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存陽怔愣愣地站著,站了許久,心裏還是一團霧朦朦的迷茫和冰冷。他完全不能相信,生澀疑惑地開口,看著潘青墨陌生地怔怔道:

“爹,您是不是弄錯了?!湮兒,湮兒妹妹是孩兒的未婚妻啊!?幾個月前召告天下的皇榜不是說是潘府二小姐存靈嫁與清王爺的嗎?!怎麽,怎麽可能是湮兒呢,那時孩兒修書回來,爹也未曾言及此事呢,隻提及妹妹喜事的啊?!”

潘青墨幾乎是別過了臉,一張皺紋微淺的老臉顫抖不已。

父子兩人,恍然間從團聚的喜悅中被恥辱和悲傷衝擊的潰散。連抱了被子到門口的小丫鬟,也被嚇得縮了脖子大氣也不敢出的縮在門口,不敢走進來也不敢走開。

空氣中充斥著一陣荒涼悲哀。僵硬凝聚著飄浮的塵埃。潘存陽仍是有幾分不置信,手裏長劍叮噹落地,頎長的身影被微涼的空氣拉的修長,聲音嘶啞喃喃道:

“爹,存靈,存靈呢?!她在哪,為什麽不是她嫁給清王爺呢?!為什麽,為什麽會是湮兒?!她是我的妻子啊,是我的妻子啊!”

潘青墨瞬間老淚縱橫,幾分渾濁的眼神裏皆是羞辱和沒齒不能提及的悲憤。他一直努力的想要去遺忘慕汐湮曾經被指給潘存陽的事實,想用最溫和最不讓兒子受傷的方式接受,但終究還是要這樣麵對。看著潘存陽的臉色,他感覺難過極了,這是他最為驕傲和疼愛的小兒子,他從未想到會傷自己的兒子這般深!看著兒子難受,他的心也如滴血——

嘴唇微抖囁嚅。潘青墨一生在官宦朝堂打滾積累下的老成沉穩在年輕的兒子麵前頃刻潰不成軍。眼前八年前還是麵容白皙清秀可人的小孩子,此時再相聚卻已經是男兒氣概雲天,身軀頎長眉目間更多豪爽將軍之風,本是讓他這樣的驕傲欣喜,卻是忽然間變成這樣的傷心欲碎!潘青墨心裏一陣絞痛。臉色微青,用了幾個月才稍微平靜下來的心忽然間又回到接到被潘存靈氣得昏倒的那一天。

潘青墨忍著頭疼欲裂的難受,苦澀無奈地硬著頭皮說道:

“陽兒,——是爹無能。沒有管教好存靈讓存靈這般荒唐,她已經懷了賢王的孽種,爹不能拿潘氏一族來開玩笑,恰巧太後有意讓湮兒代嫁,為父迫不得已隻得應了此事,實為下下之策啊!此時存靈尚被湮兒安置在莫愁山莊裏。湮兒,湮兒已經嫁與清王爺六個多月了!”

潘存陽的腦海裏轟隆一聲。似乎像有排山倒海的巨浪襲來,讓他無法喘息,踉蹌不穩地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手指觸及被丟在地上的冰冷寶劍,潘存陽隻覺得自己是被丟進了寒冰之淵!

這是什麽意思。潘存靈荒唐,潘青墨為了潘氏一族所以把他的未婚妻代嫁了嗎?!既然能代嫁,為何不找個別的女子來替,獨獨要了他的未婚妻?!而且已經六個月了,六個月!為何他竟然一字也不知!

“爹?別人不可以嗎?!為何是湮兒?!為何是我潘存陽的未婚妻子湮兒啊!?她那麽安靜,招誰惹誰了,您怎麽就想到讓湮兒代嫁了呢?!她是孩兒的妻子啊!她嫁了別人六個月了!您怎麽連一字也不曾讓孩兒知曉啊!?”

潘存陽聲音嘶啞的竭力吼道,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此時布滿血紅,像極了一頭發怒的獅子。連手中的寶劍柄邊鑲嵌的礫石劃破了手,微微地滴著鮮血他也毫無察覺,隻覺得心中全是羞憤和惱怒。

門外小丫鬟腦袋縮得不見了影子。潘青墨被潘存陽的樣子嚇愣,連忙起身攬緊身子已經幾分發抖,個頭兒也高了他整整一頭的潘存陽肩膀,心疼地急急解釋道:

“陽兒。你聽爹解釋,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這事情是爹不好。是爹一直沒有跟你說清楚,爹不是不心疼湮兒,她是個那麽乖巧的孩子,爹真的是心疼還來不及呢呀!可是爹也無奈,幼時雖然慕將軍與夫人許諾把湮兒指給你。可是慕將軍和夫人逝世後太後便一直派人尋找湮兒,後來湮兒被送往莫愁山莊也完全不是意外,因為湮兒和她娘親是大靳曆史上那對傳奇夫婦的直係後人呀!慕家世代承受皇恩且不說,也與莫愁山莊頗有淵源,湮兒又是傳奇之後,皇室怎麽可能讓她流落在外呢!

所以,她六歲被莫愁山莊莊主帶走,完全不是爹偏心,而是必然的呀!那時爹就知道,這個女子是我們潘府盛載不起的奇跡,可是爹還是存了私心,這女孩兒這麽可愛爹也真的很喜歡,這十幾年來一直心存妄念想要許你們一世幸福,所以始終不對你言及太多!可是哪裏會想到你妹妹存靈這麽不爭氣,終究還是讓太後找到了借口把湮兒帶走!!!——”

潘存陽覺得心裏被一團火燒的又焦又痛。什麽也聽不進去。他手指間殷紅的血肆意縱橫,潘存陽卻毫無感覺,隻是猩紅了眼睛,痛苦地從潘青墨手裏掙紮開,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轉身機械地朝廳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喃喃地道:

“爹。您別說了。別說了。我不會讓別人把湮兒搶走的。”

潘青墨呆愣。看著潘存陽高大精瘦的身影一步步麻木的走開,無力的伸伸手,想要拉住,卻終是也麻木了身子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忽然悲傷的幾乎崩潰的男子一步步離開。

院裏冷風四起。那一壇曾經嬌豔明媚的百花已經凋零毫無蹤影,一如這微微寂寥悲涼的天空。天空下高高的青磚高牆紅門裏走出一個失魂落魄的年輕男子,在這蕭瑟的秋天裏身影孤單無助的讓人心疼。

——潘存陽隻覺得心口堵塞的難受極了。

在邊關這八年多,每一日每一夜無不是在那暖暖的回憶裏渡過。回憶裏那個嬌小柔弱,被潘存靈欺負了隻會甜甜地笑的小女孩,似乎從未長大過。她總是甜甜地笑著,在莫愁山莊裏每一年都會回來潘府兩次,回來的所有時間便是潘存陽成長過程中最快樂的日子。

一直喜歡她安靜淡然的模樣,連那笑容也輕淺地似是天邊那一縷白雲,輕盈潔淨。回憶裏那雙明亮清澈如泉的大眼睛,似乎永遠都那般清澈透明,淨澈無邪。粉粉嫩嫩的唇邊,永遠都是兩個淺淺的梨渦,笑容幹淨陽光,清爽快樂。

猶記得那個冰冷的雪天、她一身粉粉的冬裝,映著清瘦秀美的小臉站在一棵梅花樹下,眉眼間淺笑嫣然,聲音清脆溫和地向他道:

“存陽哥哥,莫要走那邊的道兒,那裏有池子落了青色的殘磚還未來得及收拾,當心傷到。”

如今想來這嬌俏的人兒,隻讓他疼的肝膽俱碎。

有多少個日日夜夜,空氣稀薄一年有兩個季節都白雪皚皚的冰冷邊關。皆是靠了夢裏這個女子衣袂飄飄回眸一笑的嫣然笑容,才扛得住那走石飛沙帶來的心跳;也有多少次夏國邊境來犯,他的胸腔之中滿是這個女子帶給他的希冀和期望,才讓他揮劍斬盡敵軍,在血雨中成長為這般優秀的男兒。

可是。怎麽會,怎麽會突然就嫁給了別人?!

她一言不語也不曾寄過一封書信,是在責怪著他的笨拙,未能早日將她迎娶進門嗎?!為何這夢境提示要來得這般晚,在這幾日之前才夢見她微微憂傷的容顏轉身離去,他拚了命的趕回來卻還是太遲太遲?!可否是她對他失去了信心,等的無望了才這般的絕望放棄?!

潘存陽的眼神茫然。眼角兩行清淚。身後兩個從邊關隨他一起回來的隨從不知什麽時候跟了上來,還連帶著府裏的兩個男仆。一個隨從看著潘存陽的眼神,忍不住擔心地聲音洪亮道:

“將軍,您可還好?!”

潘存陽被身後人響亮的聲音從出神中拽醒過來,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出了潘府,走在微微寂寥的秋日街道上。淒然一笑,潘存陽悲傷的自嘲笑道:

“好,怎能不好。”

眼神微微茫,又步履不穩地伸手指著身後的那兩個府裏奴仆道:

“你們兩個,可知這京城之中最好的酒樓是哪家?!帶本少爺去!本少爺現在隻想喝酒,想喝最好最容易醉的酒!”

兩個仆人連忙走到前麵帶路。身後兩個隨從眉頭微皺,擔憂地看著潘存陽道:

“將軍,可是發生了什麽事?您不妨說出來,看看屬下們可否幫得上忙。這喝酒恐怕不太好吧,我們可是無旨回京的,倘若有什麽爭端屬下擔心會對將軍不利呀!”

潘存陽聞言,隻是淒然淡漠的一挑眉,冷冷一笑。麥色的肌膚裏那雙飽經風雪洗禮的大眼睛,在瑟瑟的秋風裏淚水盈眶。看得兩個隨從心底一顫,麵麵相覷立刻閉緊了牙關再也不敢出聲。——七尺男兒,生死都未曾懼怕,此時卻這般模樣!

人都道,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情深處。此時,可就是情深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