一切和“治好兒子”這件事發生衝突時,他的第一反應永遠是,那就舍棄。妻子要走,他舍棄了;鐵路的工作無法維持生計,他舍棄了;現在小護士會刺激到兒子,那麽也該舍棄。他不斷地向內舍棄,丟掉一切阻力甚至丟掉自己,現在又向外舍棄,要求別人也要像自己一樣。但那隻是適用於老牛世界的簡單道理,沒法幫他解決現實裏這些複雜的問題。
老牛和主任談完非常鬱悶,回病房打算找老田喝酒,又想起來老田出不去,更鬱悶了。他跟兒子說了幾句話就一個人出去了。
晚上回科裏的時候,老牛滿身酒氣,護士大姐看他醉醺醺的沒讓他進。科裏有很多專門來戒酒的患者,他身上的酒味兒會把那些人的饞蟲勾出來,病房就沒個安生了。老牛也沒為難我們,坐上那輛把他拉來的出租車又回市裏了。老牛走後,我和值班的護士大姐、護工師傅聊天。在病房這麽多年,像牛威這麽嚴重的年輕患者沒幾個,治得再好也夠嗆能讓老牛抱上孫子,他的心思根本達不成。“老牛這樣辛苦,啥時候是個頭?”護士大姐沒回答,轉而問在封閉病房幹了十多年的護工朱師傅:“如果你是老牛,你怎麽辦?”
但我們都替不了老牛。這個問題,我更想知道老牛的答案。
08
第二天一早還沒上班,老牛就來科裏敲門了。我發現眼前的老牛不一樣了,整個人精神了很多。老牛說昨天晚上他睡了一會兒就醒了,旅館旁邊正好有個澡堂子,他想反正也睡不著,就去泡了個澡,順便剪了頭發,刮了胡子。
老牛一晚上沒睡,想了很多,明明該難受的,卻越想越輕鬆了起來。
自從牛威病了以後,尤其是牛威媽媽走了之後,老牛說自己好多年沒有再放鬆過了,自己以前經常和戰友們去泡澡,“幾個男人一起,泡得熱乎乎的,吹吹牛,生活中的煩心事也就不那麽惱了。”他想明白了,他決定把牛威帶回當地去治療,好好治,不自己瞎整了,都聽大夫的,還是要相信科學。老牛把想法跟主任說了,還引用了我的話,“陳大夫說了,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我覺得,真正促使老牛做出選擇的,可能就是他去澡堂那一晚。老牛那時想了什麽,又得了怎樣的解法,沒有人知道。或許是氤氳的水汽讓他短暫想起了生命中那些最輕鬆、最愉快的日子,那裏有意氣相投的戰友、溫柔陪伴的愛人,還有可愛聰明的兒子,那些回憶一定給了他很多力量。關上水龍頭的那一刻,老牛也關上了自己執念的閥門。他明白,隻有讓自己回歸到正常的生活,才能陪伴兒子進行更久的治療,讓這個家庭擁有真正“治愈”的機會。
我一直不讚成用“榨幹一個家”的方式治療精神病患者。精神病或許暫時是不可治愈的,但精神病家庭並非沒有出路。經常有親戚朋友問我精神病全國哪兒治得最好,其實隻要是一定級別以上的醫院都差不多,關鍵在於“量力而行”——比起醫療條件,對精神病家庭來說更重要的是方便,因為這樣更容易堅持。治療精神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凡是鉚足了勁要一下子“戰勝”精神病的想法,最後都會因為不能堅持半途而廢。更長遠的課題其實是病人、家屬怎樣和這個病相處。所以我常跟患者和家屬說要“可持續發展”,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老牛回去打聽了幾家當地的醫院,對比了環境之後就把牛威接出院了。
很快一年過去,又到了櫻桃成熟的季節,病房裏有家屬送來了櫻桃。每到這時就會有人想起老牛,說隻有老牛帶來的櫻桃最甜最大最好吃。沒過幾天,老牛真的提著大櫻桃來了。他說來這邊辦事,順便看看大家。我們找來大盆洗櫻桃,還是老規矩,一盆紅色的,一盆黃色的,所有患者醫護都來吃,還是吃到下班都沒吃完。老牛還專門給老田帶了一隻燒雞,說下酒菜我給你帶來了,但主任不讓你喝酒我也沒辦法,反正心意你得領了。說完,兩個過半百的男人一起放聲大笑。
老牛在病房裏住了一晚上,帶回了牛威最新的消息。他說牛威的新醫院挺好,他一周中找時間會去看看,那邊也有個差不多的“老田”,天天帶著牛威,自己也放心。他說自己這一輩子淨遇好人了。戰友還打電話讓他跟著出海,但自己年齡一天天大了,也幹不動了,就又回單位上班去了,不然不幹活白拿單位的錢心裏不踏實。牛威也有低保,一個月花不了多少錢,大家也挺照顧牛威的。至於能好成啥樣,他說:“那是天說了算的,不是我能決定的。”老牛現在的奔頭變成了稍微給牛威攢點錢,自己真老了不能讓牛威餓著。政府管基本的吃藥,但牛威胃口大,沒有好吃的可不行。
我忽然想起老牛醉酒出走那天,護工朱師傅的答案——“精神病這個事得早治,治不好了就得認,你跟它翠沒有用。如果我是老牛,我就把孩子放在當地醫院,自己也得好好過啊。不然這一輩子盡是苦了。”
老牛身上有很多精神病患者家屬的影子:從不承認到找出路,再規劃好一切,直至讓“與自己和解,相信要打一場持久戰”成為貫穿後半生的命題。
老牛或許也沒有完全放下,但他知道兒子最需要的是穩定、回歸正軌的生活,而自己就是那雙牽他回家的手,那個在之後時間裏陪伴兒子最久的人。所以他得先學會保重自己。
精神病人的家屬和精神科醫生有時候就像並肩作戰的戰友,有一種不需要語言也能交流的默契。那天晚上,老牛和老田聊到半夜,第二天早上跟著我們回城的班車走了。我不相信老牛是“順便”來看我們的,因為除了送櫻桃,他的有些心情也隻有我們才能聽懂。
仔細想想,需要正視磨難,與自己和解的不隻是老牛。生活本就是一場持久戰,老牛的選擇或許是一條出路:過好自己的生活,陪伴那些你在意的人走更遠的路。我很確信,往後,我們都會出現在彼此的回憶裏:老牛給我們甜櫻桃,我們給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