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改與鬥爭

楊絳長時間不到係裏開會,本就心虛;當錢鍾書調到城裏後,楊絳更覺隔膜。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開始後,有人問:“楊季康怎麽不來開會?”楊絳便說:“因是‘兼任’,怕沒有資格。”由此每會必到。

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於1951年秋到1952年秋在全國開展,在高等院校和文藝界一體進行,以肅清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為收尾。雖並非完全與反貪汙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同步開展,許多高校還是將思想改造運動泛稱為“三反”。

思想改造運動一般有三個階段:思想動員階段、醞釀討論階段、聲討控訴階段。在思想動員階段,一切要統一認識,步調一致。這段時間氣氛相對自由,大家一起開會,讀讀發下來的學習材料,說說笑笑,抱怨兩句也無傷大雅。醞釀討論階段則要緊張得多,簡而言之,這一階段要背著被控訴的老師,集體搜集可控訴的材料證據,這便是“背靠背”;參與其中的人,壓力陡增。聲討控訴階段則是對上個階段積累的“勞動成果”集中控訴的時間,也就是“麵對麵”。當一個人最後的思想總結或者檢查被審閱和認可後,他可能感受到自己還不是一個“純潔的人、高尚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但至少他感覺自己是個無害於人民的人,便為此感到驕傲振奮。那些被認為有害於人民的人,自然由不得自己,要被控訴一番。

思想改造最初的稱謂是“脫褲子,割尾巴”。知識分子耳朵嬌嫩,聽不慣“脫褲子”,於是改稱“洗澡”。“澡盆”按照“洗澡人”的職位分大盆、中盆、小盆。職位越高,“盆”越大,參加的人也越多。清華講師以上都要“洗澡”,一般教職員隻是幫助“洗澡 ”,自己並不洗。錢鍾書還在城裏工作,學生們也要他回校“洗澡”。楊絳不敢怠慢,忙去城裏給錢鍾書請了兩周的假。徐永煐痛快準假,還用自己的車,專程把二人送回清華。

二人仔仔細細把大中小盆“洗澡”觀摩了個便。錢鍾書學習能力很強,很快了解了“洗澡”套路。他“洗了個中盆澡”,一次通過,就回城裏工作去了。夫妻二人從未加入過任何黨派,也不參加政治活動,楊絳把二人需要交代的問題一一說清,“忠誠老實運動”也得以通過。終於,在一個周日,兩人隨著學校老師排隊來到一位黨代表麵前。黨代表伸出手與錢鍾書握了握,說:“組織信任你。”

那時,外文係的“危險課”有三門:詩歌、戲劇和小說。楊絳所教授的小說課便是危險課之一。後來這三門課改為選修,由學生選與不選決定存亡。上著“危險課”的教師們,思想必然是高度緊張的:稍有不慎,自己的言論便會被學生或其他什麽人揪出來,狠狠聲討控訴。楊絳滿心期待沒有學生選小說課,她便可以不開,但總有許多學生選。楊絳隻好硬著頭皮開課,授課卻仍然不馬虎,在指導學生鑒賞國外小說時,重點分析技巧和藝術手法。

後來她得了法子,精讀一本小說,同時分析藝術技巧。《大衛·考伯菲》(又譯《大衛·科波菲爾》)受過馬克思肯定,楊絳便在學習英國小說時作為精讀小說教授。一次,她讀到主人公的房東太太對大衛說“你覺也不睡,飯也不吃,我知道你的問題”,學生便問:“什麽問題?”楊絳便解答:“房東太太點出他在戀愛。”

醞釀討論階段,楊絳也在為改造思想做檢討。經過朋友提點,她找到了她的“底”:一是有“過關思想”,二是曾講過英國作家奧威爾的小說《動物莊園》。大家認為她的問題很簡單:不做專職教授,便不屬於“向上爬”的典型;係裏給的課都肯教,報酬卻拿得少,還教得認真,便也不屬於“混飯吃”的典型;最後考慮到她滿足於做賢妻良母,便給她安了個沒有新中國人民的“主人翁感”的罪狀,草草了事。楊絳的檢討,一次順利通過,還被全校學習領導小組列為“做得好的”。

堂姐保康聽說她的檢討順利通過,特意過來與她握手祝賀,還邀她一道參加晚飯後的控訴大會。楊絳欣然前往。會議中,突然一個女學生跳上台去開始控訴,形勢變得急轉直下。隻見那個女學生咬牙切齒、捶胸頓足地嚷道:

“楊季康先生上課不講工人,專談戀愛。

“楊季康先生教導我們,戀愛應當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楊季康先生教導我們,見了情人,應當臉發白,腿發軟。

“楊季康先生甚至教導我們,結了婚的女人也應當談戀愛!”

原本昏昏沉沉的禮堂瞬間被驚醒。保康也不瞌睡了,睜大了眼睛盯著那個女生。楊絳並不認識控訴著自己的女學生,也全然不曉得要怎樣做。那時禮堂裏有近三千人,座位上的目光齊刷刷掃射著周圍,企圖把那個愛談戀愛的先生射成篩子。主持會議的費孝通萬萬沒料到會出現這種狀況。他清楚楊絳的為人,知道她斷不可能講這些沒水平的話,便給那個女生遞紙條,讓她控製時間。那女生卻講得興奮,索性把原本準備一同控訴的幾位教師略去,隻聲討楊絳。她情緒之憤恨,內容之勁爆,搞得人人目瞪口呆。楊絳隻好效仿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被鬧房時戴著藍眼鏡的新娘,裝作不聞不見。保康也早已不知道溜到什麽地方去了。

那個女學生簡直為控訴大會立了大功。散會後,楊絳一個人默默地走出禮堂,好似剛從地獄飄出來的魔鬼:身上散發著硫磺味,還帶著一圈空白。群眾在空白外議論紛紛,憤恨不已,也有女同誌輕聲感歎:“咳!還不如我們無才無能呢!”

外文係主任吳達元走近楊絳,悄悄問道:“你真的說了那種話嗎?”楊絳答:“你想吧,我會嗎?”吳達元立刻表態:“我想你不會。”

楊絳很感激吳主任,但怕連累他,隻好離他遠些。

楊絳一頭霧水地回到家中,見錢鍾書與女兒都不在,阿姨也早已入睡。她的委屈與疑惑無處發泄,隻好靜靜坐著,思緒萬千:“假如我是一個嬌嫩的女人,我還有什麽臉見人呢?我隻好關門上吊啊!季布壯士,受辱而不羞,因為‘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我並沒有這等大誌。我隻是火氣旺盛,像個鼓鼓的皮球,沒法按下凹處來承受這份侮辱,心上也感不到絲毫慚愧。”於是,她看了一會兒書,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大早,楊絳特意穿上最鮮亮的衣服,歡歡喜喜地挎著菜籃子去菜市場買菜。她就是要看其他人的反應。有些人看了她並不理,也有人照常向她打招呼。一個相處多年的朋友,遠遠看見她便繞著道走。楊絳能理解,並不怨恨。反倒是一個平時並不怎麽熟絡的女教師,與她並肩走了好一段路,還笑著與她談天,楊絳很感激。在她看來,這些反應都饒有趣味,可以作為喜劇的素材。

經了這場風波,楊絳最先想到的便是從此可以不教課了。可下學期一到,又多了十多個學生選小說課,她隻好繼續開課。

這次批判是楊絳在那些年的風波中受到的第一次挫折。她大受打擊,卻也練成了刀槍不入的本事。在後來的《控訴大會》中,楊絳寫道:

我剛經過轟轟烈烈的思想改造,誠心誠意地做了檢討,決不能再消極退縮。我也認識到大運動裏的個人是何等渺小。我總不能惜這點委屈就摜紗帽呀!我難道和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結下了不解之緣嗎?我隻好自我譬解: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隨他們怎麽想去吧。人生在世,冤屈總歸是難免的。

雖然是一番屈辱,卻是好一番錘煉,當時,我火氣褪去,就活像一頭被車輪碾傷的小動物,血肉模糊的創口不是一下子就能愈合的。可是,往後我受批評甚至受鬥爭,總深幸這場控訴大大增強了我的韌勁。

但並非每個人都像楊絳這樣堅強。那段動**的歲月,見證了多少知識分子意誌的崩潰。

高崇熙先生是清華大學化工係教授,兼任化工廠廠長。他業務很好,但不太喜歡與人打交道,總落落難合。錢鍾書與楊絳跟他接觸後,發現他質樸有原則,與他們倒是投緣。高太太善於交際,還曾專程送鮮花給楊絳,說“鮮花送美人”。兩家常常來往。

一日,楊絳一時興起,想答謝高太太送花之情,便在飯後與錢鍾書一道散步,去化工廠高崇熙先生家拜訪。高太太進城去了,家裏隻有高崇熙一人。他獨自坐在既像教室又像辦公室的客堂裏,對二人的到訪有些意外。他找來杯子為兩人倒了水,勉強地笑著,回二人的話也隻有一聲兩聲。錢鍾書問起他們廠裏思想改造運動,他答:“沒什麽事,快完了。”

楊絳憑著女性的敏感,覺得高先生“心情不好”,自忖來得不是時候,便說他們隻是路過,順便看看,還要去別處,說完便起身告辭了。

高崇熙並未挽留,隻是送他們出門,送出客堂,送出走廊,送出院子,還直往外送。夫妻二人請他留步,他還是要送,一直送到工廠大門。他就站在工廠門口,目送他們離開。

回家路上,楊絳與錢鍾書覺得困惑,便一起討論。楊絳說:“他好像不歡迎我們。”

“不歡迎。”錢鍾書回答。

“所以我不敢多坐了。”

“是該走了。”

“他大概有事呢,咱們打擾他了。”

“不,他沒事,他就那麽坐著。”

“不是在看書?”

“我看他就那麽坐著,也不看書,也不做什麽事。”

“哦,也許因為運動,他心緒不好。”

“我問起他們廠裏的運動,他說沒什麽事,快完了。”

“我覺得他巴不得我們快走。”

“可是他送了又送。”

隻過了一天,消息傳來:化工廠的高崇熙,昨天自殺了。

後來聽說,星期一上午,工間休息的時候,高太太和廠裏的一些女工在會客廳煮元宵吃,回隔壁臥室看高崇熙倒在**,臉已經變黑:他服了氰酸。

楊絳對高崇熙的自殺十分自責:“隻恨我們糊塗,沒有及時了解。”她與錢鍾書都非常欣賞高崇熙,那是一個真正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清華大學籌建化學館,高崇熙為之傾注全部心血,經常廢寢忘食。上至設計、施工,下到安裝電氣、上下水、煤氣罐,他事必躬親。按照清華舊例,教授每連續服務五年,即可休息一年,赴外國進修。高崇熙連續工作了二十五年,一次也沒有享受過進修待遇。化學實驗室初建之時,經費困難,從美國進口一隻做實驗用的蒸餾瓶需要六元五角美金,高崇熙為了節省這筆開支,趁暑假學生休息,獨自一人在化學館吹玻璃泡,製作蒸餾瓶,成本隻需要兩毛錢。

後來高先生利用化學知識,自製工業原料,並以此開辦了清華化工廠。他不計較個人利益,化工廠的收益除了納稅外,全都用於增加係裏的設備。有時為了按時交貨,他常常連續加班,無怨無悔。他的作風影響了周圍的助教、學生。他們與高先生一道,兢兢業業建設化學係,直到化學係日益完備。

這樣一個人,就這麽自殺了。

還有一位令楊絳經年不忘的,是果園—虞園的園主虞先生。虞先生五十多歲,早年留美,專攻園林,回國後隻一門心思打理自己的果園。他人很和善,心腸也好。每當有小孩子去買果子,虞先生總會把稍有傷殘的果子大捧大捧塞給孩子。他經常爬到樹上修剪果樹,一點也沒有老板的架子。果園裏的工人都叫他“吾先生”,意思是“我們的先生”,語氣裏是帶著愛戴的。

楊絳總帶錢瑗去他那裏買果子吃,漸漸也就熟了。他會給楊絳一個籃子,讓她們自己從樹上挑好的果子摘,還會帶她們去地窖看他儲藏的大筐大筐的蘋果。

有次她去果園,開門的工人對她說:“這園子歸公了。”

“虞先生呢?”楊絳問。

“跟我們一樣了。”

楊絳打聽過才知道,虞先生同其他工人一樣,成了果園的雇員,拿同樣多的工資,但他並不能真正成為工人中的一員。

有次楊絳看到虞先生曬太陽也要離果子攤兒遠遠的,因為怕被懷疑偷果子。他吃園子裏的果子需要到市場上買,因為在園子裏買有人會說他多拿。楊絳勸他凡事看開,這不還是為自己的果園服務嘛,果園都是身外之物呀,但虞先生始終沒想通。

他不懂,自己整日從事體力勞動,為何還被人說是剝削別人。他終日生悶氣,鬱鬱寡歡,大病一場,最終死於非命—自己觸電去世。

楊絳非常痛心。她看過了世事變幻,看過了滄海桑田,看過了大廈起也看過了大廈傾,卻始終不忍看人別離。在一次次生離死別、失去與忘卻中,她的心愈發堅韌。關於這次運動,吳學昭女士在給楊絳先生作的傳中講道:“她(楊絳)始終認為,人是有靈性、有良知的動物,人生一世,無非是認識自己,洗練自己。人需要改造自己,但必須是自覺自願。”

1952年下半年開始,根據政務院《關於改革學製的決定》,全國高校進行了調整。這次調整以培養工業建設人才和師資為中調,發展專門學院和專科學校,整頓和加強綜合大學,形成高等工科學校專業化比較齊全的體係。這次調整重理輕文傾向嚴重,大有完全照搬蘇聯模式的趨勢。清華大學變成了一所純工科性質的高校,一大批教師的工作崗位隨著高校調整而變動。

那年秋天,清華校園裏有了從未有過的慌亂,許多老師急急忙忙收拾行李、找車,到處都是搬家的景象。“同事都灰溜溜,隻覺清華解散了,我們都被逐出清華了。” 錢鍾書與楊絳都被分到了文學研究所,也算是“被驅逐”的一員。

那時文學研究所正在籌備中,成立後將由城內沙灘遷入燕京大學的新北大。楊絳接到通知,他們家需要搬到新北大新建的中關園宿舍去。錢鍾書正在城裏工作,錢瑗住校也不在家,楊絳就與阿姨一起請了一輛板車,把不多的行李裝了,一趟搬完。

文學所1952年2月成立,初期的工作方針是按照國家的需要和本所的具體條件,有步驟、有重點地以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方法,研究中外的文學與文藝理論,以及整理文學遺產,促進我國文藝科學水平的提高和文學創作的繁榮。鄭振鐸、何其芳分別任正、副所長。剛成立時,所裏的研究員隻有錢鍾書、楊絳、餘冠英、羅念生等寥寥幾人。初期文學所人員編製屬北大,業務工作受中宣部領導。1956年1月,文學所劃歸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1964年6月,文學所幾個外文組與全國作家協會所屬的《世界文學》編輯部合並成立外國文學研究所。1977年5月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撤銷,成立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便屬中國社會科學院。

錢鍾書與楊絳開始都被分配在外文組,但1954年錢鍾書從毛選英譯委員會回到研究所後,被鄭振鐸借調到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組,從此“一‘借’不再動”。楊絳則始終在原單位未動。1964年外文組升級為研究所後,他們便成了兩個不同研究所的研究員。

文學所的圖書館歸錢鍾書打理。他博聞強識,所長何其芳很相信他買書的眼光,購買中外文書籍全按照他開的書單。有些善本、孤本價格很高,隻要錢鍾書覺得該買,何其芳也全憑他做主。錢鍾書曾上書周總理,申述文學所因缺少原書,選編各國文學名著的任務難以完成。而文學所“渴望已久的書籍,現存單位卻束之高閣,並沒有在學術上發揮更大的作用。……如果這批藏書撥給其他藏書豐富的單位,則是‘錦上添花’的重複存儲,而應‘雪中送炭’撥給文學所……”這封信起了作用。文學所接收到一大批中外書刊,圖書館有了豐富的血液。

文學所的圖書館在錢鍾書的經營下,書全且重複少。曾有外賓參觀圖書館後很驚喜,稱讚道:“你們的圖書室不大,藏書卻如此豐富周全;無論新的,舊的,應該有的都有了。”後來外國文學研究所成立,想要把文學所的外文書籍分走。李健吾和幾個年輕人便來與錢鍾書搶書,何其芳和錢鍾書都不答應,說:“你們自有買書費,很富足。”馮至對此不解,私下對楊絳說:“你對錢先生說,他若要看,可來我所借閱。”楊絳向馮至解釋道,這些書錢鍾書早已看過,隻是要保全文學所圖書館的完整罷了。

楊絳在外文所工作得並不順意。她那時隻不過四十歲左右,卻與錢鍾書等人一道被稱作外文所的“老先生”。“老”是不“老”,隻是1949年前的學者總與新同誌有些隔膜,楊絳自覺有被無視之感。外文組又分若幹小組,沒有一個小組肯接納她;1953年召開第二次全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文學研究所的研究員全是大會代表,隻有錢鍾書與楊絳不是;外文組集體編寫《西洋文學史》,不參與者,僅楊絳一人:總之,什麽都沒她的份。錢鍾書從二級升為一級研究員之後,曾氣呼呼地點著楊絳的手背說:“從此你就永遠是三級了!”他的判斷果然沒錯,楊絳始終都是三級研究員,再未升遷。

楊絳曾說:“從文學研究所1953年成立,到1977年改革開放後改屬中國社會科學院,二十五年間,我是一個零。我開始有點困惑,後來覺得很自在。所以改革開放以後,還自覺自願地把自己收斂為一個零。”她很豁達,懂得人生的終極意義,也明白自己的位置所在,所以哪怕暫時受到排擠與無視,依然能持平和的心態,踏踏實實地做自己的事。錢鍾書體貼妻子,所裏隻給錢鍾書發一張《天鵝湖》的票,錢鍾書看妻子沒有,便不去;每年勞動節觀禮,錢鍾書有排在前麵的“大紅條”,見妻子沒有,便也不去。夫婦二人行路至此,愈加默契。

中關園的寓所,被他們稱為“容安室”,取陶淵明“審容膝之易安”之意,意思是鬥室足以安身。錢鍾書在《容安室休沐雜詠》中寫道:

曲屏掩映亂書堆,家具無多位置才。

容膝易安隨處可,不須三徑羨歸來。

楊絳與錢鍾書都愛蘇東坡,羨慕他的“萬人如海一身隱”,也讚同莊子所謂的“陸沉”,並讚同英美人把社會比作“蛇阱”。後來她在散文《隱身衣》中講道:

阱裏壓壓擠擠的蛇,一條條都拚命鑽出腦袋,探出身子,把別的蛇排擠開,壓下去;一個個冒出又沒入的蛇頭,一條條拱起又壓下的蛇身,扭結成團,難分難解的蛇尾,你上我下,你死我活,不斷地掙紮鬥爭。鑽不出頭,一輩子埋沒在下;鑽出頭,就好比大海裏坐在浪尖兒上的跳珠飛沫,迎日月之光而鬥輝,可說是大丈夫得誌了。

楊絳懂得這套生存法則,也看得通透。如此生活,反倒可以看透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古往今來,自有人避開“蛇阱”而“身藏”或“陸沉”,消失於眾人之中,如水珠包孕於海水之內,如細小的野花隱藏在草叢裏,不求“勿忘我”,不求“賽牡丹”,安閑舒適,得其所哉。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誌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然而她並不希望這種超脫變成阿Q式的精神安慰,相反,她希望物能盡其用,人能盡其才,守好初心,做好自己便可以了。

我們不妨再加上一句:“是什麽料,充什麽用。”假如是一個蘿卜,就力求做個水多肉脆的好蘿卜;假如是棵白菜,就力求做一棵瓷瓷實實的包心好白菜。

這種篤定與從容,讓楊絳在雜亂的世界中始終守著一方自己的田地。她在這塊田地裏辛勤耕耘,播種的與收獲的,都是自己喜愛的果子。無論在何種社會環境中,哪怕周圍的朋友不能再堅持,她始終挺得過來。

遷到安容室後,錢、楊二人在住所門前種了五棵柳樹,一如五柳先生,以此明誌。

1955年,楊絳前所未有地得了一張末等綠色觀禮條,可以在勞動節去天安門廣場觀禮。她很興奮,5月1日一大早便興衝衝地乘車前往。楊絳看到車上有個戴綠條兒的女同誌,喜出望外,忙與她坐到一起。一路上,她跟著“綠條兒夥伴”穿過街,在觀禮台上找到了自己應該去的位置。

楊絳在觀禮台上等了好久,但除了四周的群眾和他們手裏的各色紙條,她什麽也沒看見。忽然遠處傳來消息:“來了,來了!”

群眾歡呼起來。他們手裏舉的紙花,匯成一片花海,浪潮般升起又落下—想必是領袖在天安門上出現了。接下來就是遊行隊伍的腳步聲,他們都齊聲喊著口號。忽然天上放出一大群白鴿,又迸出千百個五顏六色的氫氣球。紅旗一簇一簇從眼前過去,和著花海,很是壯觀。

回到家裏,家人問楊絳看見了什麽。她忽然很茫然,什麽也答不出。她心想,雖然啥也看不見,雖然沒有“含著淚花”,淚花兒大約也能呼之即來,因為“偉大感”和“渺小感”同時在心上起落,確也“久久不能平息”。“組織起來”的群眾如何感覺,她多少領會到一點情味。

1956年,楊絳一家隨文學研究所一道搬出燕園,到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所在的中關村住。後經一再搬遷,1959年他們一家搬到東四頭條一號的宿舍裏。這是個大雜院,家家戶戶挨得親近,走動也多。楊絳素來與旁人親近,大雜院的生活、吵吵鬧鬧的孩子與左鄰右舍的瑣事,讓她沉浸在煙火中,得了許多人情味。

文學研究所與人民文學出版社合作出版三套叢書:一套文藝理論,一套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一套外國古典文學名著。文學所負責選題、供稿,人文社編輯出版。所內研究員都是編輯委員,隻有楊絳一人不是。編委每次開會,都要到北京的著名館子同和居吃一頓酒席。錢鍾書每次吃完回家,都要盛讚吃到的香酥雞和烏魚蛋湯等名菜。楊絳隻有幹嘴饞的份。

但楊絳卻沒少做編委的事。有時作者、譯者與責任編輯三者意見不一,僵持不下,便會喊楊絳來仲裁。楊絳心裏清楚,這種事稍有偏頗便會引起當事人不滿,很得罪人。但好在人們普遍對她有種誤解,無論她做什麽,都覺得是錢鍾書暗中幫助了的。這讓楊絳有些委屈,卻也多了一層保護傘。錢鍾書在學術上向來有權威,楊絳的意見也多了威嚴,兩次仲裁,各方都很滿意。第三次別人又來找楊絳,楊絳不幹了。同事替她抱不平,說她不是編委卻一直幹編委的活。何其芳聽了心裏不是滋味,便讓楊絳做了編委。誰料她剛去同居和吃了一頓,“文革”便開始了,楊絳因此遭了批判。她自忖:“活該!我自己討的!”但即便不做這個編委,楊絳身為“老先生”,成為“牛鬼蛇神”總是免不了的。

雕琢與淬煉

文學所裏其他小組都不肯主動接納楊絳,楊絳隻期望進到現代組,因為現代組能讀到新出的書。後來她雖“混跡”在現代組裏,但依然無研究課題。

她便開始翻譯法國作家勒薩日的《吉爾·布拉斯》。楊絳工作起來很有計劃,每周按五天計,每月按二十天計,每年二百天計,都有任務,定得很緊,但開會和運動往往占去很多時間。楊絳翻譯《吉爾·布拉斯》的後期,時間很是局促,忙得麵無人色。錢鍾書與錢瑗都很心疼她,幫她找書節省時間。臨近出版,楊絳請錢鍾書幫忙校對。錢鍾書看得仔細,遇到不滿意的翻譯,便在稿紙上使勁打叉號。楊絳又急又氣:把稿紙劃破了,她還要重抄呢。錢鍾書卻隻說“我不懂”。直到楊絳答應把“我不懂”的段落重新翻譯一遍,錢鍾書才點頭答應。他還替楊絳做了幾條有關文藝理論的注,楊絳對他的注很是滿意。

1954年,《吉爾·布拉斯》翻譯完畢,《譯文》月刊分期刊出。楊絳譯得很好,還得了《世界文學》主編陳冰夷的點名表揚。楊絳文風向來平和細膩,《吉爾·布拉斯》與她以前的文風略有不同,各家對此討論頗多。1954年4月26日,傅雷與宋淇書寫道:“楊絳譯的《吉爾·布拉斯》(Gil Blas—一部分載《譯文》),你能與原作對了幾頁,覺得語氣輕重與拆句方法仍多可商榷處。足見水平以上的好譯文,在對原作的interpretation方麵始終存在見仁見智的問題。譯者的個性、風格,作用太大了。聞楊譯經鍾書參加意見極多,惟鍾書‘語語求其破俗’,亦未免矯枉過正。”錢鍾書對楊絳的翻譯影響可見一斑,卻也暴露了許多人“自動地”將楊絳置於錢鍾書陰影下的心理。

那時年輕人初進文學所,隻要條件允許,都要由一位資深專家指導。一個名為董衡巽學生歸了楊絳指導。楊絳開始沒有答應,自謙說自己“政治思想水平低”,指導不了年輕同誌。後來楊絳與董衡巽接觸了幾次,發現他對文學有些造詣,便也同意了。由此,董衡巽成了楊絳的門外弟子。

楊絳很有責任心,凡事不答應便不答應,但無論是否樂意,隻要答應下來了,就一定會盡全力做到最好。她對董衡巽的指導非常認真,開書目、指導閱讀、解答問題、批改翻譯習作,都非常用心。但好景不長,他們的師生互動剛漸入佳境,便因楊絳參加下放勞動而不得不中止。董衡巽對老師很敬仰,曾談到老師的譯作《吉爾·布拉斯》:

為了提高翻譯水平,我讀了楊先生翻譯的法國文學名著《吉爾·布拉斯》。讀的時候很感到一種語言文體美。譯文像行雲,像流水,從容舒緩,有時夾雜一些上海話,雖是方言,卻與自然流暢的譯文渾然一體。流浪漢體小說有時候枝蔓橫生,但得力於譯文的可讀,我能一口氣讀完。不過,讀完之後,我產生過一點疑慮:原文也是這樣優美、這樣暢達嗎?其中有沒有譯者的“加工”?當時不無疑慮。我不通法文,不敢妄說。

最近讀到法國文學專家鄭永慧同誌的文章。她說:“我在大學時看過《吉爾·布拉斯》原文,對勒薩日的文章有一定印象。50年代讀楊絳的譯本時,就驚異於行文之流暢,用詞之豐富,認為完全符合茅盾同誌的要求:‘運用適合於原作風格的文學語言,把原作的內容與形式正確無遺地再現出來。’應認為是文學翻譯中卓越的範例。”

楊絳翻譯《吉爾·布拉斯》時是在英文組,職務是“研究”。不去研究英國文學而翻譯法國小說,她覺得自己有點“不務正業”,急急結束翻譯後便開始研究英國作家菲爾丁的小說,將成果寫成論文。不料在1956年的“拔白旗”運動中,楊絳的論文和錢鍾書的《宋詩選注》都成了“白旗”。錢鍾書還在城裏參加翻譯毛選的定稿工作,“拔”他《宋詩選注》的批判,都由楊絳代為轉達。後來因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和小川環樹等人對這本書的推崇,錢鍾書的“白旗”便不“拔”了。可憐楊絳的論文仍然是“白旗”,“拔”下來還要“撕得粉碎”。她暗下決心,再也不寫文章,一心遁入翻譯。錢鍾書笑她是“借屍還魂”,而她不過是想要“盾身”而已。

1956年全國掀起了“大鳴大放”的熱潮,方式是召開座談會,並把各種“鳴放言論”登報。各政黨機關、群眾團體以及教育、科技、文藝、新聞、出版、衛生等各界也陸續召開了各種形式的座談會,號召向黨提意見。

人聲鼎沸,錢鍾書與楊絳卻一語不發。不少人勸他們“鳴放”,他們也始終不為所動。

1958年“大躍進”時期,文學所決定分批派員下鄉去接受社會主義教育,改造自我,地點在北京郊區。楊絳第一批下鄉。此時女兒已經下廠煉鋼,錢鍾書獨自在京,一個月過後也下了鄉。楊絳沒能為錢鍾書整理行裝,放心不下。那時規定,四十五歲以上的女同誌可以免於下鄉,但楊絳怕與同誌們脫節,自願下鄉。但她覺得自己下鄉的動機不純正:“我第一很好奇,想知道土屋茅舍裏是怎樣生活的。第二還是好奇。聽說,能不能和農民打成一片,是革命、不革命的分界線。我很想瞧瞧自己究竟革命不革命。”

她與其他人一道,扛著鋪蓋卷,拎著提包,拿著網袋,風風火火地就坐著長途汽車到了京郊。長途車靠站,把他們一行人和行李丟在路邊便開走了。可憐楊絳一個人,肩背手提一堆行李。體力好的男同誌走得快,早不知去向;體弱的同誌落在後麵,也不見蹤影,楊絳大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惶恐。她不能停在半路上,隻好拚命往前趕,咬著牙走到筋疲力盡時才看到一處房屋,上麵寫著“人民公社”四個字,算是到了。

來的這批人被分成兩隊,一隊前往富庶的稻米之鄉,由副隊長帶領;一隊被分在貧瘠的山村,由正隊長帶領。楊絳被分在太和莊,是個山村。分到那裏的連同隊長共五男二女。隊長名蔡儀,是個謙和謹慎的老同誌。當晚,他們一行人在公社打了地鋪,胡亂對付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奔赴各自的村莊。

一位老先生剛進村子,就指著一個農村姑娘說:“瞧!她像不像蒙娜·麗莎!”大家都說像,都叫那個姑娘“蒙娜·麗莎”。又有一位老先生,看打麥場上有個高高瘦瘦、留著一撮胡子的老人,覺得他像堂吉訶德,大家便又一起喊他“堂吉訶德”。

楊絳自覺是過過苦日子的,對困難並不放在心上,但到太和莊後,她才發覺這個村子的落後超出了她的想象。在《第一次下鄉》中,她描繪了記憶中太和莊的樣子:

我們那村子很窮,沒一個富農。村裏有一條大街或通道,連著一片空場。公社辦事處在大街中段,西盡頭是天主教堂,當時作糧庫用,東盡頭是一眼深井,地很高,沒有井欄,井口四周凍著厚厚的冰,村民大多在那兒取水。食堂在街以北,托兒所在街以南。沿村東邊有一道沒有水的溝,旁邊多半是小土房。磚瓦蓋的房子分布在村子各部。村北是陡峭的山,據說得乘了小驢兒才上得去。出村一二裏是“長溝”,那兒有些食用品商店,還有一家飯館。

那時候吃飯不要錢。每戶人家雖各有糧櫃,全是空的。各家大大小小的醃菜缸都集中在食堂院子裏,缸裏醃的隻是些紅的白的蘿卜。牆腳下是大堆的生白薯,那是每餐的主食。

真正生活在這裏之後,楊絳才發現還有許多關口等著她去過,她將這些關口稱之為“過五關,斬六將”。

第一關是“勞動關”。公社“煞費苦心”,為他們安排了又不累、又不髒、又容易的活兒—砸玉米棒子。他們各備一條木棍,在打麥場上席地坐在一堆玉米棒子旁邊,舉棒拍打,把玉米粒兒打得全脫落下來,然後掃成一堆,用席子蓋上。有時候他們會被安排用手推車運送地裏的秫秸雜草。推車時要把穩兩手,分開兩腳,腳跟使勁走,把襪跟都踩破。楊絳很能幹,能把秫秸雜草堆得高過自己的腦袋,然後推車上坡,拐個彎,再推下坡,車不翻。

楊絳看得出來,他們下鄉幹的全是輕活兒。“勞動關”對他們而言是“虛掩著的”,一走就“過”,不必衝殺。

第二關是“居住關”。農民讓出一個大炕,給五位老先生睡。後來天氣轉冷,村裏騰出一間空房。他們把房間打掃了,糊上白綿紙,買了煤,生上火,就算有了個窩。楊絳和另一個女同誌隻好“打遊擊”。公社裏怕凍著了她們,就讓她們睡在一戶工人大嫂家。工人家有錢買煤,可以燒暖炕。但她倆沒住幾天,工人就回來“度假了”,黨支部書記隻好連夜幫她們搬了家。

她們搬到了公社的縫紉室。縫紉室裏有一張竹榻,還有一塊放衣料什物的木板,寬三尺,長六七尺,高高架在牆頂高窗底下,離地約有二米。她們睡覺時得登上竹榻,再登上個木樁子,攀緣而上;躺下了當然不能翻身,得挨著牆一動不動,否則會滾下來。楊絳照顧女伴,讓她睡下鋪,自己睡在上鋪,經常半睡半醒地過夜。窗隙涼風拂麵,倒很清新,比悶在工人大嫂家煤味、人味、孩子屎尿味的屋裏舒服得多。

不久,村裏開辦了托兒所。托兒所的教室裏擺著一排排小桌子小凳子,前頭有個大暖炕。她們與另單位的兩個女同誌同睡這個大炕。楊絳每早要擂著拳頭把女伴打醒,急急穿衣洗漱。一個個娃娃已站滿炕前,目不轉睛地瞪著她們看,她感到自己成了動物園裏的猴子。好在暖炕住得舒服,她們很滿意。

第三關是“飲食關”。楊絳他們不屬於生產隊,吃飯得交錢。如果加入幹部食堂,每日兩餐,米飯、炒菜,還加一湯,豐盛是豐盛,隻是貴;農民食堂飯錢便宜些,一日三餐,早晚是稀的,中午是窩頭、白薯。他們願意接近老鄉,也不慣吃兩頓幹飯,就加入了農民食堂,早晚吃玉米渣兒煮白薯塊。楊絳很喜歡粥,又稀又膩。後來她回憶起那時的吃食,似乎唇齒間還留著窩頭甘甜的味道:

廚房裏把又軟又爛的白薯剝了皮,揉在玉米麵裏,做成的窩頭特軟。可是據說老鄉們嫌“不經飽”。默存在昌黎鄉間吃的是發黴的白薯幹磨成的粉,摻和了玉米麵做的窩頭,味道帶苦。相形之下,我們的飯食該說是很好了。廚師們因我喜愛他們做的飯食,常在開飯前揀出最軟最甜的白薯,堆在灶台上,讓我像貪嘴孩子似的站著盡量吃,我的女伴兒也同吃。可是幾位老先生吃了白薯,肚裏產生了大量氣體,又是噎氣,又是泄氣。有一次,一位老先生泄的氣足有一丈半長,還搖曳多姿,轉出幾個調子來。我和女伴兒走在背後,忍著不敢笑。後來我揀出帶下鄉的一瓶食母生,給他們“消氣”。

我那時還不貪油膩。一次夢裏,我推開一碟子兩個荷包蛋,說“不要吃”。醒來告訴女伴,她直埋怨我不吃。早飯時告訴了同桌的老先生,他們也同聲怪我不吃,恨不得叫我端出來放在桌上呢!我們吃了整一個月素食,另一單位的年輕同誌淘溝,捉得一大麵盆的小活魚。廚房裏居然燒成可口的幹炙小魚,也給我們開了葷。沒料到貓魚也成了時鮮美味。我們吃了一個月粗糲之食,想到大米白麵,不勝向往。分在稻米之鄉的那一隊得知我們的饞勁,忙買些白米,煩房東做了米飯請我們去吃。我像豬八戒似的一丟一碗飯,連吃兩碗,下飯隻是一條罐頭裝的鳳尾魚(我們在長溝共買得二罐)和半塊醬豆腐。我生平沒吃過那麽又香又軟的白米飯。

以後,我們一夥都害了饞癆—除了隊長,因為他不形於色,我不敢冤他。他很體察下情,每一二星期總帶我們到長溝的飯館去吃一頓豆漿油條當早飯。我有時直想吃個雙份才飽,可是吃完一份,肚子也填得滿滿的了。我們曾買得一隻大砂鍋,放在老先生住的屋裏當炊具,煮點心用。秋天收的幹鮮果子都已上市,我們在長溝買些幹棗和山楂,加上兩小包配給賣的白糖,煮成酸甜兒的酪,各人拿出大大小小的杯子平均分配一份。

隊長很近人情,和大家同事。我的女伴出主意,買了核桃放在火上燒,燒糊了容易敲碎,核桃仁又香又脆,很好吃。反正什麽都很好吃。每晚燈下,我們空談好吃的東西,叫作“精神會餐”,又解饞,又解悶,“吃”得津津有味。“飲食關”該算是過了吧?

楊絳向來胃口小,也不貪戀吃食。飲食差了,她總是能克服。但“方便關”對她來講,便著實為難了。

有一次,食堂供綠豆粉做的麵條,楊絳吃了半碗,消化不好,半夜拉肚子。她想去“五穀輪回所”,但“輪回所”在小學後門,還要走半條路才到。楊絳怕黑,大半夜走這麽遠的路對她來說著實為難。女伴睡得正香,楊絳不忍將女伴叫醒,便硬著頭皮,大著膽子,帶個手電悄悄出去。她摸索到通往大廳的腰門,推一推紋絲不動,打開手電一看,上麵鎖著一把大鎖呢。她實在無法,又順著走廊往遠處跑,經過一個院子,轉進去有個大圓洞門,進去又是個院子,微弱的星光月光下,隻見落葉滿地,闃無人跡。她想起家裏那隻貓,學了貓習性,摸索得一片碎瓦,權當爪子,刨了個坑,然後掩上土,鋪平落葉,權當過關。

第五關是“衛生關”。清潔離不開水。山村地高井深,打了水還得往回挑。他們搬離借居的老鄉家時,都要把老鄉家水缸打滿,院子掃淨。楊絳她們每人備了一隻暖水瓶,每天早上從廚房打一壺熱水,連喝帶用。除了早晚,她們不常洗手,更不洗臉。她們手背比手心幹淨些,飯後就用舌頭舔淨嘴角,用手背來回一抹,就算洗臉。下鄉的日子,她們整整兩個月沒洗澡。老先生們照顧楊絳她們兩個女同誌,每兩星期專為她們燒些熱水,供她們洗頭發,洗換襯衣。至於罩衣上的斑斑點點,她們都在開會時“幹洗”—就是搓搓刮刮,能下的就算洗掉。楊絳是江南女子,一向在城市裏生活,能吃得下這些苦,不得不讓人佩服。

與惡劣的衛生條件相伴的,往往是疾病。食堂裏有個害肺癆的,嗓子都啞了。楊絳在街上也曾見過一個爛掉鼻子的。楊絳他們吃飯得用公共碗筷,心上嫌惡,隻好買一大瓣蒜,狠命吃生蒜。好在人人都吃,誰也不嫌誰臭,壓根兒聞不到蒜臭了。

“過五關”對楊絳來說不算輕鬆,但她與村子裏的人們關係卻很好,常有人稱她“俺大姑”。楊絳得意地說:“我在上層是個零,和下層關係親密。”

那時楊絳與錢鍾書的婚姻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年,卻還像新婚的夫妻一樣成雙入對,親親熱熱、恩恩愛愛地過日子,令人好生羨慕。幸福的婚姻讓女人變美,她眉眼間全是溫柔。即便在單位受了委屈,有丈夫疼惜,自己心胸也開闊,她並不因此而憔悴。此時的楊絳身材勻稱,皮膚白皙,步履輕盈,大方,見人總是和顏悅色,說話慢條斯理,舉止溫文爾雅。1959年,錢鍾書為楊絳寫詩一首:“弄翰撚脂詠玉台,表編粉指更勤開。偏生怪我耽書癖,忘卻身為女秀才。”錢鍾書在城裏工作的時候,楊絳形單影隻。楊絳下鄉之後,錢鍾書也牽腸掛肚,食不知味。

他放不下妻子,便恢複了熱戀時的習慣,每天給妻子寫一封信。楊絳說:“這時是默存一輩子寫得最好的情書,用他自己的話,‘以離思而論,行者每不如居者之篤’,‘惆悵獨歸,其情更淒戚於踽涼長往也’。”

楊絳很寶貝這些信,每一封都讀了又讀,舍不得丟。一開始她把信藏在口袋裏,後來信多了,口袋塞不下,就藏在提包裏。提包不在身上,她的心也跟著提包走了。這些信如果被別人看到,將會引起什麽樣的麻煩啊。她狠狠心,把信一股腦燒了,一邊燒一邊可惜,心疼了很久很久。

楊絳下鄉原定三個月,但後來縮短到兩個月,其中有臨近年關,照顧老鄉生活、不給群眾添麻煩的意思。回城前他們互相提意見,總結經驗,楊絳得了“能和群眾打成一片”的評價,很是得意,終於能“畢業回家”了。

回研究所上班後,楊絳依舊指導董衡巽,主要是指導他的翻譯。董衡巽試著翻譯了一篇英國小說家薩基的短篇小說《開著的窗門》,然後拿著稿件向楊絳請教。

楊絳很快便看完稿件,找來董衡巽,溫和地問:“你是不是朱光潛先生的高才生?”

董衡巽在北京大學西語係英語專業讀書時,導師的確是朱光潛。此時他為表謙虛,連聲說“不是、不是”,心裏卻有些得意,等著楊先生的表揚。

楊絳並不吭聲,隻將稿件遞給他。董衡巽接過一看,上麵接連打了十幾個問號,頓時就紅了臉。

楊絳又問:“你是怎麽翻譯的?”

“我是這樣翻譯的:頭一遍對著原文邊查字典邊譯,譯得很慢,第二遍潤色中文,速度就快了;最後謄清,謄的時候再改中文。”

“你這個方法不對,你譯第二遍、第三遍的時候,應該更加嚴格對照原文,看譯文是不是符合原文,有沒有走樣。”

董衡巽對此很感激,後來他講道:“(那次)犯的錯誤可能是學者的通病,但楊先生這次談話給我上了一堂端正態度的啟蒙課。我頭一次感到翻譯是一件難事,這難首先難在態度。紀實屬於水平方麵的問題,如果竭盡全力反複琢磨,也會減少一點錯誤。也許可以這樣認為:認真地翻譯和不認真地翻譯,對於同一個譯者來說,效果的差別會是驚人的。”

指導新人之餘,楊絳有了翻譯西班牙著作《堂吉訶德》的任務。那時“三套叢書編委會”的領導、中宣部副部長林默涵覺得《吉爾·布拉斯》翻譯得很好,便決定請楊絳翻譯《堂吉訶德》。楊絳找了五種最有名望的英文、法文譯文仔細閱讀,還是覺得轉譯有所欠缺。她說:“五種版本各有所長和不足,很難確定用哪一個更好。我覺得任何譯本都不能代表原作,要求對原作忠實,隻能從原文翻譯。”但那時楊絳雖精通英文和法文,卻是不通西班牙語。她決定從頭開始學西班牙語:“一九六零年三月,我讀畢《西班牙文入門》後,便開始閱讀拉美的西班牙文小說。由淺入深,漸漸能讀懂比較艱深的文章了。”她選了最具權威性的西班牙皇家學院院士馬林編注的《堂吉訶德》作為原本,正式著手翻譯。

1963年,楊絳到上海探望生病的八妹楊必。楊必在全國高校院係調整時,被分配到了上海複旦大學外文係任副教授。她翻譯的英國作家薩克雷的小說《名利場》,是難得的佳作。借著這次探望,楊絳拜訪了傅雷和朱梅馥夫婦。那次拜訪很愉快,朱梅馥告訴她自己兩個孩子的近況;傅雷很有興趣地和她談論了翻譯上的一些問題。楊絳沒有想到,那是她與傅雷夫婦的最後一次見麵。事後回望,不禁讓人生出“別時容易見時難”之感,因為改變他們甚至國家命運的大事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