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的家宴等著沈謙回來才開動,雖是宴席但隻當是宵夜娛樂,用過晚飯後眾人才齊聚在鬆鶴院觀月品蟹。

遊廊的六角空窗與竹枝恰好順著月光鋪在青石板上,隨風吹過,竹影搖曳。聽得丫鬟問安,眾人望去,就見沈謙行走其中,踏著皎潔月光而來。

孟麗娘還坐著月子,王氏身邊依舊是柳月柔伺候,窈娘與青子衿陪著曹姨娘坐在外側,此時也隨著眾人起身問安。

沈謙目不斜視從窈娘身旁走過,淡淡的佛手香在她呼吸之間氤氳,幸而是夜裏朦朧,她短暫的失神並未被人察覺。

沈誠笑道:“月還未高掛榕樹上,看來今年宮宴比去年結束的早些。”

能去宮裏參加中秋宮宴的朝臣,皆是各司衙門的堂官,沈誠隻是吏部主事,自然是不能去的。

“是,皇上還有政務就先離席了。”沈謙問了老夫人安,就坐在沈誠旁邊,眼神似隨意般往窈娘的位置瞧了一眼。

“皇上勤政愛民,是百姓之福。”

看著自己兒子坐在一旁讓丫鬟給他倒桂花酒,沈誠臉上的笑意當即淡去,冷聲道:“整日裏就知道喝酒,你如今也是做父親的人了,可有一點長進?”

眾人紛紛目光挪到沈循那頭,惹得他皺眉道:“父親此言差矣,今日中秋怎得不能喝酒?”

“我說的是你今日喝酒之事?”

沈誠這話一出還未等到王氏開口,沈老夫人就出言:“中秋佳節就莫要再數落循兒了,這幾日他也本分,何苦再置氣!”

沈誠歎息一聲,舉杯敬沈謙道:“我隻是愧疚三弟,這逆子辜負三弟期盼。”

“大哥不必自責,大郎是出色的。”

見兄弟二人和睦,沈老夫人眼眶微紅:“倒不知誡兒是不是也在賞月。”

鄭氏聽得此言止不住咳了幾聲,即使在燭火之下,也能看到她臉色蒼白得駭人。

“母親恕罪,媳婦身子不適,先回院了。”

沈老夫人眉頭微蹙,擺了擺手:“去吧。”

丫鬟扶著鄭氏離去,窈娘看著她虛浮的背影怔了怔,林氏亦是這般病弱孱孱,她心中酸楚陣陣,抬眸看著孤冷圓月。

沈謙順著她的目光看著皓月,道:“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不論是二哥還是父親,此時定與我們共賞月圓。”

他難得說這般感性之言,沈老夫人隻當他是安慰自己,點了點頭:“但願吧,隻盼你們兄弟三人順遂,今後我與你們父親相見時,也就無愧了。”

窈娘片刻失神,也許真如沈謙所言,趁月明得片刻團圓。

青子衿輕輕戳了戳窈娘的手腕道:“今日再不完成少夫人交代你的事,怕是明日少不了責罰。”

見窈娘不語,曹姨娘好奇問道:“什麽事?說出來姨娘給你想辦法。”

“姨娘不知,我們少夫人要孟小娘今夜伺候大少爺。”青子衿嬌笑道:“這遲來的洞房花燭,孟小娘可要好好度過。”

窈娘心中正愁著此事,眼下聽得兩人一唱一和,淡淡笑了笑不言語。

“可是害怕了?”曹姨娘問道。

窈娘不答話,她隻當是自己說準了,自顧自道:“這天下哪個女子不怕與郎君的那夜,你害怕也是正常,不過到時候你求求大少爺,讓他溫柔些就好了。”

青子衿道:“大少爺可不會溫柔,你咬咬牙就過了。”

窈娘知道沈循不會與她圓房,隻是即使如此,他也總會有千百種方式惡心自己。

三人說著這些話,倒是與旁人溫情談笑分割開來,沈謙喝酒時瞥了一眼低頭垂眸的窈娘,放下酒杯,冷聲道:“大郎,隨我來。”

沈循哪裏還敢喝酒,緊緊跟在沈謙身後,不敢拖遝半步。

沈老夫人強打著精神熬到亥時已是不易,眾人送她回屋才散去。

靜思院裏,窈娘回屋忙梳洗更衣,燈已熄滅,她卻透過床幔看著窗外的月光,隻等著東風吹來。

沈循這夜並不好過,不知為何三叔會讓自己將前朝青苗法與方田均稅法的弊端列舉出來。

他哪裏知道有什麽弊端,這兩條法令行之不久就廢黜了,就算有弊端也是朝堂太遠伸手不及鄉野的緣故,前朝神宗行事偏軟,若換作今朝,他沈謙在午門殺幾個人,哪裏會有施行不下去的令法。

獨坐在清思院偏房許久,愣是隻開了兩句頭,一開始他還擔心沈謙會來檢查,待到最後實在困覺睡去。

沈謙寅時站在沈循麵前,冷聲道:“你在國子監學了六年書,連這點學問也做不出?”

聽得聲音,沈循慌得站起身來:“三……三叔,侄兒還沒寫完。”

“不必寫了。”沈謙看著他寫得兩行字,道:“曆來新政都會有反對之言,此兩法雖利民,但操之過急且未出監察之法約束百官世族,沒有合理考績,自然被廢黜。”

“新舊交替自然風雲莫測,隻要準備得當,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得。開弓便沒有回頭箭,若是畏畏縮縮舉棋不定,半途而廢才是此變法大忌。”

沈循腦子雖混沌,聽得沈謙的話卻甚是道理,默默思索許久才道:“若三叔是前朝參知政事該當如何?”

“要麽不做,要麽廝殺到底。”古往今來,提起變法哪個是不流血的。

沈謙麵無表情與他說著曆法之事,沈循沒由來的覺得身子變得愈發寒冷了些,見沈謙是上朝的模樣,才後知後覺地看了天色,已是東方既白。

“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去翰林院當值,看看你的同僚平時裏都是幾時到的。”沈謙淡淡道。

沈循每日都是按時點卯,哪裏管過別人,此時應道:“侄兒聽三叔的。”

沈謙冷笑:“若你當真聽我的,如今也不會隻寫得出兩句話。”

沈循這才想起先前交代幫著曾寂尋政令要紀之事,臉色羞愧又憤惱:“曾寂他……不肯要侄兒幫他,這才……”

“自古有才學之人必然有幾分孤傲,你要多擔待才是。”

這些道理他何嚐不知,隻是真到那時才不願忍受那窮酸迂腐之人。

已然天亮,沈謙囑咐兩句自不再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