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窈娘接觸的次數多了些,曾寂漸漸發覺這個女子並非是他原先想的那樣。
初秋疾雨那日,宣武大街上攔車接走她的人竟然是沈謙。
曾寂隔著雨簾與他見禮,而後看著窈娘去了他的馬車。看著窈娘朝他走去時,曾寂以為她與自己一樣,是被欺淩蹉跎後,想要立於人前的心思。
明明這樣不對,明明這是違逆之事,他卻無端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他說不清對窈娘是什麽感情,總之從那時起,明明在心裏警告自己多次,卻忍不住悄悄對她有了注意,有了想念。
每日往來翰林院的路上,他總會多走些街巷,隻要想著或許你遇到她,這個念頭就讓他心頭翻湧。
他是如青山般沉寂的人,可那些錯念就如山頂突然開了一道口子,而後春雨落下,泛濫成河。
任由山中雷震電耀與他周旋良久,亦不論水漲,水落。
無人察覺的角落裏,曾寂不止一次捫心自問,為何如此。
難道僅僅因為,她本該是自己的妻子,還是因為他心中壓抑許久的不甘。
這件事困擾了曾寂許久,直到那日,沈謙的話,宛如驚雷,他才苦海回身。
“紛擾固溺誌之揚,而枯寂亦槁心之地。”
“困局在心,該破時不破,才會生出無限的煩惱。”
那日,沈謙勸他早悟緣法,亦為了拋出登雲長梯。他從華蓋殿離去時,走在皇城禦道上,忽然覺得滿身的沉重掃去,從此這青山之上,漸漸生了花草。
與岑家小姐的初相見,曾寂就已猜到必然是有岑清之屬意,否則這般嬌氣活潑的閨閣小姐,怎會堂而皇之一大早跑出來見外男。
而岑家小姐也是藏不住事的,與他說話間,就不經意往城門口看了好幾次。
料想,她的家人就在那頭守著她。
看到岑箐箐的第一眼,曾寂當即就明白了,為何沈謙說那小姐的性子與他甚是相配。
她就像是春日裏的光,生生將他被冰雪包裹著的心照亮了。
翰林院裏交好的同僚曾說,他是溫潤如玉的君子,聽得這樣的評價時,曾寂對這一評價淡笑搖頭,直說不敢當。
旁人都說他是謙虛了,可事實就是如此。
他隻是生得這般樣貌,又在曾家磨滅了什麽率真脾氣罷了。
而眼前的岑箐箐,在春寒料峭的清晨中,眉眼含笑彎成月牙,說話言談率真隨性。
曾寂心頭忽然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人家,才能養出這樣的女兒。
因此聽得岑箐箐說路過杭州要尋他討茶喝時,不知是出於對這話的好奇,還是覺得她不過是孩童心性,曾寂竟然鬼使神差的點了頭。
待到春三月,柳枝拂百花,江水綠如藍時,曾寂在知府衙門後院寫折子,聽得差役來傳話,說是門口來了位姓岑的公子。
“說是大人的舊時,玉京來的。”
若是旁的地方來的,衙役指不定會有所懷疑,可玉京城來的人,怎敢怠慢了去。
曾寂怔怔片刻,而後忙將停筆起身去,衙門栽種的梨樹飛花如雪,他的身影在斑駁陰影裏,拖曳著不可察覺的暖意。
春熙雲藏,那本是柳眉鹿兒眼的姑娘,打扮得黑臉粗眉,穿著湛藍色直裰。瞧著他來,折扇收攏,大步往前作揖道:“多日不見,曾兄可好?”
起先曾寂看著她時已然驚愕,又聽她開口說話,故作的暗啞低沉,眼中的詫異已無法掩住。
還是岑箐箐得意一笑,上前用扇柄輕敲他的肩頭,而後闊步走進了衙門去。
曾寂這才回過神來,疾步上前,也不敢拉扯她,也不敢靠近去,隻能隔著一人寬的距離,道:“岑……小姐,怎得這副打扮?”
岑箐箐“嘿嘿”一笑:“我爹爹雖派了人護我,又雇了鏢局同行,可這女兒家出門,自然要更謹慎才是。”
曾寂默不作聲,點了點頭,隻將目光看著不遠處的梨花,不敢失禮看她。
誰知岑箐箐走在她前麵,哪裏看得到他點頭,久不聞他回答,駐足轉身道:“曾兄以為如何?”
明明這張臉看著甚是滑稽,偏偏那雙眼睛透亮清澈,讓人不能忽視。
曾寂與她對視一眼,不自然地將目光挪到遠處,問道:“怎麽不讓你身邊跟著的人一同進來,這般不合規矩。”
梨花淡白柳深青,吹又散,似驚鴻。
“如今又不在玉京,講什麽那些虛禮,難道你還要給我爹爹告狀?”
看著她瞪著眼拷問,曾寂連忙擺手道:“在下不敢。”
“那說好了要請我喝茶,可還作數?”
“自然作數,岑小姐這邊請。”
小廳裏兩人對麵坐著,曾寂將親手淪的茶遞到岑箐箐手邊,做了個請的手勢:“岑小姐請。”
岑箐箐謝過後,才接過茶輕嗅,而後看了曾寂一眼,自顧自道:“我爹爹說十個到杭州做官的人,就有九個要喝西湖龍井,你這茶葉子粗,味道也不算香,必然不是龍井茶。”
她這話說得直白,曾寂看著對麵的梨花樹,唇角不知不覺已勾了個弧度。
“在下這茶是在街上茶鋪隨意稱的,若是小姐不喜歡,不必勉強。”
“不礙事的,我平日裏不喝茶,好歹也嚐不出來。隻是我爹爹說,在杭州做官不喝最好的茶,必然是非比尋常的人。”
那飛花折心,曾寂見她單純,竟然將岑清之的心思都宣了出來,忍不住轉頭瞧了她一眼,隻見那茶水的熱氣,將她臉上的黑粉融了兩三行,瞧著別開生麵。
可對麵的人看著他的眼神,卻不甚明白地問道:“曾大人這般看我做甚?難道我臉上有花?”
“是在下失禮了。”曾寂低頭將茶盞端起,問道:“小姐若早些啟程,想必落日前必然能趕到句容。”
說完話,就聽旁邊的茶盞放下,那茶蓋叮當輕響,他忙解釋道:“小姐若在衙門待久了,怕是有礙名聲。”
“那我走了,多謝你的茶。”
曾寂見她起身離去,也跟著去送她,隻是那率真活波的女兒家,一句話也不說,他也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待她快走出衙門時,才聽得身後的人支支吾吾道:“我送你回去,否則岑大人必然會怪罪我不識禮數。”
岑箐箐抿著唇忍住笑意,這才委屈巴巴轉過頭:“你若是怕我爹爹怪罪,我自然不告訴他。”
文采斐然,翰林出身,一朝口中說不出半句話,愣了許久,隻說得出三個字。
“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