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使命

邯陽最美的時候,便是每天的黃昏,站在歸雪樓上看著雲湖的煙波伴著晚霞漸漸沉落在夕陽的餘輝之中,卷起的竹簾垂落下金色的絲絛,窗台上擺放著一盆小小的、盛放的白花,茶水碧綠、幽香,熱氣騰騰的點心放在紅漆的木盤之中,傾聽著雲湖的波濤,緩緩的放下一枚又一枚棋子,這是怎樣幸福的生活。

看著月光下,姬無塵精致的眉眼,商不忘覺得就這是人生終極的幸福,與自己所愛的人相攜一生,不要再管什麽國事、不要再憂心皇位的得失、不要再恐懼什麽風雲變幻,一切都不用考慮,隻需要知道明天會有多少的客人光顧,隻需要知道枕邊的人,明天同樣會躺在自己身邊,那就是最大的幸福,擁有了這樣的幸福,即使不是皇帝、即使沒有江山,那又如何?

天又亮了,顧客盈門,歸雪樓是邯陽城中最大的酒樓,這裏不僅僅非同一般的雅致,所有的陳設和用具都看不到其自身的價值,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些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磐的瓷器意味著什麽,所以即使花費高昂,仍然有人願意在此一擲千金。

邯陽城的商賈閑來無事,最感興趣的便是歸雪樓的老板究竟是誰,是那個漂亮而冷漠,鎮日坐在欄杆旁眺望雲湖的年青男子,那是還個笑容可掬,殷勤待客的清秀男子,無論是他們中的誰,那他們一定不是普通人,在皇上定都邯陽之前,這裏雖然是九州最富饒的城池之一,但是魚龍混雜,他們的存在本就是一種奇跡。

因為安靜、因為舒適、因為昂貴,即使無事,邯陽城的商賈都很喜歡到歸雪樓傾聽那些自竹簾後悠緩傳來的琴聲。

“你們知道嗎?”一個商賈放下.酒杯,透過酒杯的杯壁他甚至能看清自己手指的指紋,“皇上三月前在廣隘城下旨誅殺燕啟,獻上屍體者,賞黃金萬兩,活捉者,賞萬戶侯……。”

清晰的看見姬無塵轉過身,商不.忘知道他在靜心聆聽商賈們的談話,他也知道能令嫣然出如此賞格的人,定然與小若的死有關,這世間沒有什麽比小若更令無塵掛心,當問風的死訊傳來,他隻是對著雲湖長長的歎息,甚至沒有一滴淚,可是當他想到小若,他總是淚流滿麵……。

“你們知道為什麽皇上會出那麽重的賞格嗎?”

許是第一次聽到姬無塵說話,.商賈們都露出了迷茫的神情,然後有人故作神秘的點了點頭,“我們隻是道聽途說,作不真,不過傳言燕啟與太子殿下的夭折有關,似乎是燕啟指使人謀害了太子殿下。”

看著姬無塵站起身,快步走進自己的房間,商不忘.知道他此時在做什麽,他一定找出那把藏匿了許久,從前代表皇權的長劍,他一定會找一塊磨石,將它打磨得吹毛斷發,然後他會天涯海角的去找燕啟,直到親手將他斬殺。

收拾好行李,商不忘跳上馬車,輕輕揮了揮手中的.馬鞭,坐在一旁的姬無塵緊緊的抱著懷裏的長劍,他的眼中重又燃燒起過往的火焰,那是許久未曾見過的勃勃生機。

馬車疾馳出邯陽的城門,姬無塵眯縫著眼睛,“不.忘,你知道嗎?這是我的使命,我唯一的使命,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我也要殺死燕啟……。”

站在城樓上注.視著那輛馬車絕塵而去,獨孤落日轉身看著站在城樓旁的嫣然,她穿著代表皇權的龍袍和冠冕,麵無表情的注視著空無一物的官道,“皇上……。”

“這世間沒有人比無塵更關心小若,”嫣然轉過身,慢慢的越過獨孤落日,“除了無塵,這世間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殺掉燕啟,連我也不例外。”

直至此時,她仍然沒有習慣對自己的稱謂,她偶爾還會稱自己為“我”,而非代表無上皇權的“朕”,其實連他也不習慣自己麵前的這個女子從主公變成皇帝,這世上唯一的女皇帝,他常常想到那個雨夜,先皇駕崩的那個雨夜,他與眾大臣一樣跪倒在地上,靜心聆聽他的遺詔。

在雨聲中,他聽見龍皇低啞的聲音徐徐道:“朕,安楚的皇帝在此傳下遺詔,皇後贏嫣然……。”

在他口中聽到那個名字的瞬間,他隻覺得熱淚湧進眼眶,耳朵嗡嗡作響,他聽不清一切的聲響,他隻知道,龍皇將她推上了世間最凶險的位置,在他去世後,那個位子就是刀山火海,一個女子!一個女子為帝,這對天下的男子是怎樣的嘲笑與譏諷?他們會奮起反抗!他們會不顧一切的將她拉下皇帝的寶座!他們會令安楚處處烽火、遍地硝煙!

可是當龍頭穿過雨幕,出現在她麵前,然後伸長手臂,要她穿上那副盔甲去毀滅廣隘城時,他知道命運將不可再逆轉,她注定會領導著這個國家走向新的紀元,即使如此,便沒有什麽可恐懼的,一切都不再恐懼。

駐馬在山崗上,看著龍鱗黑甲在暗夜裏屠殺著廣隘城的軍民,慘叫的呼救聲、卑微的求饒聲、垂死的呻吟聲,還有即使相隔甚遠,也能清澈看見飛濺到空中的鮮血,還有無數的殘肢斷臂,他慶幸自己不在城中,他慶幸自己隻是旁觀者,他覺得自己見證了人間地獄,他沒有勇氣在天明的時候去看那座陷落在火海中的城市,他隻能注視著龍鱗黑甲抬著龍皇的靈柩一個接一個化為煙霧消失在空中,那是龍皇時代的結束。

走下城樓,鬼醫負著藥箱侯城樓上,不過短短的數月,他滿頭的黑發已經染霜,獨孤落日知道他仍在為龍皇的去世而自責,他覺得自己能夠治好龍皇,看著他急速消瘦的臉,獨孤落日似乎看到他跪在地上,涕淚交加的求嫣然懲治他,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他在欲蓋彌彰,他想裝出一副可憐的模樣令皇上原諒他的無能,可是皇上卻覺得他的一切都發出真心。

那個時候,她的目光中充滿了令人心碎的悲哀,她並沒有怪責鬼醫,她說,既然一切都是天意,那麽人力豈可挽回,你隻是人,不是神,即使你真是神,你能逆轉天意嗎?

當時鬼醫五體投地,他哭得就像一個孩子,當天晚上,他就離開了大營,他說要尋找千年的何首烏合成一味藥來救治皇子,所以他不知道,皇上用怎樣的方式發泄了她的悲哀與憤怒,那是廣隘城七十萬人的生命和鮮血。

“落日,”耳中聽到她的呼喚,獨孤落日集中精神,注視著她數月來,從未笑過的臉,那張臉如果結了冰,沒有任何的表情,“慶州又起民變了。”

這是數月來的第十宗,再如此下去,安楚的江山很快……。

“落日,你說為什麽他們總是認為女子不能是皇帝?”看著她透明的眼眸,獨孤落日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回應這個問題,“他們在檄文中將朕形容成竊國之賊!”

“皇上,無需為這此倉夫俗吏傷神,大軍很快就能將那些叛亂鎮壓下去……。”

“不,”二十一歲的女帝緩緩搖了搖頭,“你錯了,他們是升鬥小民、是販夫走卒,但他們堅定的擁護著男子的政權,他們之所以能夠臣服問風,是因為他是男子,而朕是女人,他們覺得月亮出現在正午,逆了天時,民心不可欺,朕既然應了問風要當安楚的皇帝,就一定要做除了問風之外最好的皇帝,鎮壓得了他們的人,卻鎮壓不了他們的心,朕要讓他們知道,他們擁護一個女人做皇帝,他們得到的,是安居樂業。”

她的臉仍然沒有任何表情,甚至眼眸中都沒有任何神情,但她的語氣告訴獨孤落日,她一定會做到,所以獨孤落日微笑道:“皇上,那您施政後的第一道政令是什麽?”

“均田製,”嫣然淡然的道出經過深思熟慮的想法,“這許多年來,九州一直處於戰亂之中,戶口遷徙,土地荒蕪、民不聊生,所以朕的這道政令,是要人民安定下來,讓他們有田地可以耕種,令他們可以豐衣足食。”

“皇上,聽您所言,似乎已有定論……。”

“是,朕這般想,你且聽聽是否可行,凡男子年滿十五,授種露田四十畝,女人二十畝,家仆奴婢同樣授田。耕牛一頭授田,每戶限四頭牛,授田視輪休需要加倍再再加倍,但授田不許買賣,年老或者身死還田,奴婢和牛的授田隨奴婢和牛的有無而還授……。”

如此的細致,不知在她心中籌謀了多久,獨孤落日對她展顏而笑,龍皇並沒有看錯人,這世間除了她之外,沒有人再適合安楚的皇位,她雖然是一個女子,但目光和膽識並不遜於男子,甚至比男子更勝一籌。

“皇上,”待她說完,獨孤落日長揖一禮,“臣心悅臣服,這道詔令,臣會代皇上擬旨,皇上過目之後,即可詔行天下。”

《中州紀 安楚誌》女帝登基三月,詔令均田。