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循按著時辰到了翰林院,卻見內裏各房各處坐滿了人,活埋頭書寫,或急步匆匆,偶有人催促傳達應召,修撰公文,皆是忙碌。

雖翰林院裏四株槐樹花開正盛,各軒窗在都擺了盆景花栽,但來往的人都未曾落一眼瞧去。

“可是沈典籍?”遠處走來一人,身著與他一樣的藍袍官服,看著三十左右的年紀。

沈循客氣作揖道:“是,不知大人是?”

“在下王清風,是史館的修撰。”

修撰為從六品,沈循頷首道:“王大人。”

王清風忙搖了搖手道:“沈典籍稱我修撰即可。昨夜周學士已吩咐過了,典籍年少有為,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這話雖說得謙虛,可落在沈循耳朵裏就是另一回事了。

樹上槐花落下,他隨著餘光注意到一名同是藍袍雙手托著呈盤走進來的男子麵容如林芝玉樹卻步履匆匆,舉手投足盡顯幹練利落。

王清風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介紹道:“那是傳召館的曾寂修撰,與典籍是同期。”

若是窈娘在場定會認得,這就是那日去莊子時在酒樓遇到的男子,儒雅春暉,如恰到好處的人間清風。

曾寂。人他雖未見過,可這個名字同期舉子卻都是知曉的,雖出身在玉京可家世不算顯赫,又是家中庶子,誰知一朝中舉得了二甲傳臚的好名次。

從來不顯山不露水,甚至連入國子監讀書的名額都不曾落到他身上,藏拙十多年一朝名動天下。

“他每日要往返於幾處衙門,還要幫著內閣修校票擬,翰林院數他最忙。”王清風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帶著沈循往前走去。

“不過沈典籍不必那般辛苦,我們史館事情少,館中珍藏典籍皆可覽閱。”

王清風見沈循亦是好相貌,隻是眉宇間頗有傲氣。但那也是人家的本事,畢竟次輔未曾娶妻生子,如今沈家就這一個獨苗,虧得他是在五年前就定下的婚約,若是等到現在不知多少貴女等著嫁進去。

沈循不喜旁人覺得他的成績全都是因著沈謙的緣故,道:“修撰大人不必客氣,若是有用的到下官的地方,隨著吩咐就好。”

本就是翰林院最閑適的地方,王清風側身引著路,揭過他的話道:“沈典籍果然是年輕有為。”

窈娘一早就被王氏喚到了正院,為著鶯兒的事情晾了沈循一夜,這本就該受責罰。

“你可知罪。”王氏斜睨了她一眼,將手上的茶盞往香幾上重重一放。

窈娘雖跪在地上,背脊卻未曾彎著,緩緩道:“回夫人,妾不知何罪之有。”

王氏愣了愣,似不信這話竟然是從她的口中說出來,仔細打量一眼才發覺窈娘今日倒不是那般怯生生的做派。

抬眸與王嬤嬤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訝然。

“你孟家就是這般教養你的?不侍郎君,毫無敬畏。”王氏悠悠開口道:“郎君沒有介意你往日的錯處,親自給了你侍奉的機會,你卻為著一個丫鬟和郎君鬧別扭,你這是恃寵而驕還是以為我沈家和善任你拿捏了?”

窈娘垂著眼道:“夫人恕罪,鶯兒原是夫人指到妾房裏的,妾隻當要好好照看才不負夫人的恩德。昨夜鶯兒受傷,現下還命懸一線,妾不敢棄之不顧,否則有何顏麵麵對夫人。”

直麵王氏時,她雖心裏發著怵,但仍掐著手心努力將所有的畏懼壓了下去。

聽她所言王氏麵色稍轉幾分,可到底是這事情的本質還是晾了沈循一夜,王氏冷聲道:“你身為妾室,最重要的就是侍奉郎君、傳宗接代,在我麵前的顏麵是少夫人該琢磨的事,怎麽著也輪不到你來想。”

她眼神落到窈娘的臉上,早就聽徐嬤嬤來說了這事,知道沈循已經親自動手打了她一巴掌,見她臉頰仍是腫著的,不悅道:“罷了,你先起來坐著。”

窈娘應下坐在了下首的位置,一時屋裏靜默。

待過了半盞茶的功夫,王氏搖了搖手上的扇子,才徐徐道:“你也莫怪大郎對你動了手,他是你的天,你必然是要敬著的。也怪少夫人如今不在家中,否則今日也輪不到你到我這裏來聽規矩,但既然我讓你過來了,你就好好記在心裏。今後好好侍奉郎君,侍奉少夫人,莫要再犯昨夜的錯處了。”

王氏說的話與窈娘來時心裏猜想的一樣,因著自己臉上的傷,她必然不好再懲罰自己但一頓訓斥是少不了的。

畢竟打人不打臉,沈循所為難道是士大夫行徑?

窈娘頷首稱是,見王氏發完氣沒了要說的話,才將藥方從袖子裏拿了出來道:“那腳踢得重,鶯兒如今不大好了,這是郎中開的藥方,有些藥材難尋還請夫人救救她。”

王氏剛散去的惱怒又上了心頭,不必接過隻看著上麵寫著的人參就冷哼道:“你可知我當初買她時花了幾兩?”

王嬤嬤接了她一記眼風,沉聲道:“鶯兒七歲時賣得五兩入府,這十年在府中吃穿用度少說也值二三十兩,她老子娘當初將她賣到牙行時簽的就是死契,因此就算她在家中被活活打死也是不礙事的。”

日頭高照,正房裏的冰盆放得足,吹來了陣陣涼意。

“你見識的少,我也不與你計較。我聽人說了,就算眼下治好了她,今後也是半身殘疾,府裏她是留不得了,眼下我已讓人將她挪去莊子了。”王氏將窈娘的臉色看得清楚,兩行珠淚一落,她也不好再責怪下去。

又拿著扇柄指著屋裏伺候的丫鬟道:“倒是沒想到你與她的情分那般深重,不過我院裏的丫鬟都是好的,你再挑一個回去補著就是。”

若是旁人看來,王氏是極好的主母了。雖有些心思卻也都是為了自己的兒子,管家理事公允,對待妾室也大度,反觀窈娘這般就有些不懂事了。

“多謝夫人好意,隻是妾那裏還有鴛兒伺候,就不再要人了。”

她這般模樣像是被抽了心似得,半點沒得生氣,看著也是紮眼。王氏扶了扶額,草草放了她回去。

沈循是主子,就算將那鶯兒打殺了也使得。且她是沈循的母親,不論兒子怎樣行事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雖看著窈娘青紫高腫的臉存了些憐憫,但這並非窈娘得寸進尺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