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倩告訴我,她對“那個人”的記憶是從10歲開始的。一天晚上,不記得是什麽原因,小倩自己一個人待在家。半夜醒來,她看到床頭坐著一個人。那個人的身影好像拚圖,開始是一片一片散落的,後來逐漸清晰,慢慢組合起來,就像3D成像。他開始和小倩說話。小倩伸手去摸,摸不到,那個人明明就在眼前,卻怎麽摸也摸不到。她很害怕,硬是摸黑走到了姥姥家。

進屋的時候,小倩感到一陣解脫。可當她最後回過頭,發現那個人正在跟她揮手道別——我以後再找你玩。見到“那個人”之後,小倩意識到,自己真的是瘋子的女兒。

01

小倩清晰地記得,在學校裏,總有同學喊她是“瘋子的女兒”。她在學校沒什麽朋友,一直是被欺負的那個,同桌男生會揪她的辮子,或者故意擋著不讓她出去。小倩如果要離開座位,隻能從課桌底下爬出去。有時為了能減少上廁所的次數,她白天幾乎不喝水。

在小倩的記憶裏,她的整個童年好像都在跟著媽媽流浪。媽媽會帶上小倩兄妹三人一起上路,小倩和哥哥牽著手走在田邊,媽媽背著妹妹在前麵走。那一年,哥哥6歲,小倩4歲,妹妹隻有1歲多。渴了,他們就喝小溪裏麵的水。餓了,媽媽會從垃圾桶裏撿東西給他們吃。小倩記得路邊漂著水草的溪水帶著土腥味兒,“得慢慢喝,才會有一股清香。”

但記憶總是陽光燦爛的,他們有時會在小溪裏抓魚,有時會停下來薅狗尾巴草。流浪很快樂,隻是流浪的最後一站通常是派出所。會有不認識的好心人發現這隊流浪者的“異常”,找來警察,把小倩一行人接到派出所。不認識的叔叔阿姨給小倩找來幹淨的衣服和鞋,拿來吃的,還找來藥給媽媽吃。過不了多久,姥姥、姥爺就會出現,把大家一起接回家。回家的路上,小倩帶著出遊歸來的興奮,但姥姥總是在哭,小倩年幼時不知道為什麽,現在想想,她說:“(姥姥)大概覺得我們都瘋了吧。”

02

很長時間裏,“那個人”沒有再出現。小倩順利上完了小學、中學,她快要把那個“以後再找你玩”的約定忘記了。

很多精神病人的孩子,無論年齡大小,性格多是自卑的,小倩也一樣。小倩的成績不太好,和男生的關係也不好,勉強上了大專。但上了大專後,突然有一天,她聽見有人誇自己“長得好看”。小倩鼓起勇氣仔細照鏡子,就像《新白娘子傳奇》裏麵那個臉上有疤的玉兔精,不停地照,一遍遍地確認鏡子裏那個女生就是自己。宿舍一樓有一麵校友贈送的屏風,屏風上有麵大鏡子。以前小倩路過的時候,都是低頭快步走過的,生怕多看一眼鏡子裏的自己。從那之後,她每次路過宿舍一樓的大鏡子,就不再低頭快步走過了,而是會像很多女生一樣,偷偷瞄一眼,或者在鏡子前站一會兒。

那大概是小倩第一次自我意識的覺醒。

她發現男生並沒有那麽討厭自己,小學的男生會畫“三八”線,要繞著走才能回到自己的位置,她說:“我簡直就是他們的奴隸。”但大專期間,有男孩追求小倩,她暗戀班裏最帥的男孩,自己也愛上了學習。很快,她有了一段初戀,那是一段異地戀,他們最終還是分手了,“我們一直在吵架,他把我甩了,我太痛苦了。想出家。”這是小倩一直以來的想法。但一次心理谘詢時,小倩忽然意識到,初戀當初或許是聽了自己的話才選擇分手的。

03

畢業後,小倩在一個學校門口賣奶茶。一開始,她並沒有注意到那個警察。直到有一天,隔壁文具店的老板娘提醒,她才發覺有個警察來店裏的次數確實有點多。警察這個職業,小倩並不感到陌生。小時候,在流浪的最後一站——派出所,幫助他們最多的就是這樣的人。小倩覺得警察都是好人,能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全感。但那個時候,她心裏隱隱約約知道對方常來光顧的目的。她緊張、期待,又特別慌亂。她的自卑再次出現了。

每次,她隻要遠遠看見那個警察來了,就想把店門關了。或者,她會假裝去廁所,然後躲在裏麵,很久都不出來。“真遇到那個喜歡的人,感受最強烈的不是高興,而是害怕。”

那個警察對小倩窮追不舍,經過多次試探,他們確定了戀愛關係。小倩說,那時候,他倆無話不談,甚至連小倩的媽媽是個精神病人,警察也能接受。愛情讓她一陣狂喜,但感情的濃度太高,小倩有點承受不了。她開始理解媽媽為什麽總要往外跑——當情緒濃烈的時候,喉嚨裏像有個東西堵著,咽不下去,吐不出來。自己的心髒像被一隻手握著,時不時地被亂捏。她內心煎熬,患得患失,狂喜之後又有巨大的悲傷和失落。戀愛期間有好幾次,兩人濃情蜜意之後,小倩就突然“人間蒸發”好幾天。小倩覺得,自己必須離開,如果不走,就會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吞掉。“我看不清它的樣子,但我知道我沒有辦法和它抗衡。我第一次感到那麽害怕。”

這種害怕源於小倩擔心自己會變成媽媽。更糟糕的是,小倩覺得,自己已經在變成媽媽的樣子了。

04

20世紀80年代初,一個花邊新聞在閉塞的小鎮裏爆炸了。一個男人在結婚前夜丟下新娘,跟別的女人跑了。那個被拋棄的女人就是小倩的媽媽。

小倩媽媽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學習也好,但兩次考試都發揮失常,連考了兩次大學都落榜。上大學的夢碎了,家裏給她安排了相親。當時,她並不知道男方已經有了戀人,是迫於家裏的壓力才跟她交往的。結果,在結婚的頭一天晚上,新郎與他的戀人私奔了。

一個女人在結婚前夜被拋棄,在那個年代太不光彩了,各種說法都有。小倩的媽媽一向性格要強,受不了打擊,瘋了。和其他瘋子不一樣,她瘋的時候不打人不罵人,隻是嘴裏自言自語,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跑的次數多了,小倩的媽媽更出名了,她成了十裏八鄉有名的“瘋婆子”。

在醫院治療一段時間後,小倩的媽媽病情逐漸穩定。家裏迫於無奈,降低原先的擇婿標準,把她嫁給了小倩的爸爸。小倩爸爸是個瓦匠,家在農村,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能娶到鎮上的漂亮姑娘。婚前他就知道小倩媽媽有病,可他毫不介意。婚後,他們一共生了3個孩子。哥哥、小倩,還有妹妹。

結婚生子那幾年,小倩媽媽和所有正常的媽媽一樣,在家洗衣服、做飯,照顧孩子,一次都沒有離家出走過。小倩的姥姥、姥爺一度以為女兒好了,小倩的爸爸也爭氣,他從一個瓦匠一直做到了他們當地的小包工頭。

但在1990年,小倩爸爸出事了。一天,他在工地幹活,不小心從高處摔了下來,沒多久就去世了。小倩的媽媽受到打擊,再次開始到處遊**。不同的是,這次,她的身邊多了3個幼小的孩子。按照姥姥、姥爺的說法,他們母子四個在外流浪的日子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他們處理完女婿的喪事,就把女兒送去醫院住院了。但在小倩的記憶裏,跟著媽媽流浪貫穿了她的整個童年。她清楚地知道,母親的瘋病和被拋棄脫不開關係,沒準兒哪天就要輪到自己了。

05

小倩不斷逃跑,隻是每一次留給她“人間蒸發”的時間越來越短了。追求她的警察小夥總能利用自己的刑偵手段,很快把小倩找回來。“我小時候總想躲起來,心裏不想被人找到,又期望被人找到。”警察無意中滿足了小倩的心理需求,給了她戀愛中從沒有過的安全感。

小倩知道,媽媽每次發病都是因為情傷。她7歲的時候,媽媽嫁給了她的繼父,那個木匠。兩個人會打架,但這個男人其實對小倩媽媽很好,他們生下了一個兒子。之後的20多年,小倩的媽媽仍然有很多的精神症狀,但再也沒有外出流浪過。

小倩決定不再逃避,她想要結婚生子,像媽媽一樣,她說:“有個小生命,我就不會孤獨了。”2013年,他們的女兒出生了,這樣平靜的婚姻生活卻並沒有持續多久。小倩發覺自己跟老公相處的方式跟媽媽和繼父一樣。每次她和老公吵架,就指責對方嫌棄她是瘋子的女兒,會不要她。雖然老公一次次地保證,卻都不能打消小倩內心的恐懼。她說:“我已經偏執了。”

發現自己越來越像媽媽,小倩崩潰了:“我是一個瘋子的女兒。”她心裏無數次地想:我已經在瘋的邊緣了。就是這時,“那個人”再次出現了。

06

2014年的夏天,一個下午,小倩坐在老公的車上睡著了。到了地方,老公看小倩睡得正香,就沒有叫醒她。想反正隻離開一小會兒,馬上就回來。

當小倩醒後,發現自己一個人待在地下車庫,覺得天都塌了,她說:“他還是把我扔下了。”小倩在車裏大哭大鬧,可沒人聽見。

小倩的老公並沒有按時返回,他中途碰到同事,倆人開始談案子。一談幾個小時過去了,他徹底把小倩還在車裏的事給忘了。“我一個人在車裏,從歇斯底裏到徹底絕望。”小倩事後平靜地說。

她待在地下車庫封閉狹小的空間裏時,“那個人”出現了。10歲那年,小倩和他見過,她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她說:“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個人,一直以為是自己做夢。”再次邂逅那個人,小倩沒有再感到害怕。“我知道他不會傷害我。他說他要帶我離開這個地方,雖然我不知道是哪裏,但是我願意跟著他走。”其實小倩依然待在車裏,哪裏都沒去。隻是她老公回來的時候,發現小倩已經神情恍惚,一個人在那裏自言自語。老公嚇了一跳,使勁地搖小倩。“他搖我的時候,開始,我覺得那個聲音很遙遠,漸漸地,周圍才變得清晰起來。”

這是精神病的一個典型的症狀——幻視和幻聽同時出現,而且她對“那個人”無比信任。每當幻覺出現的時候,小倩就會感到痛苦煎熬——她想擺脫那個人,又想跟著那個人走。“我也是精神病。”此後,小倩每天都在想這件事。小倩開始變得情緒非常不穩定,經常莫名其妙地發脾氣。腦子清醒的時候,小倩十分暴躁。幻覺出現的時候,她又感到非常地痛苦煎熬。可做警察的老公不僅不嫌棄她,還非常隱忍,這讓小倩更自卑了。她說:“我根本不配他對我這麽好。和我在一起會毀了他。”小倩開始有了離婚的念頭。

有一段時間,小倩自己都隱隱地感覺到媽媽的基因在她體內指揮。她開始和媽媽一樣,不斷地離家出走。每次出門,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現實。她抱著孩子,一聲不響地去過西藏、雲南……還有東南亞的國家。

一開始,老公發現老婆孩子都不見了,慌得到處給人打電話。次數多了,他也就習慣了。他是警察,無論小倩走到哪裏,他都能找到她。在一些幾百幾千公裏以外的地方,小倩也會遇到老公的朋友,他們受托帶來問候,並希望小倩留下一個聯係方式。這種安全感曾經支撐起小倩,但婚前的甜蜜現在也變成了一種巨大的心理負擔,小倩總是想離開。“去哪裏不知道,就是想走。”

小倩要離婚,她開始經常打老公,男人不還手,也不肯離婚。小倩的媽媽都看不下去了,勸她:“你別把你老公打死了。”可小倩喜歡這種摻雜著暴力的熱烈的生活,仿佛隻有這樣,她才能感覺自己還活著。最瘋狂的時候,小倩不打老公,而是狠狠地打自己。她用擀麵杖把自己敲得頭破血流。

2015年,她老公實在不忍心看小倩這麽痛苦,終於同意離婚了。

07

距離小倩離婚,已經過去一年零兩個月,身為精神科醫生的我,第一次見到了小倩。那是在一個心理谘詢培訓上。小倩自願上台,把自己的經曆作為“案例”,講出來供大家討論。就在她平靜地講述自己跟著媽媽流浪的過程時,台下很多見過“世麵”的專業的精神科醫生、心理治療師都失控了。有人拚命憋住眼淚,有人小聲抽泣,還有人抑製不住放聲大哭,聲音越來越大。甚至有個熱心的阿姨騰地一下站起來,衝上去,想抱小倩,小倩卻靈活地閃開了。

小倩不得不中斷回憶,著急地解釋:“你們不要同情我。對我來說,那是一段美好的記憶,我一輩子都在尋找這種和媽媽一起浪跡天涯的感覺。”

當天,培訓現場一度陷入混亂,老師不得不臨時宣布休息,來緩解大家緊繃的情緒。在我的職業生涯中,這種情況僅此一次。

但在一周的培訓結束之後,小倩立刻退出了因為培訓而臨時建的微信群,不再參與大家的討論,也不和任何人聯係。她好像從天而降,巧笑嫣然地給大家講了一個特別悲慘的故事,任務完成就消失了。後來的學習中,大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還是會經常提起她,大家叫她“那個跟著精神病媽媽流浪的女孩”。

就在我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她的時候,2017年3月,我正在查房,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小倩?”當我聽清電話那頭的話時,無比意外。

小倩說她繼父因為癌症去世了,她媽媽又有點發病了。小倩知道,媽媽的每一次出走都和感情受傷有關,這一次,他們格外地擔心,所以趁著媽媽還沒有出走,就送來住院了。她說記得我是精神科醫生,想讓她媽媽到我們科裏來住院。我後來知道,在那次的培訓現場,我們觀察小倩的時候,小倩也在觀察我們。在一次談話中,小倩坦白:“那天我看見你沒哭,所以才來找你。”

08

幾天後,我在辦公室見到了小倩的媽媽——這個“故事”裏的女人。和大多北方女人不一樣,小倩媽媽個子瘦小,竟還透出一種江南女人的秀氣婉約。“陳大夫好!”她說完,就趕緊往女兒身後躲,搓著衣角,像個害羞的小學生。

小倩媽媽已經患病30多年了,她的精神病多次發作,服藥也是斷斷續續的。奇怪的是,她並沒有精神病人典型的“麵具臉”,而是雙眼有神,表情靈活。她說話流利,隻是有時候我們問東,她答西,像是故意不好好說話似的,其實是因為病的時間太長,她已經思維散漫了。如果不是深入交流,普通人很難察覺出小倩的媽媽是個“資深”的精神病患者。

精神病人常常被人叫“瘋子”。他們發病嚴重的時候,會有一些怪異的言行。我在精神科工作久了,總能透過病人的一些症狀看到他們生病之前的樣子。我們這裏有個女患者,一遇到別人倒黴的事,就會毫不掩飾地拍手大笑。聽說她生病前就喜歡搬弄是非,挑撥離間。有個80多歲的患者,總覺得自己隻有10歲,非要大家喊她“喜兒”。每次上了公交車她就主動讓座,硬逼著別人坐下,講禮貌的樣子特別可愛……

精神病的確會改變人的認知,但一些本質的東西不會變,隻會更加明顯。小倩媽媽的本質裏就有一種特別明顯的羞怯和敏感。我問她:“小倩說你每天都在屋裏說話,你在跟誰說話呢?”“就那些人,你不認識。”她說。

“都叫什麽名字?都是幹什麽的?”小倩著急,大聲地問。小倩的媽媽先瞪她,又看我,像孩子賭氣似的,再問什麽都不回答了。

我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對母女把彼此的角色互換了。小倩留在醫院裏,經常因為一些瑣事大聲訓斥媽媽。小倩媽媽嚇得縮脖子,然後又會用一種同樣淩厲的眼神回望女兒,像是青春期少女“誇毛”,挑戰家長的權威。

一次,我在查房,竟然碰到這對母女在病房裏打架。我趕緊過去,把兩人分開,問為什麽打架。“她一點也不聽話,不喝牛奶。”小倩一邊恨恨地說,一邊撫著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她的頭發很長,有點卷,像海藻一樣。她把媽媽薅掉的頭發捋成一小撮,像拿出受害證據一樣遞給我看,然後又瞪了她媽一眼。我看著小倩的媽媽,她好像也知道自己錯了,嘟囔了幾句,就拿起桌上的牛奶咕嘟咕嘟喝了起來。她的胳膊被掐出了印子,但她似乎並不是很在意。暴力好像是這對母女習以為常的交流互動方式。我站在一旁,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尷尬地站了一會兒,就自覺地離開了。

我有點不敢想象,就是這樣一個精神病患者,在90年代初,竟然能帶著三個孩子到處亂跑。這其中哪怕任何一次遇到壞人,他們的人生都會完全不一樣。

09

就在我對小倩媽媽的困惑還沒有得到解答時,一個早上,小倩哥哥帶著家人來醫院了。小倩說過,他哥中專畢業以後開了一家便利店,如今夫妻恩愛,生活幸福。這個黑黑壯壯的男人對我禮貌客氣地微笑著。我不知道他的內心會不會像小倩一樣,害怕自己有精神病。他也跟母親一起流浪過,而且是幾個孩子當中年齡最大的,童年的記憶可能會更深刻。

精神病人的子女大多體內像潛藏著一枚炸彈。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這顆炸彈會被引爆。小倩哥哥說,這次帶姥姥、姥爺來省裏檢查身體,順便過來看媽媽。小倩姥爺是退休的中學老師,一看就是極有教養的人。他表情嚴肅而隱忍,感覺什麽難事都不能將他打垮一樣。雖然女兒是個精神病患者,但她的孩子們都挺有出息的。小倩和哥哥都有自己的生意,妹妹研究生畢業已經工作,後來出生的弟弟也考上了大學。

小倩媽媽本來坐在**跟隔壁床的患者聊天,見到年邁的父母進屋,立刻站起來。她背著手,低下頭,有點像上自習課講話被班主任逮住的學生。姥爺問小倩,這幾天她媽媽在病房表現怎麽樣,有沒有給大夫添麻煩?小倩一一回答,他又囑咐女兒要聽大夫的話,之後就離開了,整個過程平淡自然,又幹脆利落。

小倩姥爺這次簡短的來訪,讓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麽小倩媽媽病了這麽多年,整個家並沒有像其他精神病人的家庭一樣一片黯淡呢?

他們沒有把精神病當成一種不可告人的恥辱,而是當成家庭的一部分。小倩會帶女兒來醫院。這個3歲的小姑娘會主動站出來自我介紹,給姥姥唱歌跳舞。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照顧她。她是被人保護得很好的那種孩子。他們一家人相親相愛,甚至比很多正常家庭的聯接更加緊密。

看到這家人,我突然想起了一個老師的話。他在德國參加精神科年會,第一個上台發言的不是精神科專家,而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那個患者給大家講述了他從和精神病鬥爭到和諧共處的經過,為大家提供了一個思路。

很多人想“戰勝”精神病,很顯然,這不是光靠意誌力就能做到的,目前的治療手段也隻能控製和延緩病情的進展,用我們的行話來說,在精神科沒有“根治”這一說。所以,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和“精神病”和諧共處。這種最先進的精神病治療思想,在小倩他們家人身上完美地實踐著。

10

小倩媽媽住院期間,一點精神病症狀都沒有。這一點,小倩也感到非常奇怪。在家的時候,她媽媽整天自言自語,到了醫院卻十分安靜。她吃飯睡覺都很正常,和同屋病友也相處得很好。兩周之後,我和小倩商量,可以讓她媽媽出院了。“那我媽媽還會再跑嗎?她年齡這麽大了,外麵車多,我真擔心會有危險。”小倩說。這倒是很現實的問題。我能想到的就是讓她身上帶GPS,如果不見了,根據定位去找。

關於精神病的治療,有時候,我們是允許症狀殘留的。首先是因為目前的治療方法不一定可以完全去除所有的症狀,其次,像小倩媽媽這樣的,和幻覺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人,這已經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殘餘症狀沒有造成現實的傷害,留著就留著了。如果讓幻覺徹底消失,說不定她會更加孤單。

小倩同意了。出院當天,來接她們的是小倩的前夫,也就是那個警察。在小倩媽媽住院期間,他來護理過幾次,坐下來就給小倩媽媽削蘋果,剝橘子,兩人相處得很好,而且非常自然。這個男人做事幹脆利落,很快就把東西打包好,還到辦公室來跟醫生們道別,很周到。小倩說,雖然離婚了,但他們現在也是朋友。後爸去世了,媽媽搬來和自己住。前夫住在附近,經常來家裏幫忙。“後悔離婚嗎?”我問小倩。“不後悔。”小倩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點猶豫也沒有。她說,前夫是個好男人,重情重義,但自己還有很多的內心衝突沒有處理,“我必須要自己解決它們!”

小倩媽媽每一次發病都是因為“失去”,小倩覺得自己命中注定要重複媽媽的經曆,所以她選擇“主動失去”——離婚,帶著女兒離開。

“離婚,是因為我體內的一些我無法控製的東西的影響。”小倩給我打了個形象的比喻——命運就像多米諾骨牌,一個壓一個。“我現在做的就是轉過身去,擁抱那個壓在我身上的骨牌,那下一張牌就不會再倒下。我的女兒就不會再重複這個命運。”

小倩說,如果“失去”壓不垮我,那我將不可戰勝。

11

不久後,我又接到了小倩的電話。她說他們剛進家門,媽媽的幻覺又全出來了。她幻想中的那些人告訴她:“前幾天你在醫院,我們都沒敢出來”。

看來,小倩的媽媽大概會和她的幻覺在一起生活一輩子吧。

轉眼到了2017年10月,小倩到醫院給媽媽買藥。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小倩告訴我,她學習心理學是很偶然的事情。那段時間剛離婚,她整個人處於混亂之中,就學習做咖啡和糕點,分散注意力。而隔壁教室就是心理谘詢培訓班,她進去聽了幾次,就跟著一起學。“之前我太痛苦了,我以後的路還很長,開始學心理學之後,就變成一半的痛苦了。”

我業餘時間會在網上給人做心理谘詢,曾經遇到過一位網友。他的母親就是一個精神病人,他有很多想做的事,想去大城市闖一闖,但大學畢業後,他還是選擇在一個偏遠鄉村做教師,收入非常低。“母親是精神病人”這件事成了壓在他心上的一座大山,連進縣城的勇氣都被壓垮了。

精神病人的孩子通常都更敏感、自卑,但小倩是個例外。小倩清晰地知道“那個人”是她的幻覺,所以即使出現,也不會有太強烈的反應。

“那次培訓後,你為什麽立刻退群了呢?”我有些不解。

“他們的同情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很悲慘。”但小倩覺得自己過得挺好的,“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照顧媽媽和女兒,我很知足。”她開了一家挺大的店,賣咖啡、奶茶、鮮花和潮牌衣服。除此之外,她自己還在學設計和心理學。對她來說,精神病好像真的變得很浪漫。“長得還行。”說完,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一次,她還給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她媽媽出院後沒有像以前一樣,再離家出走了。她說,有一天,她在家休息,媽媽從廚房笑著向她走來,陽光正好從媽媽背後的窗戶灑進來,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時候。

“媽媽笑得真美。”

在她的印象裏,那也是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媽媽笑著牽起她的手,說要帶他們幾個孩子出去玩。“那天陽光很燦爛,我和哥哥牽著手走到田邊,媽媽背著妹妹,走在前麵。有時候我們會停下來,薅狗尾巴草玩,在小溪裏抓魚,渴了就喝小溪裏的水。有些路是瀝青的,特別燙腳。對了,不知道為什麽,我們總是沒有鞋……”

“對我來說,那真的是一段美好的記憶。”

小倩的經曆讓我重新開始思考什麽是精神病?精神病和正常人之間並沒有隔著一扇界限清晰的大門,而是邊緣模糊、逐漸過渡的。小倩的一隻腳踏了進去,又退了回來。

精神病是個體疾病,卻很可能也是社會疾病,社會是它的傳染管道。

試想,如果小倩的母親沒有那麽多警察曾經的救助,如果小倩自己沒有警察丈夫一次次地找回來,如果沒有他們從內心裏“接受”家人的病情,甚至與之“相處”,如果沒有小倩母親以及小倩最終“接受”了自己的狀況並與之“和平相處”,那麽就沒有現在這對“笑得真美”的母親與“長得還行”的女兒。至於分不清現實和幻覺的“邊界”,如今的小倩已經不害怕了。我和小倩深入討論過這個幻覺,從那次推開窗戶、看見陽光之後,“那個人”幾乎就沒有來過了。她跟我約定:“等我不能區分現實和幻覺的時候,就給你打電話。你來給我開藥。”我笑了。我想,假如有一天,小倩再次與“那個人”相見,當他從散落的碎片一點點聚集、拚接成一個人形,小倩說不定能笑著主動和他打招呼吧。

她接住了屬於自己的那塊多米諾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